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巧製香水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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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江詩會一鳴驚人,李瑾“詩才”之名悄然在長安年輕士子圈中傳開。隨之而來的,是各種宴飲邀約、詩社雅集。李瑾大多以“潛心讀書、以備科考”為由婉拒,隻擇其緊要者參加,如杜銘、許元瑜等人的小範圍集會。他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尤其在根基未穩時,名聲過盛並非全然好事。他需要的是“名”,而非“浮名”;是進入某些圈子的敲門磚,而非成為眾矢之的的標靶。
    他的精力,更多地投注在更實際的事情上:一是“明玻”作坊的穩步推進,首批精品已秘密製成,正由王掌櫃通過隱秘渠道尋找“識貨”的頂級買家;二是通過許元瑜這條線,更深入地了解東宮乃至朝堂的微妙動向;三則是他當前謀劃的重中之重——如何將“詩名”與“奇技”結合,打開一條通往宮廷的、更穩妥的通道。
    機會,在一次與杜銘的私下小聚中悄然浮現。
    那日,杜銘邀李瑾至其別業賞玩新得的太湖奇石。酒過三巡,杜銘微醺,話也多了起來:“瑾兄,你那日一曲《曲江春暮》,連公孫大家都青眼有加,愚兄是佩服得緊。如今長安城中,誰不知崇仁坊李郎君詩才清麗,胸懷錦繡?”
    李瑾謙遜道:“杜兄過譽,僥幸之作,不足掛齒。倒是杜兄家學淵源,交友廣闊,令瑾羨慕。”
    杜銘擺擺手,歎了口氣:“家學淵源頂什麽用?如今這世道,光有詩名不夠,還得有實打實的門路,或者……奇貨可居的本事。”他壓低了聲音,“不瞞瑾兄,家母近日頗有些煩惱。我有一姑母,嫁入太原王氏,如今是宮中的……嗯,一位貴人身邊得用的女官。”他含糊了一下,但李瑾心領神會,宮中貴人,又姓王,多半與王皇後有些關聯。
    “姑母前日來信,言及宮中那位貴人近來心緒不寧,夜難安寢,太醫署的安神香用了不少,效果卻尋常。貴人頗好雅致清香之物,姑母便想尋些新奇不俗的香品進上,或可寬慰一二。隻是這長安東西市有名的合香鋪子,貢品級的香方試了無數,貴人總覺匠氣太重,或香氣過於甜膩沉悶,不甚合意。姑母為此發愁,家母也跟著憂心,讓我也留心尋訪。可這新奇不俗的香品,談何容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瑾心中一動。香品?宮中貴人?王皇後?一條若隱若現的線索在腦海中串聯起來。曆史上,王皇後容貌端麗但性格較為板正,不得高宗李治歡心,且與蕭淑妃爭寵處於下風,心緒不寧是常態。若能以此為契機……
    他麵上不動聲色,沉吟道:“宮中用度,自是精益求精。尋常合香,多以沉香、檀香、麝香、龍涎等重料堆疊,香氣雖馥鬱,久聞確易生膩,且安神之效,重在寧心靜氣,而非以濃香掩之。”
    杜銘眼睛一亮:“哦?聽瑾兄此言,似對香道亦有研習?”
    “略知皮毛。”李瑾微微一笑,“昔年翻閱雜書,曾見海外異聞,提及大秦(羅馬)及大食(阿拉伯)之地,有製‘香水’之法。取其花草果實之精華,溶於‘醇漿’之中,其香清逸持久,變化豐富,可灑於衣袂,可沐於其身,隨風散逸,若有若無,最是靈動宜人,安神寧心,或有奇效。且其物清澈如水,盛於琉璃瓶中,觀之亦悅目。”
    “香水?清澈如水?盛於琉璃瓶?”杜銘聽得新奇,酒意醒了大半,“瑾兄可知其製法?”
