第三卷,沙粒閃爍 第24章名動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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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褪去,晨曦微露。丞相府,清漪苑。
    李逸塵在熹微的晨光中睜開眼。胸腹間的劇痛已然消退大半,隻剩絲絲縷縷的鈍痛與無力感,提醒著他曾與死亡擦肩而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苦的藥香,與昨日那種令人窒息的腥甜腐敗氣息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氣,感受到一股溫和的藥力正在四肢百骸緩緩化開,滋潤著受損的經脈,驅散著最後一絲陰寒。
    “醒了?”
    清冷的聲音自身側傳來。李逸塵側頭,隻見窗前,那道纖薄的身影已端坐於案前,晨曦透過雕花窗欞,在她覆麵的輕紗上投下朦朧光暈,勾勒出沉靜如水的輪廓。她正用一方素白絲絹,細細擦拭著幾根銀針,動作不疾不徐,仿佛這世間紛擾皆與她無關。
    “凰羽姑娘。”李逸塵撐起身,靠在引枕上,聲音仍有些沙啞,但已不再氣若遊絲,“多謝姑娘徹夜照料。”
    沈千凰(凰羽)並未回頭,隻淡淡道:“分內之事。公子既信我,我自當盡力。”她放下銀針,起身,端著一隻白瓷小碗走來。碗中熱氣嫋嫋,是剛煎好的湯藥,色澤清亮,藥香濃鬱卻不刺鼻。“今日第一劑,固本培元,疏通氣脈。服藥後需靜臥,以我金針渡穴,助藥力行開。”
    李逸塵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藥汁入口微苦,旋即回甘,一股暖意自喉間直下丹田,迅速彌漫開來,精神為之一振。他放下碗,目光落在她依舊覆著輕紗的臉上,誠懇道:“姑娘醫術通神,逸塵感激不盡。隻是姑娘救我,恐已卷入是非。昨日遇襲之事,絕非偶然。姑娘留在此處,或有危險。”
    沈千凰抬起眼簾,眸光平靜無波:“我行醫救人,不問是非。若因救人而招禍,是禍非福,避無可避。公子不必掛懷。”她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但其中蘊含的淡然與篤定,卻讓李逸塵心中微動。
    說話間,她已取出金針。李逸塵依言躺好,解開中衣。沈千凰的目光落在他胸腹間纏繞的繃帶上,那裏仍有暗紅色的血跡滲出。她眸色未變,手指卻穩如磐石,拈起一根細如牛毛的金針,指尖微不可察地凝著一縷淡到幾乎看不見的、溫潤平和的靈力,看準穴位,緩緩刺入。
    針入肌理,不深不淺,恰好觸及受損的經脈節點。李逸塵隻覺得一股微麻的暖流自針尖透入,迅速擴散,與體內藥力融合,化作涓涓細流,溫養著那些被劇毒侵蝕、幾近枯萎的脈絡。痛楚進一步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與輕鬆。
    “姑娘這針法……”李逸塵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驚歎,“似與太醫院所傳迥異,更精微玄妙。敢問師承?”
    “家傳微末之技,不值一提。”沈千凰手下不停,金針接連落下,口中隨意答道,避開了師承話題。她施針極快,認穴極準,手法行雲流水,帶著一種獨特的氣韻,仿佛不是在施針救人,而是在彈奏一首無聲的、撫慰生命的樂章。
    李逸塵識趣地不再追問,心中疑竇卻更濃。家傳?京城乃至天下,何時有過如此神妙的醫道傳承?他自幼體弱,遍訪名醫,對醫道也略知一二,卻從未見過如此針法。這女子,神秘得過分了。
    一套針法行畢,沈千凰收針,淨手。李逸塵感覺胸中滯澀盡去,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臉色也恢複了些許紅潤。
    “公子體內餘毒已清,經脈之損,需徐徐圖之。按時服藥,靜心調養,月餘可複舊觀。”她收拾好針具,語氣依舊平淡,“今日還需再行一次針,鞏固療效。若無他事,我先告退。”
    “姑娘留步。”李逸塵忙道,掙紮著想坐起,牽扯傷口,悶哼一聲。沈千凰腳步微頓,回頭看他。
    “姑娘救命大恩,逸塵無以為報。”李逸塵靠回引枕,緩了口氣,神色鄭重,“姑娘既不願透露師承來曆,逸塵不敢強求。隻是姑娘醫術超絕,心性高潔,屈居於此,實在委屈。逸塵鬥膽,想請姑娘暫居府中,一來方便為逸塵調理傷勢,二來……府中藏書閣內,有家父多年搜集的醫典古籍,不乏孤本珍品,或對姑娘研習醫道有所裨益。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言辭懇切,目光坦蕩,給出的理由也讓人難以拒絕——既表達了感激與挽留,又投其所好,以醫書相誘。
    沈千凰眸光微閃。丞相府藏書閣,的確是她目前急需的。那裏或許能找到關於“同源雙歿”之毒的隻言片語,或許能查到當年沈家“謀反”案的蛛絲馬跡,甚至可能找到克製幽冥宗邪術的線索。留在丞相府,固然風險不小,但機遇同樣巨大。李逸塵的傷勢,也需要她繼續調理,這是個絕佳的借口。
    沉默片刻,她微微頷首:“既如此,便叨擾了。待公子傷愈,我便離開。”
    李逸塵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如此甚好!姑娘但有所需,盡管吩咐管家。逸塵定當竭力為姑娘安排周全。”
    沈千凰不再多言,微微一禮,轉身離開了內室。晨曦中,她的背影依舊單薄,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疏離,仿佛與這繁華喧囂的丞相府格格不入。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李逸塵眼中的探究之色漸濃。他緩緩從枕下摸出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指腹摩挲著上麵的雲紋。昨夜父親來過,將暗衛初步探查的結果告知了他——查無此人,醫術詭譎,出現得過於巧合。
    是敵?是友?還是……一枚意外的棋子?
