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金殿證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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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年節休沐已畢,常朝重啟。太極殿內,文武百官依序肅立,氣氛卻比往日更加凝重。年節未能驅散的陰霾,因著近日宮中甚囂塵上的“讖緯謠言”,更添幾分詭譎與壓抑。太子病重、謠言四起,讓這本該萬象更新的元月朝會,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李瑾身著青色官袍,立於殿外廊下低品官員的隊列中。他麵色平靜,但目光深處,卻沉靜如淵,將殿內高官顯貴們的表情、私下交換的眼神,盡收眼底。他能感覺到,今日朝會,必不尋常。昨日,他已將武曌提供的關於“讖書散頁筆跡相同”、“洛水石工”的線索,結合自己與劉神威、杜銘等人分頭查證所得的一些邊角信息,整理成了一份條理清晰的密折,於昨夜通過特殊渠道,秘密呈遞給了皇帝李治。他知道,今日的朝會,或許就是揭開這場“讖緯”陰謀、甚至揪出背後黑手的關鍵戰場。但他也清楚,對手地位尊崇,樹大根深,若無鐵證,僅憑推測,貿然發難,無異自取滅亡。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或者,等待對手自己跳出來。
果然,朝會例行奏對之後,短暫的沉寂被打破。尚書左仆射、蕭淑妃之父、宋國公蕭瑀手持玉笏,出列奏道:“陛下,臣有本啟奏。”
“蕭卿所奏何事?”禦座之上,李治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與不耐。連日來太子病情反複,謠言困擾,已讓這位年輕的皇帝心力交瘁。
“陛下,”蕭瑀神情肅穆,聲音洪亮,“近日宮中市井,流言四起,多涉讖緯妖言,誹謗宮闈,影射朝臣,甚至詛咒東宮,動搖國本。此等無稽之談,本不足為信。然,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今太子殿下沉屙在身,正需朝野一心,祈福靜養。此等謠言肆虐,非但惑亂人心,更恐使奸邪之輩,借機生事,離間君臣,危害社稷。臣懇請陛下,下旨嚴查謠言源頭,揪出造謠生事、居心叵測之徒,以正視聽,以安人心!”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大臣紛紛頷首。蕭瑀這番話,冠冕堂皇,站在“維護朝綱”、“穩定人心”、“為太子祈福”的道德製高點上,無可指摘。然而,熟悉朝局者都能聽出,他將“謠言”與“太子病重”並提,強調“離間君臣”、“奸邪生事”,隱隱已有引導輿論、將矛頭指向某些“可能受益者”的意味。
李治眉頭緊鎖,他何嚐不想徹查?內侍省、金吾衛早已暗中行動,奈何謠言如風,源頭飄忽,查了數日,隻抓了幾個以訛傳訛的宮人小吏,真正的始作俑者依舊隱藏在迷霧之後。“蕭卿所言甚是。朕已命有司嚴查。然謠言詭異,查證需時。諸卿有何良策,可速破此局,以靖浮言?”
這時,又有一名官員出列,乃是禦史台一位侍禦史,姓王,素以敢言著稱,但其立場似乎與蕭瑀一係較為親近。“陛下,臣以為,謠言雖妄,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尤其涉及‘女主武王’古讖與感業寺,涉及‘洛水古碑’與東宮,其所指雖荒誕,然能迅速流傳,必是切中了時下某些隱憂疑竇。臣鬥膽進言,欲破謠言,或需先解其‘所指’之惑。譬如感業寺為先帝祈福之人,是否果真清修無瑕?東宮侍奉、診治,是否果真毫無疏漏?唯有澄清事實,昭示天下,謠言自可平息。”
這話就更露骨了,幾乎是在暗示,要平息謠言,就得先把武曌和東宮屬官(尤其是太醫)查個底朝天,看看他們是否“幹淨”。這顯然是在配合蕭瑀,將調查的矛頭,引向皇帝可能不願深究、或一旦深究極易引發更大波瀾的敏感區域。
殿內氣氛更加微妙。不少大臣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輕易表態。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重臣麵無表情,靜觀其變。於誌寧臉色鐵青,想要出列反駁,卻被身旁的同僚輕輕拉了一下。
李治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自然聽出了王禦史話中的機鋒。查武曌?那勢必牽扯先帝和自己,是極大的皇室醜聞。查東宮和太醫?在太子病重之時,這等於是公開質疑皇後和太醫署,不僅無助於太子病情,反而會引發更大的動蕩和猜忌。這哪裏是“平息謠言”,簡直是火上澆油!