    李瑾故作思索狀:“書中記載語焉不詳,隻道需以鮮花異果,經反複蒸餾、冷凝,取那最精純的‘香露’,再以秘法融於特製‘醇漿’之中。工序繁瑣,所得極珍。我此前也曾依古法胡亂試製過一二,隻得些粗淺花露,香氣淡薄,難登大雅之堂。或許……可再細細揣摩古方,加以改良?”
    他這話半真半假。蒸餾提取“精油”,利用酒精(醇漿)作為溶劑製作香水,原理他自然懂。但唐代已有簡單的蒸餾技術(用於煉丹、製酒),隻是尚未廣泛應用於香品。而酒精提純濃度是難點,鮮花來源和保鮮也是問題。但這些,恰恰是他可以“發揮”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有“明玻”!若能以晶瑩剔透的玻璃瓶盛裝那“清澈如水”的香水,其視覺效果和珍貴感,將呈幾何級數提升!這絕非尋常香囊、香餅可比。
    杜銘聞言,怦然心動。若真能製成此等新奇雅致的“香水”,進獻宮中,必能解姑母之困,討得貴人歡心,自己乃至家族也能長臉。更重要的是,李瑾提到“盛於琉璃瓶”——琉璃難得,清澈如水者更是價值連城。若李瑾真能弄到……杜銘看向李瑾的眼神頓時不同了。這位李兄,似乎總能給人驚喜。
    “瑾兄若有把握一試,需要什麽材料、器具,盡管開口!”杜銘熱切道,“錢財人力,皆由我來籌措!若能成事,不僅姑母、家母感激不盡,便是宮中……也必記瑾兄一份人情!” 這“人情”二字,他咬得頗重。
    李瑾要的就是他這句話。他沉吟道:“杜兄厚意,瑾感激不盡。然此物製法繁難,成敗難料,需反複試驗。材料倒也尋常,無非是四季鮮花、諸般香料,以及上等醇酒。隻是這提煉融合之法,火候時機,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且盛放之器,需晶瑩剔透、密封極佳之琉璃瓶,方能顯其珍稀。此物……我或可設法。”
    聽到“琉璃瓶”李瑾自稱“或可設法”,杜銘心中大定,更覺李瑾深不可測,連連拍胸脯保證一切所需由他張羅。
    數日後,杜銘便在城外自家的一處僻靜莊園內,為李瑾準備了一間獨立的院落,並送來了大量新鮮的薔薇、茉莉、蘭花等時令香花,以及沉香、檀香木片、龍腦、蘇合香等各種香料,還有十幾壇上好的三勒漿(一種唐代名酒,酒精含量較高)。李瑾以“古法秘製,不宜旁觀”為由,隻讓李福打下手,緊閉院門,開始了“香水”的研製。
    真正的難點在於提純酒精和萃取“精油”。李瑾設計了簡單的冷凝回流裝置,利用水浴加熱三勒漿,收集揮發出的酒精蒸氣,經過多次重複蒸餾,得到了濃度約莫四五十度的“醇漿”,雖不及後世高度酒,但作為溶劑已勉強可用。鮮花精油的萃取則更費工夫,他采用水上蒸餾法,將花瓣置於隔板上,下方沸水產生蒸汽,攜帶花香精油上升,遇冷凝結,得到混合了微量精油的花露。再將這些花露與提純後的“醇漿”按不同比例混合,靜置陳化,並加入極少量的天然固定劑(如麝香、龍涎香酊劑)嚐試。
    經過數十次失敗的嚐試,李瑾終於得到了幾種香氣相對穩定、層次較為豐富的香水原液。他將其過濾澄清,得到清澈微帶顏色的液體。最重要的點睛之筆,是他從“明玻”作坊取來的幾個小巧玲瓏的玻璃瓶。這些瓶子是他親自設計、由老匠人費盡心血吹製而成,不過拇指大小,形如淚滴,晶瑩剔透,毫無雜質氣泡,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光彩。瓶塞則用軟木精心削製,裹以絲綢,確保密封。
    李瑾將不同香型的香水注入不同的玻璃瓶中,分別貼上小箋,上書“薔薇清露”、“茉莉幽韻”、“蘭芷同心”、“檀香靜悟”等雅名。每一瓶,不過盈盈一握,內中液體清澈微漾,映著剔透瓶身,美不勝收。
    當李瑾將這幾瓶“香水”呈於杜銘眼前時,杜銘徹底驚呆了。他顫抖著手拿起一瓶“薔薇清露”,拔開裹著絲綢的軟木塞,一股清新而持久的薔薇花香,混合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醇冽氣息,幽幽散發開來,瞬間盈滿一室。那香氣,不似尋常熏香那般濃烈撲鼻,而是清雅飄逸,若有若無,仿佛帶著晨露的鮮活,直透心脾。再觀那瓶身,晶瑩剔透,宛若水晶,卻又比水晶更顯溫潤,瓶中美液微微蕩漾,光華流轉。
    “此……此真乃仙家之物!”杜銘激動得語無倫次,“香氣清遠脫俗,瓶器巧奪天工!瑾兄,你……你真乃神人也!”
