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沙粒閃爍 第26章暗夜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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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籠罩著丞相府。清漪苑東廂房內,一燈如豆。
沈千凰褪去了白日那身便於行動的素色衣裙,換上了一件月白色的家常舊衫,墨發僅用一根簡單的木簪鬆鬆綰起,幾縷發絲垂落頰邊,在昏黃的燈光下,為她清冷的麵容添了幾分罕見的柔和與疲憊。她坐在臨窗的書案前,麵前攤開著那本從藏書閣借來的前朝雜記,目光卻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透過半開的窗欞,望向庭院中那株在夜風中搖曳的、葉片已見枯黃的梧桐。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用帕子包裹著的、來自永寧侯府舊祠堂的詭異布偶。冰冷的觸感,混雜著暗紅絲線上殘留的、若有似無的陰邪氣息,如同毒蛇的信子,一下下舔舐著她的神經。
陰傀符……幽冥宗……
果然是你們。
白日裏永寧侯周鎮遠那驟然變色、欲言又止的神情,如同烙印,刻在她的腦海。那不僅僅是恐懼,更是一種深藏的、近乎絕望的驚悸。他在害怕什麽?又知道什麽?他與父親沈牧之,當年到底有何交集?沈家滿門抄斬,血染刑場,這背後,除了太子蕭景琰與沈千柔的構陷,除了那莫須有的“通敵”罪名,是否還隱藏著更深的、與幽冥宗相關的陰謀?這枚出現在永寧侯府、意圖斷其子嗣、絕其家運的陰傀符,是警告,是滅口,還是……另有所圖?
無數疑問盤旋心頭,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濃得化不開。她知道,自己今日之舉,看似隻是行醫救人,實則已在不經意間,觸動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經。“神醫凰羽”之名,在救治李逸塵後,或許隻是引人注目;但在識破並破解了這枚陰傀符,點出永寧侯府隱患之後,便已不再是“引人注目”那麽簡單了。
她將自己,徹底暴露在了某些暗處目光的審視之下。東宮,沈千柔,幽冥宗,乃至那些隱藏在朝堂陰影中、與三年前舊案或許有關聯的勢力……他們,會作何反應?
是繼續暗中觀察,還是……雷霆出手,抹去她這個“變數”?
風險,與揭開真相的機會,從來並存。從決定以“凰羽”之名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無路可退。
窗外,傳來極輕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沈千凰眸光微凝,瞬間收斂了所有外泄的情緒,指尖輕輕拂過書頁,仿佛隻是在專心閱讀。
“咚咚。”叩門聲響起,不輕不重,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禮貌。
“請進。”沈千凰頭也未抬,聲音平靜。
門被推開,李逸塵披著一件深青色外袍,緩步走了進來。他傷勢未愈,臉色在燈光下仍顯蒼白,但步履已穩,眼神清亮,不複前幾日的虛弱。手中,還提著一隻精致的紫檀木食盒。
“打擾姑娘了。”李逸塵將食盒放在桌案一角,語氣溫和,“見姑娘房中燈還亮著,想必還未用晚膳。廚房做了些清淡的夜宵,姑娘救治永寧侯世子,勞心勞力,還需保重身體。”
沈千凰這才抬眼看他,目光落在那食盒上,又移回他臉上,微微頷首:“有勞公子掛心。”語氣依舊疏離。
李逸塵並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顧自地在書案對麵的圓凳上坐下,目光掃過她麵前攤開的雜記,狀似無意地問道:“姑娘還在研讀醫書?真是勤勉。今日侯府之事,多虧姑娘妙手回春,不僅救了鑠兒性命,更為永寧侯府除去一大隱患。周侯爺感激不盡,方才還派人送來了厚禮,我已命人暫時收入庫房,待姑娘定奪。”
“醫者本分,不必言謝。厚禮亦不必,還請公子代為婉拒。”沈千凰合上書本,語氣平淡。
“姑娘高義。”李逸塵讚了一句,話鋒卻微微一轉,目光沉靜地落在沈千凰覆著輕紗的臉上,“隻是……逸塵心中有些疑惑,不知當問不當問。”
來了。沈千凰心中了然。白日永寧侯府之事,疑點重重,以李逸塵的聰敏,不可能察覺不到。他深夜前來,送夜宵是假,探問虛實才是真。
“公子請問。”她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茶水,輕輕啜飲一口,借此掩飾眸中情緒。
“那布偶……姑娘似乎認得?”李逸塵單刀直入,目光灼灼,“侯爺問及時,姑娘並未詳說其來曆,隻道是陰邪咒物。但觀姑娘神色,處置手法,似是胸有成竹。逸塵孤陋寡聞,對此等陰毒之物聞所未聞,不知姑娘師門,可曾涉獵此類……偏門之術?”