“王禦史此言差矣!” 就在此時,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響起,並非來自殿內高官,而是從殿外廊下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身著青袍的李瑾,手持玉笏,趨步進入殿中,在禦階下躬身行禮。“陛下,臣太子司經局校書郎李瑾,冒死進言,請陛下容稟。”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一個從九品下的微末小官,竟然在禦前打斷禦史言路,直斥其“差矣”,這膽子也太大了!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李瑾身上,有驚訝,有好奇,有不屑,也有擔憂。
李治看著階下這個身姿挺拔、神色平靜的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昨夜那份條理清晰、直指關鍵的密折內容,再次浮上心頭。他略一沉吟,道:“李瑾,你有何話說?”
“謝陛下。” 李瑾直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蕭瑀和王禦史,然後轉向禦座,朗聲道,“陛下,王禦史言‘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此言似有道理,實則大謬!今日之謠言,非是‘空穴來風’,而是有人刻意‘鑿穴鼓風’,偽造讖緯,構陷忠良,其心可誅!”
“嘩——” 殿中又是一陣騷動。李瑾此言,直接點明謠言是“偽造”、“構陷”,語氣之肯定,措辭之嚴厲,令人震驚。
蕭瑀眉頭一皺,冷聲道:“李校書,朝堂之上,禦前奏對,當言之有據。你口口聲聲稱謠言乃‘偽造構陷’,可有證據?若無證據,便是誣指同僚,擾亂朝議!”
“蕭相教訓的是。” 李瑾不卑不亢,向蕭瑀微一拱手,隨即轉向皇帝,“陛下,臣之所以斷言謠言乃偽造構陷,乃因臣近日留心查訪,發現其中破綻百出,稍加推敲,便可知其偽。”
“哦?有何破綻?你且細細道來。” 李治身體微微前傾。
“臣遵旨。” 李瑾清了清嗓子,聲音清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謠言之一,言‘女主武王’古讖應在感業寺為先帝誦經之武氏。此謠言最大破綻,在於‘武曌’之名。武才人名‘曌’,乃其出宮入寺後,為明心誌,自取之法號,寓意‘日月當空,佛法光明’。此名在寺中使用不過年餘,且僅在寺中流傳,外界罕有知者。而那‘女主武王’之讖,流傳於數十年前太宗皇帝之世。試問,數十年前之讖語,如何能與年餘前才出現、且僅限於寺內知曉的法號強行附會?此非附會,實乃有人得知武才人法號後,刻意攀扯,行構陷之事!此乃破綻一。”
殿中不少大臣暗自點頭。這個邏輯很清晰,時間順序完全對不上,構陷痕跡明顯。
“其二,” 李瑾繼續道,“謠言稱有‘洛水古碑’出水,載有‘麟兒折足,東宮晦明;金刀入木,蕭牆禍生’之讖文。此謠更是漏洞百出。首先,洛水乃大川,若有古碑出水,必是地方大事,洛陽官府、河道衙門豈能毫無奏報?臣已查過近日相關公文,並無隻字提及洛水出古碑!其次,即便真有古碑,其銘文曆經水浸土蝕,必然模糊難辨,豈能如謠言所傳那般字句清晰、對仗工整?此不合常理。更關鍵者,臣近日查閱古籍,偶然發現……”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蕭瑀和王禦史,見他們臉色微變,才緩緩道:“臣發現,前朝流傳的讖書《推背圖》殘頁中,有‘麟兒折足,東宮晦’之句,與謠言中之語幾乎雷同!而另一散佚讖書《酉陽雜俎》輯錄中,亦有‘金刀入木,禍起蕭牆’之語!此等語句,皆非新創,而是抄錄拚湊自古籍!偽造者從故紙堆中尋得隻言片語,稍加篡改拚湊,便炮製出這所謂的‘洛水古碑’讖文,企圖以古證今,淆亂視聽!此乃破綻二,亦是其偽造之鐵證!”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如果李瑾所言屬實,那所謂“洛水古碑”讖文,就是徹頭徹尾的偽造!而且偽造手段並不高明,隻是抄書拚湊!
