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媚娘傳密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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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應對吐蕃策論的餘波,在李瑾刻意低調的行事下,漸漸歸於沉寂。臘月廿八,年關迫近,宮中年節氛圍在壓抑中勉強鋪陳,內侍省和光祿寺按製準備著元日大朝賀與宮宴,然東宮持續傳來的低沉氣息,仍如陰雲籠罩在所有人心頭。太子李忠的病,纏綿至此時,已讓最初的焦灼、驚懼,逐漸化為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與無力。太醫署的會診仍在繼續,但議論聲小了許多,方子也趨於保守,多以“扶正固本、清餘熱、化痰瘀”為主,似乎眾人心中都已隱約接受了“長期將養”的現實。皇帝李治臨朝時眉宇間的鬱色揮之不去,偶爾目光掃過東宮方向,深沉難測。
李瑾的日子,依舊在司經局的故紙堆與太子寢殿外圍的關切中交替。他謹記長孫無忌的警告,謹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公務與禮儀性的問安,不與其他東宮屬官深交,更不打聽任何敏感消息。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對牛痘後續進展的暗中關注,以及通過王掌櫃的渠道,繼續不動聲色地監視蕭氏外戚與“保和堂”的動向。然而,自陳宮人侄子那次蹊蹺的牲畜市之行後,這兩條線都異常平靜,仿佛那日的蹤跡隻是一場錯覺。越是平靜,李瑾心頭那根弦繃得越緊。
歲末的雪,斷斷續續,將長安城裝扮得一片素縞。這日午後,李瑾在司經局廨署,正對照著一卷《西域圖記》,為太子(雖然不知何時能再聽講)草擬一份關於“絲綢之路沿線物產與邦國”的簡明摘要,心思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感業寺。已有數日未收到武曌的密信,這不太尋常。是信道受阻?還是她那邊發現了什麽,正在謹慎核實?
就在他心神不寧之際,李福悄然來到廨署門外,對他使了個眼色。李瑾會意,放下筆,借口如廁,隨李福來到僻靜處。李福從懷中取出一卷看似尋常的《藥師經》,低聲道:“公子,寺裏剛送來的,是慧明師太親自交到後門雜役手裏的,說是有位居士供奉,指定要舊的抄本。”
李瑾心頭一動,接過經卷。慧明師太是感業寺知客,也是他們與武曌通信的樞紐之一,但武曌通常不會直接動用她,除非是極為緊要或常規信道不便時。他不動聲色地回到廨署,掩上門,迅速取出譯碼藥水。
藥水塗抹在特定頁碼,熟悉的清秀字跡逐漸顯現,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密集,行文間透著一股罕見的凝重與急迫。信的開頭沒有寒暄,直入核心:
“瑾君鈞鑒:久未通問,實因近日暗查一事,頗費周章,今稍有所得,不敢延誤,特此密告。
其一,郭老夫人處消息。老夫人前日奉詔入宮陪皇後殿下說話,言談間提及,月前(約太子發病前十日),皇後殿下曾於宮中設小宴,為太子慶賀新得良馬(乃陛下所賜隴右駿馬)。是日,蕭妃亦在,席間曾讚太子所佩一枚羊脂玉蟠螭佩‘溫潤可愛’,把玩良久。此佩乃太子生母遺物,太子素日貼身佩戴。宴後不久,太子即感不適,初時隻道是宴上多食了寒羹。此細節,皇後殿下當時心煩,未曾留意,近日與老夫人閑談憶起,方覺巧合。然玉佩太子一直佩戴,至今未離身,亦無破損異味,故難言蹊蹺。