他的問題很直接,也很巧妙。既點出了她的異常,又將話題引向“師門”,給了她解釋的餘地,同時也是一種試探——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沈千凰放下茶盞,指尖在冰涼的杯壁上輕輕劃過,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公子可知,這世間醫道,並非僅有湯藥針石?山川草木,天地萬物,有生便有克,有正便有邪。醫者治病,亦需知其病從何來。毒蟲瘴癘是病,陰邪咒祟,亦是病。家師雲遊四方,曾於南疆、西域等地,見識過諸多奇症異術,其中便有這類以陰邪之物咒害生靈的歹毒法門。民女隨侍師尊左右,略知一二,不足為奇。”
她將一切推給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師尊”,合情合理。遊方高人,見識廣博,懂得些偏門異術,再正常不過。
李逸塵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卻並未完全釋疑,追問道:“原來如此。令師真是博聞廣識。隻是……姑娘既認出此物陰毒,可知其通常為何人所用?又為何會出現在永寧侯府?據逸塵所知,永寧侯近年深居簡出,並無實權,與朝中各方也無甚深交惡,何人會用如此陰損手段,對付一個閑散侯府,甚至……對一個八歲孩童下手?”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為何會出現在永寧侯府?沈千凰白日那句意有所指的“滅口”與“警告”,李逸塵顯然聽進去了。
沈千凰抬起眼,與李逸塵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誠,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他在擔心什麽?擔心她卷入過深的陰謀?還是擔心……她本身,就是這陰謀的一部分?
“公子心中,想必已有猜測。”沈千凰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將問題拋了回去,“永寧侯雖已閑散,但畢竟曾掌兵權,位列公侯。樹大根深,有些舊事,有些人情,不是想斷便能斷的。或許,正是這些‘舊事’與‘人情’,為他招來了今日之禍。至於對孩童下手……”她語氣轉冷,“斷人子嗣,絕人家運,乃是誅心之術。其目的,恐怕不止是害人性命,更是要令其……絕望。”
“絕望……”李逸塵喃喃重複,臉色漸漸凝重。他想起周鎮遠白日那驚懼痛苦的眼神,想起父親李牧偶爾提及朝堂舊事時的諱莫如深。三年前,武威侯沈牧之通敵案發,牽連甚廣,與沈侯稍有往來者,無不人人自危。永寧侯周鎮遠,當年似乎……也曾為沈侯說過幾句話?雖未明確求情,但態度已然惹了某些人不快。難道……
一個可怕的聯想,在他心中成型。他看向沈千凰,聲音壓低:“姑娘所言‘舊事’,可是指……三年前,武威侯沈牧之將軍一案?”
他終於問出來了。沈千凰心髒猛地一縮,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麵上卻依舊沉靜,隻是眸光似乎更冷了些:“民女久居山野,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隻是曾聽師尊提及,江湖險惡,人心叵測。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未必是福。公子乃丞相之子,金尊玉貴,前程似錦,有些渾水,不蹚也罷。”
她這是在勸他遠離是非,也是在變相地承認——此事,確實與沈家舊案有關,且水極深,極渾。
李逸塵看著她疏離而戒備的眼神,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敬佩,敬佩她一個女子,身處如此詭譎漩渦,卻能如此冷靜自持;有擔憂,擔憂她這看似堅硬的外殼下,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痕與危險;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想要……保護她的衝動。
這衝動來得突兀,卻異常清晰。或許是因為她救了他的命,或許是因為她身上那股與年齡閱曆不符的沉靜與滄桑,又或許,隻是因為她此刻明明身陷疑雲,卻依然試圖“勸退”他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極淡的……類似於“善意”的東西。
“姑娘好意,逸塵心領。”李逸塵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堅定,“但逸塵既已身在其中,便無法置身事外。今日永寧侯府之事,逸塵在場,姑娘是因救我而卷入,此事便與逸塵有關。更何況,”他頓了頓,聲音更沉,“若真有人為掩蓋舊日罪行,不惜以如此陰毒手段戕害忠良之後,禍及無辜稚子,那這京城,這朝堂,便已不是渾水,而是……泥沼。逸塵雖不才,卻也讀聖賢書,明是非曲直。有些事,知道了,便不能當做不知道。”
他的話,擲地有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赤誠與銳氣,也帶著相府公子應有的擔當與敏銳。
沈千凰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比自己這具身體大不了幾歲、本該錦衣玉食、風流瀟灑的少年,此刻卻因她卷入這攤渾水,眼中閃爍著不容錯辨的決心。心底某個冰封的角落,似乎被這赤誠的目光,輕輕觸動了一下。
但也僅僅是一下。
仇恨如同萬年玄冰,早已將她心中大部分柔軟凍結。李逸塵的善意與擔當,或許可貴,但不足以融化堅冰,更不足以讓她卸下心防,坦誠一切。她的路,注定孤獨而血腥。
“公子高義。”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複雜情緒,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清冷,“隻是此事牽涉甚廣,凶險異常。公子傷勢未愈,實在不宜涉足過深。不若……靜觀其變。”
“靜觀其變?”李逸塵搖頭,語氣帶上了一絲銳利,“姑娘,若真如你我所料,此事背後之人,連永寧侯府都敢下手,且手段如此陰毒隱秘,其心性之狠辣,勢力之龐大,恐怕遠超想象。今日我們能救下周鑠,破其咒術,已是打草驚蛇。對方接下來,會如何反應?是偃旗息鼓,還是變本加厲?是繼續針對永寧侯府,還是……將矛頭轉向識破其陰謀之人?”
