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媚娘尺素書

字數:6404   加入書籤

A+A-


    燈下,信箋上的三行字跡,淡褐色的藥水痕跡逐漸在空氣中氧化,顏色變得更深,也更易辨認。李瑾的目光反複掃過這幾句話,腦海中無數念頭如電光石火般碰撞、交織、推演。
    “經已閱,法已受。”
    這簡單的六個字,分量極重。它不僅意味著武媚娘接受了他所授的“自保蓄力、待時而動”之法,更意味著她初步認同了那條隱秘的、基於“密碼通信”的聯係渠道。這是一種姿態,一種信號——她願意踏上他規劃的道路,至少,願意嚐試。
    “寺中慧明貪利,可交。”
    這是武媚娘遞出的第一份“投名狀”,也是她展示能力的開始。知客僧慧明,那個麵色嚴肅、看似規矩的年長比丘尼,竟“貪利”。這個信息看似平常,實則價值千金。感業寺作為皇家寺院,執事僧尼未必清苦,但“貪利”與“可利用”之間,有著微妙的差別。武媚娘在短短十日內,便已觀察出此點,並精準地將其提煉為“可交”——即可以通過金錢或利益籠絡,成為某種程度上的“內應”。這證明她不僅聽了,而且立刻運用了“察”與“交”的策略,執行力與洞察力俱佳。
    “聞宮中欲繕寫《一切道經》,或有機。”
    這更是至關重要的戰略情報!李瑾的心跳微微加速。《一切道經》是唐代道教經典的總集,規模浩大。宮中若欲大規模繕寫(抄錄、校對、整理),必然需要大量精通書法、熟悉典籍的人手。僅靠宮中內侍、翰林院的書手恐怕不夠,從長安乃至天下各寺院、道觀抽調有文化的僧尼道士協助,是極有可能的慣例!這是一個將武媚娘從感業寺這個封閉空間“推出去”,進入更高層麵視野的絕佳機會!一旦她能參與此事,哪怕隻是最外圍的抄寫工作,也意味著她可以短暫離開感業寺,接觸宮廷事務的邊緣,甚至可能讓某些關鍵人物(比如負責此事的官員,乃至……有機會接觸到皇帝)看到她的才華!更重要的是,這提供了一個“合法”、“正當”的、展示其價值(書法、學識)的舞台!
    “好敏銳的嗅覺!好快的動作!”李瑾忍不住低聲讚歎。他原本以為,武媚娘需要更長時間來消化、適應,並緩慢地建立信任。沒想到,她不僅迅速接受了合作框架,還立刻付諸實踐,並反饋回如此有價值的情報。這不僅僅是聰慧,更是一種在絕境中掙紮求生、對任何一線機會都死死抓住的本能!不愧是她!
    興奮之餘,李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機會往往與風險並存。他需要立刻做幾件事:
    第一,回信。 必須肯定武媚娘的進展,並給出具體、可操作的下一步指示。這封回信,是他們同盟關係實質化的第一步,至關重要。
    第二,核實與利用“繕寫道經”的信息。 這個消息的來源是否可靠?具體由哪個衙門負責?何時開始?遴選標準如何?他必須盡快從外部渠道進行核實和打探。
    第三,落實“交”慧明。 需要準備合適的“餌料”,既能打動慧明,又不會過於惹眼,引起懷疑。
    第四,加快自身實力積累。 無論是外部運作,還是未來可能的資金支持,都需要他盡快擁有一定的資本和人脈。王掌櫃的“淨琉璃”項目,杜銘的詩會邀請,都必須抓緊。
    思路清晰,李瑾立刻行動。他重新鋪開一張與武媚娘所用同款的、看似普通的經書用黃麻紙,研磨墨汁,但用的並非普通墨,而是他根據記憶,用幾種植物汁液和礦物粉秘密調製的特殊“墨水”,寫在紙上初時無色,需用另一種藥水塗抹才能顯形。這是對武媚娘所獲“密碼本”的升級和反製驗證——他必須掌握更核心的加密技術,既是保護,也是一種微妙的掌控。