“李瑾!你休得胡言!” 王禦史急聲道,“你說讖文抄自古籍,有何憑據?你所言之讖書殘頁,現在何處?可能呈上禦覽?”
“陛下,” 李瑾不理會王禦史,徑直向皇帝奏道,“臣所言讖書殘頁,一在感業寺藏經閣舊檔中,乃貞觀年間查案所留抄本;另一在秘書省藏書《藝文類聚》讖緯部輯錄之內。陛下可即刻派人查驗。兩處筆跡、紙質雖有差異,然句式、用詞,與目前流傳之謠言讖文,同出一源,明眼人一望便知。此等古籍,非等閑人可得見。能同時接觸到感業寺舊檔與秘書省秘藏,並從中精準摘抄拚湊者,絕非尋常百姓,必是身處廟堂、掌管或可接觸文翰典籍之人!”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再次掠過蕭瑀。蕭瑀身為尚書左仆射,位高權重,其家族亦有文名,接觸秘書省等處的藏書,並非難事。而感業寺舊檔,若有人以查詢先帝舊事或其他名義,亦有可能得見。這個暗示,已經相當明顯了。
蕭瑀臉色陰沉,喝道:“李瑾!你此言何意?莫非是暗指老夫偽造讖緯?老夫位列三公,受先帝、陛下厚恩,豈會行此卑劣之事!你無憑無據,在此含沙射影,詆毀大臣,該當何罪!”
“蕭相息怒。” 李瑾依舊平靜,“臣並未指認任何人。臣隻是依據查得之線索,指出謠言讖文係偽造,且偽造者需有接觸特定古籍之條件。至於何人符合此條件,陛下聖明,自有明斷。然,除此之外,關於‘洛水古碑’,臣還查到另一線索。”
他轉向皇帝,繼續道:“陛下,左監門將軍郭孝恪麾下,有一洛陽籍校尉,月前返鄉,曾於洛水邊見有數名石工,鬼鬼祟祟,於夜間雕鑿一物,形似碑碣。因其行跡可疑,校尉曾派人暗中留意,然未得結果。近日洛陽確有‘古碑出水’之傳言興起,然官府查之,並無實物。陛下,豈不聞‘賊喊捉賊’、‘欲蓋彌彰’?真正的‘古碑’或許從未存在,存在的隻是幾個深夜鑿石的鬼祟石工,和隨之而來、精心編造的謠言!此等行徑,與偽造讖文,何其相似?皆是先造‘物證’或‘文證’,再散播謠言,以售其奸!”
“洛水石工”一事被拋出,殿中氣氛更加緊繃。如果此事屬實,那“古碑”謠言就徹底坐實是人為偽造了!而能驅使石工在洛水邊偽造碑碣的,也絕非尋常人物。
“陛下!” 蕭瑀顯然有些急了,再次出列,“此皆李瑾一麵之詞!所謂讖書殘頁、洛水石工,皆可捏造!他一個區區校書郎,何以得知這些?又為何在此刻拋出?分明是受人指使,混淆是非,轉移視線,為其同黨開脫!”
麵對蕭瑀的指控,李瑾並未慌亂,反而向前一步,對皇帝深深一揖:“陛下,臣是否受人指使,是否捏造事實,其實不難驗證。請陛下即刻下旨,第一,派人前往感業寺、秘書省,調取臣所言讖書殘頁與《藝文類聚》相關輯錄,比對筆跡、內容。第二,傳召郭將軍麾下洛陽籍校尉,詢問洛水石工詳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直視禦座:“請陛下想一想,此等精心偽造的讖緯謠言,最大的受益者是誰?誰最希望太子殿下名聲受損、病情被疑?誰最希望將‘謀害儲君’的嫌疑,引向與‘劉’姓、與醫藥相關的臣子(如太醫署)?又是誰,最急於將禍水引向感業寺中為先帝祈福、與人無爭的舊人?謠言四起,朝野不安,東宮搖動,而有人卻可坐收漁利,甚至借此排除異己,鞏固己勢。此等心思,才真正是‘禍起蕭牆’!”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皆如利劍,直指蕭淑妃一係!太子若倒,養子(王皇後所養)地位動搖,誰有可能母憑子貴?太醫署若被疑,誰能趁機安插自己人?武曌若被汙,誰能在後宮少一潛在對手?謠言一起,朝局動蕩,誰又能趁亂攫取權力,打擊政敵?
