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曲江池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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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長安,春意已濃。曲江池畔,垂柳如煙,碧波粼粼。今日的曲水亭一帶,冠蓋雲集,車馬如龍,一年一度的“曲江文會”正在此舉行。這並非官方慶典,而是長安年輕士子自發組織、名流雅士齊聚的風流盛事,不拘出身門第,唯以才學見賞。能在此間揚名,無異於在長安文人圈中拿到一張體麵的入場券。
    李瑾隨著杜銘,穿過熙攘的人群,來到水邊一處開闊的草坪。草坪上早已鋪陳了數十張錦席,錯落有致,環繞著一方臨時搭建的矮台。四周彩旗招展,侍者穿梭,空氣中彌漫著酒香、墨香與草木芬芳。已有不少士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群,高談闊論,吟詩作賦,氣氛熱烈。
    “瑾兄,這邊請。”杜銘今日一身錦袍,意氣風發,引著李瑾向一處視野頗佳的席次走去。沿途不斷有人與杜銘打招呼,目光則好奇地落在他身後的李瑾身上。李瑾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細麻圓領袍,腰束青色絲絛,頭戴黑色軟腳襆頭,裝扮簡淨清爽,既不過分寒酸,亦不顯張揚,襯得他身姿挺拔,麵容清俊,尤其一雙眸子沉靜深邃,在喧鬧場中自有一股從容氣度。
    “杜兄,這位是?” 一位同樣錦衣華服、麵如冠玉的年輕公子迎上來,拱手笑問,目光在打量李瑾。
    “元瑜兄,正要為你引見。”杜銘熱絡地介紹,“此乃我新近結識的好友,宗室子李瑾,瑾兄。瑾兄雖深居簡出,然才學內蘊,見識不凡,尤擅詩文。瑾兄,這位是許元瑜許兄,家學淵源,如今在東宮詹事府任職,乃我輩翹楚。”
    許元瑜?李瑾心中一動,立刻想起前次在擷芳樓,杜銘身邊那位氣度沉穩的青袍男子。原來他在東宮任職,這可是個要緊位置。他連忙拱手,不卑不亢:“在下李瑾,久仰許兄大名,今日得見,幸甚。”
    “李兄客氣了。”許元瑜還禮,笑容溫和,目光卻帶著幾分審視。他聽杜銘提過這位“詩才驚四座”的落魄宗室子,此刻親眼所見,觀其氣度沉穩,眼神清明,倒不像招搖撞騙之輩。“瑾兄初次來這曲江文會?此處匯集長安俊彥,正是以文會友的好去處。”
    “正是初次叨擾,還望許兄、杜兄多多指點。”李瑾微笑應答,言辭得體。
    杜銘又將李瑾引見給其他幾位相熟的士子,多是官宦子弟或頗有文名的清流。眾人見是杜銘引薦,又聞其“詩才”之名,麵上倒也客氣,但眼神中難免帶著幾分考較與懷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遠支宗室,憑什麽得杜銘如此看重?
    眾人落座,自有侍女奉上酒水果點。矮台上,已有樂伎彈奏起琵琶,曲調悠揚。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詩會也正式進入高潮——即席賦詩。
    今日詩會的主持者,乃是禮部侍郎崔仁師的侄兒崔曄,年方弱冠,已是進士及第,頗有詩名,為人也頗自負。他見眾人興致已高,便起身笑道:“諸位,值此良辰美景,豈可無詩?不如便以這‘曲江春暮’為題,不限韻腳,各展才情,如何?”