    無論如何,此人絕不能放走。留在府中,放在眼皮底下,才能看清。
    沈千凰被安排在了清漪苑的東廂房,與李逸塵的主屋僅一院之隔,環境清幽雅致,陳設簡潔卻處處透著用心。顯然,丞相府將她奉為了上賓。
    她對此並無太多表示,隻要求了一些尋常的筆墨紙硯與幾本基礎的醫書,便閉門不出。白日裏,除了定時為李逸塵診脈、行針、調整藥方,便是待在房中看書,偶爾在院中侍弄一下那幾株不起眼的藥草。舉止低調,深居簡出,仿佛真的隻是一個醉心醫道、不諳世事的醫者。
    然而,這平靜隻是表象。
    “神醫凰羽”之名,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短短兩日內,已悄然在京城某個特定的圈層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首先是在丞相府內部。李逸塵遇刺重傷,太醫束手,卻被一位神秘女子所救,且三日見效,這消息根本瞞不住。府中下人對這位覆麵紗、話不多、卻醫術通神的“凰羽”姑娘,敬畏有加,私下議論紛紛。有說她乃隱世高人之徒,有說她或許與宮中某位貴人有關,更離奇的,甚至猜測她是天上下凡的醫仙。
    這些流言,沈千凰聽在耳中,置若罔聞。她要的,正是這種“神秘”與“莫測”。名聲,是她目前最好的護身符,也是撬動某些關係的杠杆。
    果然,第三日午後,第一位訪客,不期而至。
    來人是當朝太傅之女,蘇文卿。蘇太傅乃清流領袖,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與丞相李牧政見相合,私交甚篤。蘇文卿年方二八,素有才名,更因自幼體弱,久病成醫,對岐黃之術頗感興趣。聞聽丞相府來了位神醫,連“碧落黃泉”之毒都能解,自是好奇不已,借著探視李逸塵病情的由頭,便來了清漪苑。
    “小女子蘇文卿,見過凰羽姑娘。”蘇文卿盈盈一禮,聲音溫婉,舉止端莊。她打量著眼前覆著輕紗的女子,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探究。
    “蘇小姐不必多禮。”沈千凰還禮,聲音平靜,“請坐。”
    兩人在花廳落座,丫鬟奉上清茶。蘇文卿並未過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題,詢問起“碧落黃泉”之毒的解法與李逸塵的病情。她顯然對醫道頗有鑽研,所問問題皆在關鍵,並非泛泛而談。
    沈千凰心中微訝,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揀了些不涉及根本醫理、又能顯醫術的話作答,言談間引經據典,對一些罕見藥性與病理的見解,往往一針見血,令蘇文卿美目異彩連連,連連稱奇。
    “姑娘果然醫術通玄,文卿受教了。”蘇文卿由衷讚道,隨即話鋒一轉,似是無意提及,“聽聞姑娘師承隱世高人,不知可否請教,對‘冰魄斷續膏’的君臣佐使,有何高見?家父早年征戰,留有暗傷,每逢陰雨便疼痛難忍,太醫院所配之藥,總不盡如人意。”
    沈千凰心中一動。冰魄斷續膏,乃治療陳年舊傷、續接經脈的奇藥,方子早已失傳大半,蘇文卿此時提及,既是試探,或許……也有幾分真心求教之意。她沉吟片刻,緩緩道:“冰魄斷續膏,主藥‘千年雪魄蓮’性極陰寒,需以‘地心火蓮子’為引,調和陰陽。輔以‘龍血藤’、‘續斷草’等,君臣佐使,需根據傷者體內寒熱虛實,酌情增減分量,尤其火候掌控,差之毫厘,謬以千裏。若信得過,我可為太傅大人診脈後,另行調配一方溫和的膏方,或可緩解。”
    她沒有直接說出完整的、早已失傳的配方,卻點出了其中最關鍵的幾味藥材與配伍原理,既顯了本事,又留有餘地。
    蘇文卿聞言,眼中驚喜之色更濃,連忙起身又是一禮:“姑娘大才!若能緩解家父舊疾,文卿感激不盡!不知姑娘何時得空?”
