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問顯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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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三,小年。長安城銀裝素裹,千家萬戶祭灶祈福的煙火氣,卻絲毫驅不散皇城大內,尤其是東宮上空的陰霾。太子李忠的病,如同這歲末嚴寒,久久不散,將所有人的心都凍得發僵。太醫署的會診日日進行,藥方換了又換,太子時昏時醒,膿瘡時好時壞,咳喘成了頑症,整個人瘦脫了形,昔日那雙清澈中帶著早熟的眼睛,如今也常常失了神采。皇帝李治的眉頭,再未真正舒展過。王皇後衣不解帶,容顏憔悴,唯有在皇帝麵前強撐著那搖搖欲墜的端莊。蕭淑妃的“關切”依舊適時,卻也僅限於“關切”了,長孫無忌那日東宮一行後,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後宮暗湧暫時壓了下去,至少在明麵上,無人再敢輕易議論太子病情與“國本”。
李瑾的日子,在表麵平靜下暗流洶湧。他每日準時前往司經局點卯,埋首於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校勘、整理、摘要,與同僚謙和相處,對上司恭敬有加,將一個本分、勤勉、低調的新進校書郎扮演得無可挑剔。長孫無忌那日的“召見”與警告,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讓他時刻警醒,言行舉止更加如履薄冰。他甚至減少了與劉神威的私下接觸,關於牛痘的進展,隻通過極隱秘的單向渠道獲取隻言片語——東宮第一批二十餘名低等內侍宮人,已順利完成牛痘接種,過程順利,反應輕微,目前正處於觀察期,一切跡象良好。這個消息讓他心中稍安,至少,預防的屏障正在悄然建立。
他與感業寺中武曌的密信往來,也變得更加隱秘和富有策略性。除了互通消息,李瑾開始有意識地將一些經過“翻譯”的現代政治、外交、乃至基礎科學理念,以“讀史心得”、“海外異聞推演”或“個人愚見”的形式傳遞給武曌,既為未來的“獻策”鋪墊,也在潛移默化中塑造和深化這位未來女帝的思維框架。武曌的回應,則顯示出她驚人的領悟力與務實精神,往往能結合宮廷、寺院的實際,提出更具操作性的見解,甚至反向啟發李瑾。這種跨越空間的思想砥礪,讓他們的同盟在危機中愈發牢固。
然而,真正的考驗,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刻降臨。
臘月廿五,常朝。因近年關,又兼太子病重,朝會氣氛肅穆沉重。李瑾官階低微,本無資格立於正殿參與朝議,隻在殿外廊下隨一眾低品官員、待製官等候,以備隨時可能的傳召谘詢。朔風凜冽,吹得人臉頰生疼,但無人敢有絲毫怨言懈怠。
朝會進行到一半,殿內忽然傳來一陣略顯激烈的議論聲,似乎是有邊關急報。李瑾凝神細聽,隱約聽到“吐蕃”、“犯邊”、“劫掠”、“求賞”等字眼,間或夾雜著“戰”、“和”、“撫”、“剿”的爭論。近年來,吐蕃在鬆讚幹布去世後,其相祿東讚掌權,對大唐邊境屢有侵擾,時叛時附,成為朝廷一大邊患。
果然,不多時,一名內侍匆匆出殿,高聲道:“陛下有旨,傳太子司經局校書郎李瑾,入殿覲見!”