    眾人轟然叫好。曲江春暮,既是眼前實景,又易生發時光流逝、人生際遇之感慨,題目不算偏,正可考驗各人功底與情懷。
    一時間,席間或凝神思索,或揮毫潑墨,或低聲吟哦。不多時,便有詩作陸續呈上。崔曄與幾位年長些的名士當眾吟誦、品評。佳作自然贏得滿堂彩,平庸之作也會得到鼓勵,氣氛熱烈而友好。
    李瑾安然坐著,並不多言,隻靜靜品酒,欣賞著湖光山色,耳中聽著眾人詩作。平心而論,唐人詩才確是不凡,即便是在這即興場合,也有不少句子清新可喜,意境不俗。當然,也有堆砌辭藻、無病**之作。
    杜銘捅了捅他,低聲道:“瑾兄,何不也賦詩一首,讓諸位品鑒品鑒?” 他帶李瑾來,就是盼著他能一鳴驚人,自己也臉上有光。
    李瑾微笑搖頭:“小弟才疏學淺,諸位兄台珠玉在前,豈敢班門弄斧?賞詩便是佳趣。”
    他這般謙遜,反倒讓旁邊幾位士子覺得他或是心虛。一位與杜銘不甚對付的藍衣士子,姓鄭,出自滎陽鄭氏,向來眼高於頂,聞言便笑道:“李兄何必過謙?杜兄可是將你的詩才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今日盛會,正該讓我等開開眼界才是。” 話中帶著明顯的挑釁。
    許元瑜看了那鄭姓士子一眼,並未說話,隻是端起酒杯,目光落在李瑾身上,想看他如何應對。
    李瑾心中苦笑,知道今日怕是難以藏拙了。他本意低調,但既然被架到火上,再推辭反而顯得矯情或無能。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在下便獻醜,作一首小詩,聊以助興,還請諸位方家斧正。”
    眾人目光頓時聚焦過來。杜銘一臉期待,許元瑜若有所思,鄭姓士子則麵帶譏誚,等著看笑話。
    李瑾離席,緩步走至水邊,負手望著煙波浩渺的曲江池,以及池畔如織的遊人與繽紛的落英。暮春的風帶著暖意,拂動他的衣袂。他腦海中飛速掠過無數唐詩宋詞,須臾之間,已有定計。不能太過驚世駭俗,需貼合時景,又要顯出格局氣度,最好還能隱約透出點不同尋常的視角。
    他轉身,對侍立一旁的筆吏微微頷首。筆吏早已鋪好宣紙,磨濃了墨。
    李瑾提筆,略一沉吟,揮毫而就。筆走龍蛇,一行行清峻挺拔的行楷躍然紙上:
    《曲江春暮感懷》
    曲江水滿花千樹,
    暮色蒼然入畫圖。
    人樂芳時爭載酒,
    我獨臨流問荻蘆。
    荻花如雪吹還起,
    世事浮雲卷複舒。
    莫道春歸無覓處,
    且看新綠上平蕪。
    詩成,筆吏恭敬地將詩箋呈給主持崔曄。崔曄接過,低聲吟哦一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不由又看了一遍,這才清了清嗓子,朗聲誦讀出來。
    詩聲清越,回蕩在曲水亭畔。起初幾句,寫景生動,對仗工整,“人樂芳時爭載酒,我獨臨流問荻蘆”一句,於喧鬧中見孤懷,已顯不俗。待到“荻花如雪吹還起,世事浮雲卷複舒”一出,那份對世事無常、時光流轉的深沉感悟,以及“如雪”、“浮雲”的精準比喻,讓在場許多士子為之動容。而最後兩句“莫道春歸無覓處,且看新綠上平蕪”,於傷感中陡然振起,豁達中蘊含生機,境界頓開。
    詩畢,場中靜了一瞬,隨即響起一片低聲讚歎。
    “好一個‘我獨臨流問荻蘆’!孤高自許,情懷別具!”
    “‘世事浮雲卷複舒’,妙喻!道盡人間常態。”
    “結句尤佳!不滯於傷春,轉而見生機,胸襟開闊!”
    杜銘喜形於色,連連撫掌。許元瑜眼中異彩連連,看向李瑾的目光已大不相同。那鄭姓士子張了張嘴,想挑刺,卻一時不知從何挑起,這詩無論意境、格律、辭章,皆屬上乘,尤其是那份超然物外又積極向上的氣度,絕非尋常紈絝能及。
    崔曄將詩箋傳給旁邊幾位名士品鑒,那幾位也是頻頻點頭。崔曄本人更是起身,對李瑾拱手道:“李兄大才!此詩情景交融,感悟深刻,結句尤見襟懷,非尋常傷春悲秋之作可比。今日詩會,有此佳作,增色不少!”
    “崔兄過獎了,愧不敢當。”李瑾連忙還禮,態度依舊謙和。
    經此一事,席間眾人對李瑾的態度明顯熱絡起來。不時有人舉杯相邀,探討詩文。李瑾來者不拒,應答得體,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且見解往往獨到,不落窠臼。談及經史,他也能別出機杼;論及時政,雖不多言,偶有隻言片語,卻切中要害,顯露出不凡的見識。更難得的是他言談風趣,舉止從容,很快便與周遭士子打成一片。
    許元瑜暗自觀察,越看越是心驚。此子詩才敏捷也就罷了,談吐見識竟也如此不俗,且沉穩有度,不驕不躁,全然不似他這個年紀(尤其是一度落魄)該有的心性。杜銘說他“深居簡出”,隻怕是韜光養晦。他心中對李瑾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詩會繼續進行,氣氛愈加熱烈。除了賦詩,亦有投壺、射覆等雅戲。李瑾參與了幾局,表現中規中矩,既不出挑,也不落後,恰到好處。
    日頭漸西,曲江池上泛起點點金光。就在詩會漸近尾聲,眾人酒意微醺之際,忽聞一陣悠揚的琴聲自不遠處的水榭傳來。琴聲淙淙,如流水潺潺,又似鳳鳴九天,瞬間壓過了場中的喧嘩。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水榭之中,紗簾輕拂,隱約可見一窈窕身影正在撫琴。琴聲高妙,顯然出自大家之手。
    “是公孫大家的琴音!”有人低呼。
    “公孫大家今日也來了?”