其二,妾借慧明之便,以‘為宮中舊人祈福超度’為名,暗中接觸了曾在蕭妃宮中服侍、後因故被遣至浣衣局的幾名老宮人。以錢財開路,旁敲側擊,得知一舊事:約兩年前,蕭妃曾患‘隱疹’(似是風疹或輕微藥疹),臂上起紅疹,微癢。彼時侍疾者中,便有陳宮人。陳宮人曾私下向蕭妃進言,言其家鄉有‘以疹引疹’之偏方,或可助疹毒出透,好得快些。具體何法,宮人不知,隻知後來蕭妃疹子很快消退,且未留痕跡。陳宮人因此更得信重。
其三,最重要者。妾買通蕭妃宮中一負責灑掃外院、與陳宮人住處相鄰的粗使小宦官。其言,約在太子發病前半月,曾於深夜見陳宮人侄(即曾去牲畜市者)鬼祟入宮,交予陳宮人一小小油紙包,狀甚神秘。次日,陳宮人曾獨自在偏僻處,以炭火小心烘烤一物,似在製作什麽。小宦官當時未在意,近日因妾使人以重金誘之,反複回憶,方覺可疑。其所烘烤之物,隔得遠,看不真切,似是……某種幹結的皮痂或藥材碎末,氣味輕微刺鼻。
其四,妾於寺中藏經閣整理舊籍,偶見前朝醫書殘頁,提及‘人痘’可經‘移漿’或‘痘痂’傳播,尤以‘痘痂研磨吸入’或‘沾染破損肌膚’為最險。其言,若以特殊之法處理痘痂(如烘烤、混以他藥),可使其‘毒力’或變或存,難以預料。
綜此數端,妾鬥膽臆測:太子之疾,恐非天時,實乃人為!所憑者,或是取自宮外患痘者(或牛?)之痂皮,經陳宮人以秘法炮製,借宴席之機,由蕭妃接觸太子玉佩或其他貼身之物,使太子沾染。抑或,另有巧妙媒介,吾等尚未知曉。其目的,或在毀太子根基,動搖國本。此計甚毒,且幾乎不落痕跡。
然此皆妾之推測,毫無實據。玉佩完好,陳宮人處絕難搜查,其侄更是無蹤。蕭妃地位尊崇,若無鐵證,動之不得,反遭其噬。
妾思之,若欲破局,或可從三處著手:一,設法秘密查驗太子玉佩,看有無極細微之藥漬或殘留,然此物太子隨身,極難。二,繼續深挖陳宮人侄之蹤跡及其所交油紙包來源,此需外間大力。三,從‘人痘痂皮’來源查起,京中近日痘瘡病患及病死者,可曾遺失骸骨或痂皮?或有貧家賣‘痘痂’之事?此需官府暗查,然極易打草驚蛇。
此事關係重大,妾在寺中,力有未逮,後續探查,恐需君在外運籌。東宮危機,非獨在病,更在人心。萬望慎重,若有計議,速速告知。
寺中歲末清冷,然諸事順遂,慧明已妥,郭老夫人處情分日深,可為臂助。君在朝中,風頭漸顯,然木秀於林,更需潛藏。閱後即焚,切切。”
信末,是武曌一如既往的署名。但信的內容,卻讓李瑾拿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混合了震驚、憤怒、恍然與冰冷決意的複雜情緒。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蕭淑妃!陳宮人!痘痂!宴席!玉佩!
武曌的推測,絲絲入扣,將之前零散的線索——蕭淑妃送花、陳宮人通藥理、其侄去牲畜市、陳宮人烘烤可疑物、太子宴後不適、以及“人痘”傳播原理——全部串聯了起來,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陰謀圖景!利用天花(或類似)病毒,炮製後通過媒介間接傳染給太子,製造“時疫”假象,手段之隱秘陰毒,心思之縝密狠辣,簡直超乎想象!這已非簡單的後宮爭寵,而是赤裸裸的謀害儲君,動搖國本!
難怪太子病情如此凶險古怪,既像天花,又不完全像,遷延不愈!若真是經過處理的痘痂病毒,其毒性和感染方式可能已發生改變,難怪太醫署難以確診!難怪蕭淑妃在太子病後,除了最初的“關切”和隱晦的“提醒”,並無更多動作,因為她要的就是這個“因病衰弱、難以負荷”的結果!甚至可能期盼太子就此不起!
好一個“以疹引疹”!陳宮人當年為蕭淑妃治隱疹,用的是尋常藥物,但其所掌握的“以疹引疹”理念,或許正是這次陰謀的靈感來源,隻不過將“引疹”變成了“傳痘”!