殿外低品官員中頓時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無數道或詫異、或好奇、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投向李瑾。李瑾心中也是一凜,但麵上不動聲色,整了整青色官袍,趨步隨內侍進入莊嚴恢宏的太極殿。
殿內,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氣氛凝重。禦座之上,李治麵色沉鬱,手中拿著一份奏報。禦階之下,長孫無忌、褚遂良、於誌寧、李勣(徐世勣,此時應已賜姓李)等重臣赫然在列。蕭淑妃的父親、時任尚書左仆射的蕭瑀也在其中,麵色不豫。
“臣李瑾,叩見陛下。” 李瑾大禮參拜,心跳不由加快。在這帝國最高議政殿堂,麵對滿朝朱紫,他知道,這又是一次突如其來、避無可避的“考試”。
“平身。” 李治的聲音帶著疲憊,“李瑾,朕聞你平日為太子講學,多涉地理、物產、邦交之事。今有吐蕃使臣奏報,其境內有部族不服王化,侵擾我洮、疊等州邊地,劫掠人畜。其讚普(吐蕃王)上表,言已申飭部眾,然其地僻遠,控馭不易,請朕加恩賞賜,以安其心,並請於赤嶺(今日月山)互市,增其茶帛。朝中於戰、和、撫、剿,頗有爭議。你既常講這些,朕想聽聽,你有何見解?”
果然是關於吐蕃!李瑾心念電轉。皇帝此舉,看似臨時起意,考較他這個“雜學”校書郎,實則可能有多重深意:一來,太子病重,皇帝或許想看看這個被寄予些許期望的年輕屬官,是否真有幾分“實學”,而非僅靠“奇技”;二來,朝中爭議不下,皇帝或許想聽聽“局外人”的不同聲音,打破僵局;三來,也可能有長孫無忌等重臣的默許甚至推動,想進一步在正式場合“稱量”他的斤兩。
他迅速整理思路。關於唐蕃關係,他有著超越時代的曆史視角。他知道,當前時期(高宗初年)正是吐蕃國力上升、與唐朝激烈爭奪西域和青海的關鍵時期。簡單的“戰”或“和”都非上策。需要的是戰略性的製衡與消耗。他不能直接說出曆史走向,但可以將一些現代國際關係、地緣政治、經濟博弈的理念,用符合唐代認知的語言包裝闡述。
“陛下垂詢,臣惶恐。臣於邊事、邦交,實是紙上談兵,不敢妄言軍國大計。然既蒙陛下垂問,臣謹以平日讀書所得、及為太子殿下講學所思,略陳陋見,權作引玉之磚,供陛下與諸位相公參詳斧正。” 李瑾先擺出極低姿態,然後緩緩道,“臣以為,吐蕃之事,可分三層麵看。其一,辨其虛實;其二,籌其利害;其三,定其方略。”
“哦?何為辨其虛實?” 李治似乎有了點興趣。
“回陛下,吐蕃讚普上表申飭部眾、請賞、求市,其言可謂恭順。然邊報所言,侵擾劫掠,其行可謂猖獗。此言行不一,便是虛實之關鍵。” 李瑾侃侃而談,“其虛者,在讚普或無力完全約束驕兵悍將、邊遠部族,此乃吐蕃內政不修、王權未固之象。其實者,在吐蕃覬覦我邊境財貨、試探我朝反應、並借互市之名,行壯大其實力之實。故,不可因其表文恭順而全然信之,亦不可因其部族侵擾而貿然興大兵征討。當細察其國內政局、各部矛盾、乃至其與吐穀渾、黨項等周邊勢力之關係,辨明何處是其軟肋,何處是其必爭。”
這番話,跳出了簡單的“忠奸”判斷,從吐蕃內部政治結構和地緣博弈角度分析,思路頗為新穎。長孫無忌捋須不語,李勣(軍事重臣)則微微頷首。
“那籌其利害又如何?” 這次發問的是兵部尚書任雅相。
“利害者,在於我朝應對之得失。” 李瑾從容道,“若驟興大軍討伐,吐蕃地處高原,天寒路遠,補給艱難,我軍勞師遠征,勝負難料,縱使得勝,亦難久駐,空耗國力,此為一害。若一味懷柔,厚加賞賜,允其互市,則恐使其以為我朝軟弱,貪欲愈熾,侵擾更頻,且資其茶帛鐵器,反壯其力,養成大患,此為二害。”