    “想必是受某位貴人所邀……”
    琴聲流轉,忽而高亢如裂帛,忽而低沉如嗚咽,將一首《高山流水》演繹得淋漓盡致。眾人皆屏息靜聽,如癡如醉。
    琴聲漸歇,餘韻嫋嫋。水榭紗簾被侍女挑起,一位身著淡紫衣裙、雲鬢高綰的絕色女子,在兩位婢女的攙扶下,款步走出。她容貌昳麗,氣質清冷,眉宇間卻自帶一股書卷清氣,正是名動長安的琵琶聖手,亦精於琴箏的公孫大娘。她雖身份是樂伎,但技藝超群,結交多是公卿名流,地位超然。
    公孫大娘目光流轉,在席間掃過,最後竟落在李瑾身上,微微頷首,朱唇輕啟,聲音如珠玉落盤:“適才聞李公子《曲江春暮》佳作,詞句清新,寓意深遠。妾身不才,願以一曲《陽春》相和,不知李公子可願聆聽?”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公孫大娘何等身份?等閑公侯宴請也未必能勞動她親自獻藝,更遑論主動邀和!這李瑾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青眼?
    無數道或羨慕、或驚訝、或探究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李瑾身上。
    李瑾也是微微一怔,旋即起身,長揖到地:“公孫大家謬讚,在下愧不敢當。大家琴技超凡,一曲《陽春》,如聆仙樂,在下洗耳恭聽。”
    公孫大娘淺淺一笑,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琴案後。素手輕撫,琴音再起。此番彈奏的乃是古曲《陽春白雪》,曲調明快昂揚,充滿生機,恰與李瑾詩中“且看新綠上平蕪”的意境暗合。琴聲在她指下流淌,時而如冰雪初融,溪水叮咚;時而如春風拂麵,新綠萌發;時而如百鳥爭鳴,萬物複蘇。將一曲《陽春》演繹得生機勃勃,氣象萬千。
    眾人聽得如醉如癡,便是最挑剔的樂師,也挑不出半分錯處。琴聲與方才的詩句,一音一文,竟似遙相呼應,相輔相成,更添雅趣。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公孫大娘盈盈起身,對李瑾方向再施一禮,便由侍女扶著,款款離去,留下一池碧水與滿座遐思。
    經此插曲,李瑾在本次詩會的風頭,可謂一時無兩。詩才得了公孫大家的認可,這比任何讚譽都更有分量。
    詩會散時,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許多士子主動前來與李瑾結交,互換名帖。李瑾一一客氣應對,既不過分熱絡,也不失禮數。
    杜銘與許元瑜最後才走。杜銘滿麵紅光,拍著李瑾的肩膀:“瑾兄今日可是大大露臉了!哈哈,看那鄭二郎,臉都綠了!”
    許元瑜則要沉穩得多,他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道:“瑾兄大才,今日方知。他日若有暇,可來東宮詹事府尋我,你我煮茶論道,豈不快哉?” 這已是明確的結交之意,且暗示了可引他接觸東宮體係。
    李瑾心中一動,拱手道:“元瑜兄厚愛,瑾感激不盡。他日定當登門拜訪,聆聽教誨。”
    三人又寒暄幾句,方才各自登車離去。
    坐在回崇仁坊的牛車上,李瑾掀開車簾,望著窗外長安城的璀璨燈火,神色平靜,並無多少得意。詩會揚名,雖在意料之中,但公孫大娘的突然介入,卻在他計劃之外。這位奇女子為何會對他另眼相看?是真欣賞其詩才,還是別有深意?
    不過,無論如何,今日目的已達。他李瑾的名字,算是在長安文人圈中初步立住了。借助杜銘,搭上了許元瑜這條線,更是意外之喜。東宮……或許是個不錯的切入點。
    他輕輕叩擊著車廂壁,思緒飛轉。名聲是有了,但接下來,如何將這名聲轉化為實際的助力,如何應對可能隨之而來的關注與麻煩,才是關鍵。尤其是,不能引起某些不必要的、過早的注意。
    牛車轆轆,駛入漸深的夜色。曲江池的笙歌漸遠,而李瑾在這座偉大城市中的棋局,才剛剛落下第一枚響亮的棋子。前方,是更廣闊的舞台,也是更洶湧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