    他提筆,用極細的狼毫筆尖,以工整的小楷,在經文的字裏行間,開始嵌入他的回複。他寫的很慢,很小心,確保每一個經過改動的筆畫都自然融入原字,天衣無縫。
    “閱信甚慰。慧明處,可漸進結交,投其所好而不露痕跡。附上開元通寶二十貫(等價絹帛或小額金銀更宜),以為初餌。可借口為亡親祈福,額外供奉燈油香火,由其經手,稍予便利。其人貪利,然未必無膽,初交慎之,觀其行而後定深淺。”
    他首先肯定了結交慧明的方向,並提供了具體的操作建議和啟動資金。二十貫不是小數目,但足以打動一個貪利的知客僧,又不會多到引人懷疑。用“為亡親祈福”做借口,合情合理。
    “繕經事,至關重要。爾需暗中準備,勤練書法,尤工楷體、行書,力求端正秀麗。佛道典籍,亦需溫習,尤重《老子》、《莊子》及《本際經》等道門要典,以備詢查。此事成否,半在人為,半在天時。外界消息,吾自當打探,有確信即告。”
    這是具體的指導。讓她做好技能和知識的準備。書法是硬指標,對道家經典的熟悉則是軟實力,能增加她被選中的籌碼。同時,他將外部情報收集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減輕她的壓力,也彰顯自己的價值。
    “另,附一潤手方,寺中清苦,可自用,亦可酌情予交好之雜役、仆婦,收買人心,其效甚於錢帛。方曰:豬胰、皂角、杏仁、綠豆粉、密陀僧……” 他寫下一個簡單的、唐代條件可實現的護膚潤手配方。感業寺勞作辛苦,武媚娘及其交好者手部易粗糙,此方能顯關懷,比直接給錢更貼心,也更容易拉近關係。
    “時機未至,務請隱忍蓄力,保重其身。你我之謀,在久遠,不在朝夕。閱後即焚,切切。”
    最後是叮囑與共勉,強調長期性和隱蔽性。
    信寫畢,他仔細檢查一遍,確認無誤。待墨跡幹透,他將其小心卷好,與另外幾卷普通佛經混在一起。然後,他取出一個小錦囊,裏麵是早已兌換好的、易於隱藏和使用的幾片金葉子和小塊碎銀,總計價值約二十貫。又將潤手方的配方另抄在一張小紙條上,用藥水處理過,與金葉子分開藏好。
    做完這些,窗外天色已近黃昏。李瑾喚來李福。
    “福伯,明日你去西市,尋王掌櫃,如此說……”他低聲吩咐一番。主要是兩件事:一是詢問“淨琉璃”材料準備的進展,並暗示近日或有小成,可先看樣品;二是打聽一下,近日宮中或禮部、宗正寺、秘書省等衙門,是否有大規模征集善書之人、或籌備大型文書編纂的風聲,借口是“聽說有此類差事,想看看有無門路謀個抄寫的活計補貼家用”。
    李福雖不解其意,但對小主人近來種種神秘行事已有些習慣,隻是點頭應下。
    “另外,”李瑾想了想,又道,“替我準備一份像樣的拜帖,再備一份……唔,就選前日你從西市買回的那方還算不錯的歙硯吧,明日我要去拜訪杜銘公子。”
    “拜訪杜公子?”李福有些驚訝,杜銘是京兆杜氏的公子,與他們這等破落宗室平日並無往來。
    “嗯,詩會之約將近,總要提前走動,以示禮數。”李瑾淡淡解釋。拜訪杜銘,一是鞏固關係,為詩會鋪墊;二來,杜銘出身名門,交遊廣闊,或許能從其口中聽到一些關於“繕寫道經”或其他宮闈朝堂的零星消息,這比從市井打聽要可靠得多。
    李福不再多問,自去準備。
    次日,李福一早便出門。李瑾則在家中,繼續鼓搗他的“淨琉璃”實驗。經過多次失敗,他調整了石英砂、純堿、石灰石的比例,並改進了熔煉工藝——嚐試用粘土製作了小型坩堝,並用風箱提高爐溫。這一次,出爐的玻璃液顏色更淺,雜質和氣泡明顯減少。待其冷卻後,得到了一小塊比之前純淨得多、透明度也高不少的淡綠色玻璃片,雖然距離後世純淨透明的玻璃還有差距,但在這個時代,已堪稱“琉璃精品”!