“如此說來,戰和皆有害,莫非束手無策?” 蕭瑀冷哼一聲,出言質問。他是傾向於懷柔安撫的一派,對李瑾分析“厚賞”之害顯然不悅。
“蕭相恕罪,下官非此意。” 李瑾不卑不亢,“下官以為,當取‘戰’與‘和’之長,避其短,行‘以戰促和,以和備戰,以商疲敵,以間分勢’之策。”
“以戰促和,以和備戰,以商疲敵,以間分勢?” 李治重複了一遍,眼中光芒微動,“詳細說來。”
“是。” 李瑾整理思緒,將現代博弈論、經濟戰、情報戰的一些核心理念,用古代語言闡釋,“所謂‘以戰促和’,並非大興兵戈,而是精選驍將,於其侵擾最甚之處,予以堅決、迅猛、有力之反擊,殲其一部,俘其首領,顯我兵威,使其知侵掠之代價高昂。然此戰需速決,目標需明確,不為拓土,隻為立威。威立,則和可期。”
“所謂‘以和備戰’,即在與吐蕃讚普交涉、賞賜、互市之時,始終保持警惕,邊境軍鎮不可鬆懈,並借互市、使臣往來之機,深入了解其山川地理、兵力部署、部族虛實,為我所用。和議條款,需暗藏製約,如限定互市地點、物品種類、數量,尤其鐵器、良馬、兵甲圖譜等,絕不可予。”
“所謂‘以商疲敵’,” 李瑾頓了頓,這是經濟戰思想的體現,“吐蕃所求互市,無非茶、帛、瓷器等物。我可應允,然需以我為主,操控市易。例如,可提高茶葉、絲綢等非必需奢侈品的輸出,換取其牛羊、皮毛、藥材。使其貴族享樂之物依賴我朝,漸損其儉樸尚武之風。同時,嚴格控製鹽、鐵等戰略物資流出。長此以往,其國內財富將不斷流入我朝,而我朝得其牛羊皮毛,可補邊用,此消彼長,其國力自疲。”
殿中不少大臣,尤其是戶部、工部的官員,聞言露出思索之色。以商業手段削弱對手,這思路在當時頗為超前。
“那‘以間分勢’又作何解?” 李勣饒有興趣地問道,他是沙場老將,對情報和分化手段自然敏感。
“吐蕃並非鐵板一塊,讚普、大相、各部落首領之間,必有矛盾。” 李瑾道,“我可遣精幹細作,攜金帛,秘密交結其內部對讚普或祿東讚不滿的貴族、部族,或支持吐穀渾等與吐蕃有仇的勢力,暗中挑撥,使其內鬥不休,無力大舉犯邊。此乃‘伐交’、‘伐謀’之上策,成本最低,而收效或最巨。”
他將孫子的“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思想,結合具體情境發揮,提出了一個包含有限軍事打擊、外交博弈、經濟控製、情報滲透的組合策略,層次清晰,思路開闊,既有戰略高度,又有具體抓手,遠超尋常朝臣要麽主戰、要麽主和的簡單二元爭論。
殿內一時寂靜。許多大臣都在消化李瑾這番話。長孫無忌深深看了李瑾一眼,目光深邃。蕭瑀臉色有些難看,但一時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李勣則撫掌道:“好一個‘以戰促和,以和備戰,以商疲敵,以間分勢’!李校書雖未曆戰陣,然此論深合兵法虛實奇正之要,更兼長遠製衡之思,頗有見地!”
皇帝李治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讚許。他沉吟片刻,問道:“李瑾,依你之見,眼下對吐蕃使臣,當如何回複?”
這是考驗他將理論轉化為具體操作的能力。李瑾早有腹稿,恭聲道:“回陛下,臣以為,可示之以威,懷之以德,誘之以利,束之以法。可嚴詞斥責其部族侵邊之罪,要求其讚普限期交出肇事首領、賠償損失,此乃示威立信。隨即,可允其赤嶺互市之請,然需定下詳細章程,限定時間、地點、物品種類及數量,由我朝派員監管,並需其保證邊境安寧,此乃懷德誘利束法。同時,密令隴右、河西諸軍,加強戒備,對敢於再犯者,迎頭痛擊。並遣能吏,暗中尋訪與吐蕃不睦之勢力,相機行事。”
“嗯……” 李治微微頷首,看向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諸卿以為李校書之言如何?”