    李瑾微笑:“杜兄過譽。僥幸成功罷了。此物用法也簡,可滴少許於腕間、耳後,或灑於衣袂裙裾,香氣隨身,終日不散。亦可滴於沐湯之中,或置於枕畔案頭,有安神靜氣之效。還請杜兄轉呈令姑母,請貴人品鑒。”
    杜銘如獲至寶,小心收起,第二日便通過其母,緊急送入宮中,交到他那在王皇後宮中擔任掌事女官的姑母手中。
    等待回音的日子裏,李瑾並未閑著。他通過密碼書信,將此事簡要告知了感業寺中的武曌(媚娘)。並非尋求意見,而是一種通報和維係。信中,他略去了香水的具體製法與玻璃瓶的來曆,隻言“偶得古方,製新奇香露,托人進獻宮中,或可為一敲門磚。寺中諸事,萬望謹慎,靜待良機。”
    很快,他收到了武曌的回信。字跡依舊清雋,語氣平靜,但李瑾能從中讀出一絲細微的波動:“聞君有進,甚慰。香露事,聞之雅致,然宮闈深重,喜怒難測,慎之。聞皇後性端嚴,好禮佛,惡奢靡。蕭妃嬌寵,喜華豔。獻物當投其所好,亦需防懷璧其罪。寺中一切如常,慧明處已妥,郭家事亦有進展。靜候佳音。”
    寥寥數語,卻包含了關鍵信息:提醒他注意王皇後與蕭淑妃的不同喜好與性格,警告他皇宮險惡,同時匯報了她那邊的進展——已初步搞定知客僧慧明,郭老夫人來寺做法事的相關打點也有眉目了。這份冷靜的分析與同步,讓李瑾暗自點頭。她果然迅速進入了狀態,並能從有限信息中做出精準判斷。
    五日後,杜銘興衝衝地來訪,屏退左右,壓低聲音,滿麵紅光:“瑾兄!大喜!姑母傳話出來,貴人用了那‘薔薇清露’和‘蘭芷同心’,極是喜歡!讚其香氣清雅不俗,有寧神之效,連日來睡眠安穩許多。尤其盛放之琉璃瓶,晶瑩可愛,貴人愛不釋手,置於妝台,時常把玩!”
    李瑾心中一鬆,成了!第一步走得穩妥。
    杜銘繼續道:“姑母說,貴人問起此物來曆。姑母按我們商議的,隻說是你——一位宗室子弟,詩才卓著,兼通雜學,偶從海外殘卷中複原古方,精心製成此香露,不敢私藏,特托她進獻,聊表孝心。貴人聽後,頗為驚訝,言道:‘宗室中竟有如此巧思雅致之人?’姑母趁勢進言,說你不慕榮利,一心向學,且對香道、格物頗有心得。貴人便說……”他頓了頓,眼中放光,“若有機會,可讓你入宮,當麵向她闡述這香露的妙處,或許……還能為宮中調製些合用的香品!”
