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青樓詩名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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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疙瘩在王掌櫃心中掀起的波瀾,並未立即改變李瑾拮據的現狀,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蕩開了層層漣漪。王掌櫃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轉變,不再催促欠款,反而時常借著由頭送來些米麵果蔬,言語間多了幾分試探與恭敬。李瑾心知肚明,這是那晚“淨琉璃”帶來的效應,但他依舊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閉門謝客,繼續他那不為人知的“研究”。
他需要更安靜的環境,也需要更多的啟動資金。那塊失敗的玻璃疙瘩證明了方向的可行性,但也暴露了無數問題。改進配方、優化工藝、尋找更穩定的熱源……這一切都需要資源和時間。王掌櫃的“投資”是杯水車薪,且帶有明顯的目的性,李瑾不願過早被綁定。
就在他埋頭於收集不同來源的沙土、草木灰,反複試驗配比,幾乎與外界隔絕之時,一封意外的請柬,通過族學裏一位往日並無深交、家境卻頗為殷實的同窗李灝,送到了他的陋室。
請柬是撒金箔的粉紅箋紙,散發著淡淡的脂粉香氣,上麵用娟秀的字體寫著,邀請他於三日後赴平康坊的“擷芳樓”,參加一場由某位喜好風雅的京兆杜氏子弟做東的文會。
“李瑾兄,久聞兄台雖沉默寡言,然學識內蘊,近日更聞兄深居簡出,想必是學業精進。杜公子雅好文墨,最喜結交青年才俊,此番文會,長安不少年輕士子皆會到場,乃難得的雅集,萬望賞光。” 李灝親自送來請柬,話說得漂亮,眼神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或許是憐憫式的提攜?在他看來,李瑾這般落魄,能有機會踏入平康坊的高級妓館,結交權貴子弟,已是莫大機緣。
李瑾握著那封與這破敗小院格格不入的請柬,眉頭微蹙。平康坊,長安著名的風月之地,“擷芳樓”聽名字便知是其中翹楚。他對此類交際應酬本能地排斥,尤其是這種明顯帶有攀附性質的場合。原主的記憶裏,對這類聚會也多是怯懦和不適。
然而,拒絕?以一個破落宗室子的身份,拒絕一位京兆杜氏子弟的邀請?這無異於自絕於這個圈層,日後在長安恐怕更難立足。更何況……他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這類文會,往往是信息交匯之地,或許能聽到一些在市井坊間難以聽聞的消息,比如……宮闈動向,或是某些特定人物的近況?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個時代權力核心的脈搏。感業寺那日的零星耳語,始終在他心底縈繞。
“多謝灝兄美意,隻是……”李瑾麵露難色,指了指自己洗得發白的袍衫,“小弟這般形容,恐汙了諸君雅興。”
李灝哈哈一笑,似乎早有準備:“瑾兄何必過謙!衣衫不過是外物,腹有詩書氣自華。杜公子乃豁達之人,豈會以衣冠取士?屆時自有備好的潔淨袍服,兄台隻需人至即可。” 話已至此,再推辭便是矯情,也拂了李灝的麵子。
三日後,華燈初上,平康坊內已是絲竹管弦聲聲入耳,香車寶馬絡繹不絕。李瑾換上了李灝準備的、一件半新不舊的青色細麻圓領袍,雖非錦緞,卻也整潔體麵。他在李灝的引領下,走進了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擷芳樓。
樓內溫暖如春,熏香馥鬱。大廳中央鋪著波斯地毯,設有多張矮案,已有二三十名年輕士子散坐其間,大多錦衣華服,意氣風發。主位上一名約二十出頭的青年,身著紫綾袍,腰纏玉帶,麵容白皙,眉眼間帶著幾分世家子的矜持與優越,正是做東的杜如晦的侄孫杜銘。幾名姿容秀美、衣著豔麗的妓人穿梭其間,斟酒布菜,巧笑倩兮。
李瑾的到來,並未引起多少注意。他低調地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盡量降低存在感。席間氣氛熱烈,行酒令,賞歌舞,議論時政,品評人物。話題從即將到來的科舉,到邊關戰事,再到朝中某位大臣的趣聞,最後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詩詞歌賦上。
杜銘顯然有意賣弄才學,酒至半酣,擊盞而歌,率先吟了一首詠梅的五律,辭藻華麗,對仗工整,引得滿座喝彩。隨後,眾人紛紛附和,或詠物,或抒懷,水平參差不齊,但氣氛融洽。
李瑾隻是默默飲酒,品嚐著與他平日粗茶淡飯天差地別的精美菜肴,安靜地觀察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聽著他們的高談闊論。他注意到,杜銘身邊坐著一位氣度沉穩、年歲稍長的青袍男子,很少開口,但杜銘對其頗為敬重,稱其為“元瑜兄”,似是太子左庶子許敬宗的門人。此外,還有幾位胡商模樣的座上客,看來這杜銘交遊頗廣。
就在他以為可以安然度過今晚時,麻煩還是找上門了。