    李瑾小心地將其打磨邊緣,對著陽光看去,光線透過,已頗為清澈,隱隱有光彩流動。成了!至少,初步成了!有了這個樣品,與王掌櫃的談判,乃至後續的資本積累,就有了最堅實的砝碼。
    傍晚,李福回來,帶回消息:王掌櫃那邊材料已備齊一部分,聽聞“小成”,很是興奮,約他三日後詳談。至於打聽消息,王掌櫃人麵頗廣,答應幫忙留意,但目前尚無確切風聲。
    李瑾點點頭,這在意料之中。如此機要之事,不會輕易流傳於市井。
    又過一日,李瑾帶著拜帖和歙硯,前往杜銘在崇仁坊的宅邸。杜銘對他這個近期“詩名鵲起”的宗室子頗有興趣,熱情接待。交談中,李瑾有意將話題引向經史典籍、書法文章,杜銘果然提起,聽聞宗正寺那邊近日事務繁雜,似與整理先帝遺物、編纂某些紀念文集有關,但具體不詳。這雖非直接關於“繕寫道經”,但至少說明宮廷和宗室機構最近有文化方麵的動作,側麵印證了武媚娘消息的可能性。
    李瑾心中稍定。臨別時,杜銘再次熱情邀請他務必參加旬日後的曲江池詩會,並暗示屆時會有不少“清貴人物”到場。李瑾自然滿口答應。
    回到家中,李瑾知道,是時候進行第二次“通信”了。
    這一次,他不再需要冒險夜闖。他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儒袍,再次以“為父母長明燈添加香油,並請教法師某段經文釋義”為由,正大光明地前往感業寺。知客僧慧明見是他,已無初次時的審視,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內。李瑾趁其不備,將裝有金葉子、潤手方和那卷特殊“經書”的錦囊,以及另外兩卷普通經書作為掩護,悄悄塞入了一個不起眼的、供奉在偏殿角落的破舊經幢底座縫隙中——這是他與武媚娘約定的新交接點,比經房書架更隱蔽。同時,他取走了武媚娘放在原處(經房書架)的、那卷空白《法華經》——她已用同樣的密碼方式,在裏麵留下了新的信息,可能是對上次的回應,也可能是新情報。
    整個過程平靜無波。添香油,請教經文(他確實準備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佛理問題),與慧明法師閑聊幾句,表達對寺中清修之人的敬意,並“不經意”地提到,亡母托夢,希望他多行善事,故想再捐一筆香油錢,為寺中所有清修師父祈福,懇請慧明法師代為操辦,並“略表心意”……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那裝有相當於數貫錢的碎銀的小布袋“無意”中落入慧明袖中。慧明捏了捏布袋,臉上嚴肅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合十道:“施主孝心可嘉,佛祖必佑。此事貧尼會妥善辦理。”看向李瑾的目光,也少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自己人”的意味。
    第一步,“交”慧明,順利埋下種子。
    離開感業寺,回到小院,緊閉房門。李瑾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卷《法華經》,用藥水塗抹。新的字跡顯現,依然是武媚娘那清秀而有力的筆跡:
    “銀錢已妥置,慧明處已有眉目,分寸在握。繕經事,聞由秘書省、宗正寺共理,或下月甄選。書法日課不輟,道經亦溫習。近日左監門將軍郭氏府中女眷來寺祈福,或為機緣。一切安好,勿念。閱即焚。”
    信息更具體了!指明了負責機構(秘書省、宗正寺),給出了大致時間(下月),還提供了一個潛在的新機會點(左監門將軍郭氏女眷來寺祈福)!郭氏,這可是軍方實權人物,其女眷來感業寺,或許能接觸到更高層次的關係網。武媚娘不僅完美執行了他的指示,還在主動尋找和創造機會!這份心性和能力,讓李瑾既欣喜又凜然。
    同盟的齒輪,已經開始嚴密咬合,緩緩轉動。
    他將經卷靠近燈焰,看著武媚娘的字跡在火焰中蜷曲、變黑、化為灰燼,心中卻有一簇火苗悄然燃起。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獨的穿越者,不再是黑暗中獨自摸索的旅人。在這座龐大而陌生的長安城裏,在看似固若金湯的曆史高牆之內,他已經有了一個雖然脆弱、卻潛力無限的盟友。他們各自在黑暗中蟄伏、積蓄,通過這無形的絲線傳遞著信息與力量,共同編織著一張細密而危險的網,等待著捕獵時機,或者……破網而出的那一刻。
    李瑾鋪開一張白紙,開始梳理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1. 加快“淨琉璃”量產試驗,與王掌櫃敲定合作,獲取第一桶金。
    2. 通過王掌櫃、杜銘等渠道,核實“秘書省、宗正寺繕寫道經”及“郭氏女眷”信息,並尋找切入點。
    3. 精心準備曲江池詩會,爭取一鳴驚人,打入更高層次的文人圈子,拓展人脈與信息源。
    4. 持續與武媚娘保持密信聯係,指導她利用“郭氏女眷”等機會,並繼續鞏固寺內關係(慧明及其他可交之人)。
    5. 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朝堂動態、後宮風向,特別是與李治(太子)、王皇後、蕭淑妃等相關的信息。
    前路依然布滿荊棘,但方向已清晰,夥伴已就位。他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接受命運的李瑾了。
    窗外,暮色四合,長安城的燈火次第亮起。李瑾吹熄油燈,走到院中,仰頭望向繁星初現的夜空。曆史的長河依舊奔流,但他已不再是隨波逐流的浮萍。他手中,已握有一支能夠攪動微瀾的船槳。
    “武媚娘……明空法師……” 他低聲自語,嘴角浮現一絲極淡的笑意,“我們的路,才剛剛開始。”
    同盟初建,棋局已開。下一步,該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