殿中死一般的寂靜。李瑾這番誅心之論,結合之前列舉的“偽造證據”,已將蕭瑀和王禦史逼到了牆角。許多原本中立的官員,看向蕭瑀的目光,也帶上了深深的懷疑。
蕭瑀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指著李瑾,厲聲道:“你……你血口噴人!陛下,此子妖言惑眾,構陷大臣,離間君臣,其心可誅!請陛下立刻將其拿下,嚴加審訊,必能揪出其幕後主使!”
“蕭相此言,才是真正的欲加之罪!” 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響起,隻見長孫無忌緩步出列,他先是看了李瑾一眼,目光深沉難測,然後對皇帝拱手道,“陛下,老臣以為,李校書今日所言,雖有臆測之處,然其所舉讖書疑點、洛水石工之事,皆可查證。讖緯之事,關乎天命人心,不可不察,亦不可不辨其真偽。若果真有人偽造讖緯,構陷宮闈,詛咒東宮,此乃十惡不赦之大罪!當徹查到底,以正國法,以安社稷。至於李校書是否構陷,待證據查明,自然分明。然其敢於在朝堂之上,直指謠言破綻,其忠其勇,亦可嘉許。”
長孫無忌這番話,看似公允,實則站在了李瑾一邊。他強調“查證”,支持追查“偽造讖緯”之罪,這無疑給了李瑾最大的支持,也將蕭瑀“立刻拿下李瑾”的要求擋了回去。同時,他也將“是否構陷”的判定,推給了“證據查明”,留下了轉圜餘地。
褚遂良、於誌寧等重臣也相繼出列,表態支持徹底查清謠言源頭,嚴懲偽造者。形勢瞬間逆轉。
禦座之上,李治的目光,在李瑾、蕭瑀、長孫無忌等人身上緩緩掃過,最終停留在李瑾身上,眼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審視,有探究,有一絲釋然,也有一絲冰冷的怒意。怒意自然是對那偽造讖緯、攪動風雲的幕後黑手。
“眾卿所言,俱有道理。” 李治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的決斷,“讖緯妖言,惑亂人心,詛咒東宮,其罪當誅!著即成立三司,由刑部、禦史台、大理寺共同督辦,嚴查此次謠言源頭,尤其是李瑾所言之讖書來源、洛水石工二事,務必查個水落石出!凡有牽連者,無論身份,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陛下聖明!” 群臣齊聲應和。
李治又看向李瑾,語氣稍緩:“李瑾,你今日所奏,條理清晰,雖有推測,然不無見地。著你將所知線索、疑點,詳細寫成條陳,交付三司,協助查案。至於你是否受人指使、有無構陷……”
“臣願具結擔保,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字虛言,甘受極刑!” 李瑾毫不猶豫,再次跪倒,聲音斬釘截鐵。
“嗯。” 李治點了點頭,“在案情查明之前,你仍需盡心東宮職事,不得怠慢。退下吧。”
“臣,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瑾鄭重叩首,起身,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穩步退出大殿。他知道,這場金殿之上的交鋒,他暫時占了上風。皇帝下令徹查,長孫無忌等重臣表態支持,偽造讖緯的陰謀已被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接下來,就是證據的較量,權力的博弈。
走出太極殿,寒風撲麵,李瑾卻感到一陣熱血上湧,又帶著冰冷的清醒。他知道,真正的戰鬥,或許才剛剛開始。三司會審,對方絕不會坐以待斃,必然會瘋狂反撲,銷毀證據,甚至可能嫁禍於人。蕭瑀樹大根深,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想要扳倒他,絕非易事。
但無論如何,他已經在最莊嚴的朝堂之上,公開揭露了陰謀,為自己、為武曌、為劉神威、也為太子和皇後,爭得了一線生機和反擊的機會。金殿證清白,第一步,他走對了。
他抬頭,望向陰雲密布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接下來,他要將武曌提供的關於“讖書散頁筆跡”的關鍵線索,以及可能與蕭瑀府上關聯的線索,巧妙地透露給三司中可靠之人。同時,他也要提醒劉神威、杜銘等人,加強戒備,謹防對手狗急跳牆。
這盤棋,已然到了中盤絞殺的關鍵時刻。而他李瑾,已從一枚不起眼的邊角之子,變成了攪動全局的勝負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