一個坐在杜銘下首、麵色微紅、已有幾分醉意的藍衣青年,似乎注意到了始終沉默的李瑾,帶著幾分戲謔開口道:“咦,這位兄台麵生得緊,一直默不作聲,可是嫌我等詩作粗陋,不堪入耳?” 此人姓崔,亦是高門子弟,向來眼高於頂。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李瑾身上。李灝忙打圓場:“崔兄說笑了,這位是宗室李瑾兄,平日潛心學問,不喜多言。”
“宗室?” 崔姓青年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哦……想起來了,可是崇仁坊那位‘潛心學問’的李郎君?” 話語中的輕蔑顯而易見,引得幾聲低笑。在座大多家世優越,對一個窮困潦倒的遠支宗室,自然缺乏敬意。
杜銘也帶著玩味的笑容看了過來:“既是宗室俊彥,想必文采斐然。今日良辰美景,李兄何不也賦詩一首,讓我等開闊眼界?” 這話看似客氣,實則將李瑾架在了火上。
李瑾心中暗歎,該來的終究躲不過。他若作不出,或作得不好,坐實了“庸才”之名,日後更遭恥笑。他若作出,在這等場合,是福是禍亦難預料。他腦中飛速掠過無數唐詩宋詞,選擇哪一首?既要貼合場景,又不能太過驚世駭俗,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他深吸一口氣,放下酒杯,起身對四周團團一揖,姿態從容,並無半分怯懦:“杜公子、諸位兄台謬讚。瑾才疏學淺,本不敢班門弄斧。然蒙杜公子盛情,不敢掃興。適才聞絲竹之聲,觀諸位雅興,偶得幾句俚語,便權當助興,乞請斧正。”
他聲音清朗,不卑不亢,讓原本準備看笑話的幾人稍稍收起了輕視之心。連那位“元瑜兄”也投來一絲好奇的目光。
李瑾緩步走到廳中,目光掃過窗外的月色,以及廳內搖曳的燈燭和賓客們或期待或嘲弄的臉,緩緩吟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開篇一句,奇崛的比喻和深沉的思緒便讓場中細微的嘈雜聲靜了下去。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用典精妙,意境朦朧,對仗工整得令人心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意象瑰麗,畫麵迭出,詞采華美卻又飽含悵惘。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尾聯收束,無盡的追憶與感傷彌漫開來,餘韻悠長。
詩畢,滿場寂然。
在座皆是讀書人,縱然有紈絝之輩,基本的鑒賞力還是有的。這首詩,辭藻之精美,意象之奇幻,情感之深婉,意境之朦朧,遠遠超出了方才所有的唱和之作,甚至……超出了他們熟悉的當下詩風!那種對時光易逝、往事如煙的深沉感慨,竟由一個看似未及弱冠的少年吟出,更添幾分神秘與震撼。
就連原本帶著挑釁意味的崔姓青年,也張大了嘴巴,忘了合攏。杜銘臉上的玩味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驚與審視。那位“元瑜兄”更是目光灼灼,緊緊盯著李瑾,仿佛要將他看穿。
擷芳樓的頭牌姑娘,一位懷抱琵琶、氣質清冷的女子,此刻也忘了撥弦,喃喃重複著最後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好詩,真是好詩……” 她看向李瑾的眼神,充滿了驚異與探究。
寂靜持續了數息,隨即爆發出熱烈的讚歎!
“好一個‘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句隻應天上有!”
“李兄大才!深藏不露,真乃我輩楷模!”
“此詩何名?當浮一大白!”
風向瞬間逆轉。嘲諷與輕視被由衷的欽佩取代。杜銘親自斟滿一杯酒,走到李瑾麵前,鄭重道:“李兄真乃謫仙人也!適才多有怠慢,恕罪恕罪!此詩意境高遠,杜某佩服!請滿飲此杯!”
李瑾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麵色依舊平靜:“杜公子過獎,偶有所感,信口胡謅,不敢當此盛譽。”
他越是謙遜,在眾人眼中就越是高深莫測。一時間,他成了整個文會的中心,眾人紛紛前來敬酒,詢問詩作背景、平日讀何書、有何心得。李瑾隻得打起精神,小心應對,引經據典卻又點到即止,更顯得學識淵博,氣度不凡。
他注意到,那位“元瑜兄”在與人低語幾句後,提前離席,離去前,深深看了李瑾一眼。李瑾心中了然,這首詩,恐怕很快就會被傳到某些人的耳朵裏。
“錦瑟……” 那頭牌姑娘輕輕撥動琵琶,試著為這首詩配樂,優美的旋律與詩句的意境漸漸融合。
李瑾坐在重新變得熱情的人群中,感受著四周或真或假的恭維,心中卻無多少喜悅,隻有一絲疲憊和了然。他本想低調,卻終究被推到了台前。這首詩,如同一塊投入湖麵的巨石,其引發的波瀾,恐怕遠不止於這擷芳樓一夜。
“詩詞驚四座”的目的達到了,甚至超出了預期。但他明白,這借來的才名,是一把雙刃劍。它帶來了關注,也可能帶來更大的麻煩和更深的漩渦。
文會散場時,已是深夜。杜銘親自將李瑾送至門口,再三約定日後必要多多請教。李灝更是與有榮焉,熱情地要送他回崇仁坊。
走在返回的清冷街道上,夜風吹散了些許酒意。李瑾抬頭望向夜空那輪唐時的明月,心中思緒紛雜。今夜之後,“宗室子李瑾”這個名字,恐怕要在長安城的某個圈子裏,留下印記了。
而這,究竟是他融入這個時代的開始,還是更深羈絆的開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