    李瑾心中狂跳,臉上卻保持平靜:“杜兄,此話當真?入宮覲見,茲事體大,瑾何德何能……”
    “千真萬確!”杜銘興奮道,“雖是‘有機會’,但姑母既如此說,必有安排。隻是……”他略一遲疑,低聲道,“姑母也提醒,宮中近日不甚太平。皇後殿下雖喜此物,但蕭淑妃那邊……聽聞此事,似乎有些不豫。且皇後殿下近來因陛下久不至中宮,心緒鬱結,非區區香露可解。姑母之意,若瑾兄能再獻上一二妙策,或精巧之物,能更得殿下歡心,甚至……有助於殿下挽回聖心,那此番機緣,方算穩妥。”
    李瑾聽明白了。王皇後收下香水,表示初步認可,給了個“有機會”的口頭許諾。但這機會能否兌現,有多大價值,取決於他後續的“表現”。蕭淑妃可能因此事生妒,是潛在風險。而王皇後當前的核心訴求,恐怕不隻是新奇玩物,更是如何挽回皇帝李治的心。這才是難點,也是機遇。
    “多謝杜兄和令姑母提點。”李瑾拱手,心思電轉,“挽回聖心……此非易事。皇後殿下母儀天下,德行昭彰,陛下豈有不敬之理?或許是政務繁忙,或許是……偶有誤會。瑾以為,投其所好,潤物無聲,或比直諫更有效。”
    “哦?瑾兄有何高見?”杜銘忙問。
    “陛下雅好詩文,崇尚文治。皇後殿下若能時常以詩文與陛下唱和,或可增閨閣之趣。瑾不才,於詩道略有心得,或可為殿下參謀一二,草擬些應景唱和之作,供殿下參詳。” 李瑾提出第一條,以詩文為橋,這是他的長項,且相對安全。
    杜銘點頭:“此計甚好!姑母也曾勸殿下多與陛下詩文往來。”
    “此外,”李瑾斟酌道,“陛下似乎對海外奇物、格致新學頗有興趣。瑾偶得一些海外趣談、精巧機關圖譜,或可整理成冊,進獻殿下。殿下閑暇時觀之,或可與陛下閑談,增廣見聞,亦是雅事。” 這是展示他“雜學”能力,投李治所好,間接幫助王皇後。
    “還有這香露,”李瑾最後道,“可不止安神一用。瑾還可調製專用於沐浴、潤發、乃至熏衣的香露,香氣或淡雅或明媚,各有不同。女子妝容、儀態,亦是重要。瑾知曉一些海外養顏潔麵、梳理青絲的偏方,或可一並獻上。殿下鳳體安康,容顏煥發,陛下見之,豈不欣悅?”
    杜銘聽得兩眼放光,擊掌讚歎:“妙!妙啊!瑾兄思慮周全!詩文唱和增情趣,奇談新知投所好,香露妝品悅容顏……層層遞進,不著痕跡!姑母知曉,必定欣喜!”
    兩人又密議良久,敲定諸多細節。李瑾承諾盡快整理詩文、趣談圖譜以及新的香露妝品方子。杜銘則負責打通宮中關節,傳遞消息物品。
    送走杜銘,李瑾獨立院中,望向皇城方向。夜幕下的宮闕,燈火闌珊,卻仿佛隱藏著無盡的漩渦。
    香水,隻是敲門磚。真正的考驗,在於門敲開之後,如何在這複雜的宮廷博弈中立足,並為自己和武曌,找到那絲破局而出的契機。王皇後的橄欖枝,是機遇,也可能是陷阱。蕭淑妃的敵意,更是不容忽視的暗箭。
    但無論如何,通往那重重宮闕的第一道門縫,已被那晶瑩的琉璃瓶和清雅的香氣,悄然撬開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