長孫無忌出列,緩聲道:“陛下,李校書所言,雖多出臆測,然條分縷析,頗多可采之處。尤其‘辨其虛實’、‘籌其利害’之論,切中肯綮。其所陳方略,兼顧兵、政、商、諜,思慮較為周全。老臣以為,可命有司,參照此議,詳加斟酌,擬定具體條陳,再行決斷。”
褚遂良也附和道:“長孫司徒所言甚是。李校書年輕,然見識不凡,所獻之策,可供廟堂參詳。”
連兩位最重量級的顧命大臣都基本肯定了,其他人縱有微詞,此時也不便多言。蕭瑀嘴唇動了動,最終也隻是沉默。
“好。” 李治似乎下了決心,“此事,就交由中書、門下、兵部、戶部,會同鴻臚寺,參照今日廷議,尤其是李瑾所陳,盡快擬定應對吐蕃使臣及處置邊事的詳細方略,報朕禦覽。”
“臣等遵旨。” 相關大臣出列領命。
“李瑾。” 李治再次看向他。
“臣在。”
“你今日所言,雖非盡善,然能跳出窠臼,統籌考量,朕心甚慰。你既在司經局,又兼講學,日後於經史之餘,對這些邦交、邊事、經濟之道,亦可多加留心,若有心得,可具折密奏。退下吧。” 李治的語氣,比之前溫和了許多,那句“朕心甚慰”和“可具折密奏”的許可,更是意義非凡。
“臣謝陛下!必當盡心竭力,以報天恩!” 李瑾強壓心中激蕩,恭敬行禮,退出大殿。
走出太極殿,寒風依舊,但李瑾卻覺得胸膛中有一股熱流湧動。他知道,自己今日在朝堂上的這番“三問顯真知”,不僅成功應對了皇帝的考較,更在滿朝文武麵前,初步樹立了一個“有實學、有見地、可參謀”的形象。尤其是獲得了長孫無忌、李勣這等重臣的認可(或至少是不反對),以及皇帝“可具折密奏”的特許,這意味著他正式獲得了“獻策”的渠道和一定程度的信任。這比他那個小小的校書郎官職,重要得多。
當然,他也清楚,今日之言,必然也會招來更多的關注,乃至嫉恨。蕭瑀那不善的目光,猶在眼前。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無退路可言。
回到司經局,同僚們的態度似乎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多了幾分客氣,甚至隱約的敬畏。李瑾依舊謙遜如常,仿佛朝堂上那番侃侃而談的不是自己。
傍晚散值歸家,李福滿臉喜色地迎上來,顯然已聽說了朝堂之事。李瑾卻無多少喜色,將自己關入書房。
他需要立刻將今日之事告知武曌。朝堂風向的細微變化,皇帝的態度,重臣的反應,都是至關重要的信息。同時,他也要提醒武曌,蕭瑀(蕭淑妃之父)今日表現出的不悅,或許意味著蕭淑妃一係,並不會因為長孫無忌的壓製而徹底偃旗息鼓,可能會從其他方麵施加壓力。
更重要的是,經過今日朝堂一“試”,他李瑾這個名字,算是真正進入了帝國高級官僚體係的視野。接下來,每一步都需更加謹慎,但步伐,或許也可以邁得更大一些了。牛痘的推廣,太子病源的追查,乃至“明玻”工坊的進一步發展,或許都可以提上更緊迫的日程。
他鋪開紙筆,窗外暮色四合,長安城的燈火次第亮起。這帝國的中樞,看似因太子的病情而籠罩在愁雲中,但權力的暗流,利益的博弈,從未有一刻停息。而他,這個來自千年後的靈魂,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與步步為營的算計,終於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上,發出了屬於自己的、第一聲清晰而獨特的鳴響。
三問顯真知,一朝動朝堂。前路依舊險峻,但手中的籌碼,似乎又多了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