他目光如電,直視沈千凰:“姑娘今日在侯府,並未刻意隱瞞能識破此咒術之事。消息一旦傳開,‘神醫凰羽’之名,恐怕就不僅僅意味著‘醫術高明’了。姑娘以為,對方會如何對待一個可能威脅到其秘密、甚至可能……知曉某些內情的人?”
沈千凰指尖微微一顫。李逸塵的話,句句戳中要害。這正是她所擔心的。暴露,意味著危險加速逼近。但若不暴露,又如何引蛇出洞,如何接近真相?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沉默片刻,隻吐出這八個字,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
李逸塵看著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清朗,也帶著一絲無奈:“姑娘倒是灑脫。也罷,既然姑娘心意已決,逸塵多說無益。隻是,姑娘既暫居我丞相府,便是我李逸塵的客人。逸塵雖不才,也絕不會坐視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動我李家的客人。”
這是承諾,也是表態。丞相府,至少他李逸塵,會站在她這一邊。
沈千凰抬眸,再次看向他。少年眼中是一片坦蕩的真誠與不容置疑的堅定。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何父親生前,會對那位以剛直聞名的李相,多有讚譽。虎父無犬子。
“多謝公子。”這一次,她的道謝,少了些許疏離,多了幾分真實的溫度。
“姑娘客氣。”李逸塵站起身,指了指食盒,“夜宵趁熱用些,早些歇息。明日……或許還有的忙。”他意味深長地說完,轉身離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間內重歸寂靜,隻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沈千凰坐在原地,良久未動。李逸塵的話,猶在耳邊。他將她的處境看得分明,也表明了他的立場。這對她而言,是意外之喜,也是……更重的負擔。
她不能將丞相府,將李逸塵,徹底拖入這複仇的深淵。但事到如今,似乎已由不得她選擇。
打開食盒,裏麵是幾樣精致清淡的點心與小菜,還冒著絲絲熱氣。她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卻莫名品出了一絲苦澀。
窗外,夜色更濃。遙遠的東方,東宮的方向,燈火通明,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睜著冰冷的眼睛,俯瞰著這座沉睡的城池。
而幾乎在同一時刻,東宮,棲鸞閣。
沈千柔卸去釵環,隻著一身素白寢衣,倚在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鴿子蛋大小、色澤溫潤的東珠,眼神陰鬱。下首,跪著一名渾身籠罩在黑袍中、氣息陰冷的身影。
“查清楚了?那個‘凰羽’,今日當真去了永寧侯府,還救了周鑠那小子?”沈千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
“是,側妃娘娘。”黑袍人聲音嘶啞,“不僅救了,還……識破了祠堂中的‘陰傀符’,並助永寧侯將其毀去。周鎮遠對其感激涕零,奉為上賓。”
“哢嚓”一聲輕響,沈千柔手中的東珠竟被她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她美豔的臉龐瞬間扭曲,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厲色與難以置信:“她識破了陰傀符?怎麽可能?!那符籙乃是烏長老親自所下,手法隱秘,便是太醫院那幾個老廢物也絕看不出端倪!她一個來曆不明的野丫頭,怎麽會……”
“屬下不知。但此事千真萬確。永寧侯府內線回報,那女子施針手法奇特,金針渡穴,竟能逼出邪氣,絕非尋常醫者。周鎮遠似乎已對其深信不疑,且……事後與李逸塵、那女子密談許久,神色有異。”黑袍人稟報道。
“李逸塵……又是他!”沈千柔咬牙切齒,“這個病秧子,命倒是硬!還有那個凰羽……三番兩次壞我好事!”她猛地站起身,在殿中煩躁地踱步,“烏長老那邊可有消息?‘聖石’之事籌備得如何了?殿下近日心情不佳,若再出差錯……”
“烏長老已從北邙山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