    “待李公子傷勢穩定些,自當為太傅大人效勞。”沈千凰淡淡道。結交蘇太傅,對她百利而無一害。
    蘇文卿心滿意足地離去,對這位神秘的“凰羽”姑娘,印象極佳。她離去時那掩不住的欽佩與結交之意,自然也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眼中。
    蘇文卿的到來,仿佛打開了某個閥門。接下來的幾日,借著探病或各種名目前來“偶遇”凰羽姑娘的京城貴女、官家夫人,漸漸多了起來。有真心求醫問藥的,有好奇前來一睹“神醫”風采的,也有暗中打探虛實的。
    沈千凰來者不拒,卻也分寸拿捏得極好。尋常病症,三言兩語點出關竅,開出方子,往往藥到病除,令人歎服。疑難雜症,則需詳細診脈,謹慎開方,絕不托大。對於打探來曆師承的,一律以“家傳”“師門隱秘”搪塞過去。她言辭簡潔,態度疏離卻不失禮數,醫術高明卻又不顯山露水,愈發顯得神秘莫測。
    名聲,如同滾雪球般,在京城的上層圈子裏悄然傳開。“丞相府來了位女神醫,覆著麵紗,年紀輕輕,醫術卻鬼神莫測”的消息,不脛而走。連深宮之中,似乎也有了些許風聲。
    這一日,沈千凰正在房中翻閱一本從丞相府藏書閣借來的、記載前朝宮廷秘聞的雜記,試圖尋找與“同源雙歿”或沈家舊案可能相關的線索,忽聞院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與壓抑的低語。
    “快,快去稟報公子和凰羽姑娘!永寧侯府派人來了,說他們家小世子突發急症,高熱驚厥,太醫署的人都去了,束手無策,侯爺急得不行,聽聞凰羽姑娘在此,特來相請!”
    永寧侯?沈千凰指尖微微一顫。永寧侯府,與沈家曾是世交。永寧侯世子,那個她記憶中總是跟在她身後,怯生生喊她“凰姐姐”的小男孩?
    她合上書卷,眸光沉靜。該來的,總會來。這是一個機會,一個驗證某些事情,或許也是……接近某些人的機會。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覆好麵紗,推門而出。院中,李逸塵已披衣站在廊下,麵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已好了許多,正聽著管家的稟報。見她出來,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凰羽姑娘,永寧侯世子急症,情況危急。侯爺親自派人來請,你看……”李逸塵語氣帶著詢問。他深知京城水深,永寧侯府雖已式微,但畢竟曾是軍功世家,牽扯甚廣。此去吉凶難料。
    沈千凰迎上他的目光,平靜道:“醫者父母心,豈有見死不救之理。煩請公子為我備車。”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李逸塵看著她沉靜的眼眸,心中那點擔憂奇異地平複了些許。他點了點頭,對管家道:“備車,多派護衛,我親自陪凰羽姑娘走一趟。”
    “公子,你的傷……”管家遲疑。
    “無妨,已可走動。”李逸塵擺手,目光落在沈千凰身上,“姑娘,請。”
    馬車疾馳,駛出丞相府,朝著永寧侯府的方向而去。車廂內,沈千凰閉目養神,心中卻波瀾微起。永寧侯世子……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試探?無論哪種,這潭水,她是越蹚越深了。
    也好。水越渾,有些藏在底下的東西,才越容易露出馬腳。
    她緩緩睜開眼,眸中一片冰寒。複仇之路,從踏入丞相府的那一刻起,便已正式開啟。而這“神醫”之名,便是她握在手中的,第一把利刃。
    馬車外,京城街道熙攘,陽光正好。無人知曉,這輛駛向永寧侯府的馬車,載著的,是一位自地獄歸來的複仇者,以及一場即將席卷整個京華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