怒火在李瑾胸中燃燒,幾乎要衝破胸腔。但他強行壓下,他知道,此刻憤怒毫無用處。武曌說得對,這一切隻是基於線索的推測,毫無實據。玉佩是太子生母遺物,貼身之物,如何查驗?陳宮人處銅牆鐵壁,如何搜查?其侄早已藏匿無蹤。痘痂來源更是大海撈針。對手顯然精心策劃,幾乎抹去了一切直接證據。
他強迫自己冷靜,走到炭盆邊,將譯出字跡的信紙一角湊近火焰,看著那清秀的字跡在橘紅色的火苗中蜷曲、焦黑、化為灰燼,如同那隱藏在暗處的罪惡,亟待焚燒殆盡。
思緒在腦海中飛速碰撞、重組。武曌提出的三個方向都有道理,但難度極大。直接查驗玉佩和搜查陳宮人,在目前情況下幾乎不可能。追查陳宮人侄子和痘痂來源,是相對可行的突破口,但需要調動官府力量,必然驚動各方。蕭瑀是尚書左仆射,在朝中勢力不小,若無十足把握,貿然啟動調查,很可能被反咬一口,甚至被對方借機清理掉王掌櫃這樣的市井眼線。
“不能從外部強攻,必須從內部突破,或者……製造機會,讓對手自己露出破綻。” 李瑾踱步沉思,眸光冷冽。
他想到了牛痘。東宮第一批接種者觀察期將滿,結果良好。此事目前仍屬絕密,僅限於皇帝、劉神威、少數心腹太醫及自己知曉。或許……可以利用這件事?
一個大膽的念頭逐漸成形。既然對手想用“痘”來害人,那他就用“痘”來防人,甚至……“引蛇出洞”。牛痘的成功,意味著對天花有了防禦之力。如果這個消息,以某種“可控泄露”的方式,傳遞到某些人耳中,那些做賊心虛、擔心太子或許“命不該絕”、或擔心自己陰謀可能暴露的人,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急於確認?會不會有新的動作?
尤其是,如果讓某些人知道,太醫署可能已經掌握了一種新的、有效的、能對抗痘瘡的“奇術”,甚至可能用於太子……那麽,那些不希望太子好轉的勢力,會不會狗急跳牆,試圖破壞或探聽?陳宮人通藥理,會不會對這等“奇術”格外關注?蕭淑妃會不會坐不住?
風險當然存在。消息泄露可能引發不必要的猜測或恐慌,也可能讓牛痘術過早暴露在複雜目光下,增加推廣難度。但相比坐等太子病情惡化、對手安然脫身,這個險,值得一冒。關鍵在於,如何“泄露”,泄露給誰,泄露到什麽程度,必須精心設計。
他需要和劉神威密談。也需要將武曌的發現和自己的初步想法,反饋給她。身處感業寺的武曌,或許能從宮女、宦官的人際網絡中,發現“消息泄露”後的細微漣漪,提供關鍵判斷。
他重新鋪紙,但這次寫的不是給武曌的密信,而是給劉神威的拜帖,以“請教《千金方》中一處關於痘疹論述”為名,約定明日午後在太醫署劉神威的值房相見。這理由正當,不易惹疑。
接著,他才開始給武曌回信。他先高度肯定了武曌的敏銳與辛勞,稱其推測“豁然開朗,直指要害”,然後寫道:“君之所疑,與吾所慮暗合。然取證極難,強攻恐為不美。今有一計,或可誘敵……” 他將自己關於“可控泄露”牛痘消息、引蛇出洞的想法,簡明扼要寫出,並詢問武曌,若此計施行,蕭妃宮中、陳宮人處,可能有何反應,她在寺中能否察覺到異常動向。同時,他也請武曌,通過郭老夫人或其他可信渠道,若有若無地關注太子那枚羊脂玉蟠螭佩,近期是否有機會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短暫離開太子身邊(比如送出去清洗、祈福等),但切不可強求,以免打草驚蛇。
信末,他叮囑道:“此計行險,如走刀鋒。吾在外與劉副署令謀之,必求穩妥。君在寺中,安危為要,隻需靜觀其變,若有異兆,速速傳訊。東宮之危,非獨太子之疾,乃社稷之瘍。吾等既入此局,當攜手剜之。”
將兩封信分別以不同方式送走後,窗外已是暮色蒼茫。雪又悄悄下了起來,無聲地覆蓋著皇城的萬千宮闕。李瑾獨立窗前,望著那一片混沌的白色,眼神卻銳利如即將出鞘的劍。
武曌的密訊,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照亮了黑暗中的魑魅魍魎,也指明了反擊的方向。雖然前路依然迷霧重重,強敵環伺,但他不再是獨自在黑暗中摸索。他們一個在朝,一個在寺,一明一暗,已然織成了一張無形之網,靜待著那條毒蛇,自己遊入網中。
“蕭淑妃……陳宮人……” 李瑾低聲念著這兩個名字,寒意與殺意交織。這場始於感業寺青燈下的盟約,所麵臨的第一次真正嚴峻的考驗與反殺,即將在這年關交替、雪花紛飛之際,悄然拉開序幕。
媚娘傳密訊,瑾郎定奇謀。棋局至此,攻守之勢,或將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