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活字排版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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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長安,溽熱難當,蟬鳴聒噪。然而在城南工坊的核心區域內,一座新近落成、牆壁厚實、窗洞高闊的磚石建築內,氣氛卻沉靜而專注,隻有工具與材料接觸的細微聲響,以及偶爾壓低聲音的簡短交流。這裏,是剛剛掛牌不久的“文器研造所”,是繼“冶鐵”、“紙料”之後,工坊內又一個核心研發部門。而它正在秘密進行的項目,其意義之重大,在李瑾心中,甚至超越了玻璃的晶瑩、鋼鐵的堅韌與新紙的柔白。
    活字印刷術。
    如果說“新紙”的誕生,為知識的廣泛傳播提供了優質而廉價的載體,那麽“活字印刷術”,則是將知識批量、快速、準確複製的鑰匙。這兩者的結合,將對文化的傳承、思想的流通、教育的普及乃至政治的運作,產生難以估量的革命性影響。李瑾深知,在雕版印刷已然存在但效率低下、成本高昂的唐代,活字印刷一旦成功,其威力不亞於在信息傳播領域投下了一顆驚雷。
    然而,他同樣清楚其中的挑戰與敏感。唐代的雕版印刷主要用於佛經、曆書、少量詩文集的刊印,技術掌握在官府、寺院及少數大書商手中,且每印一頁需刻一整版,費時費料,無法靈活修改。活字印刷的理念並不複雜——製造可重複使用的單個反文字模(活字),按需排版,刷墨印刷,印畢拆版,字模可再用。但具體實現,涉及材料、工藝、排版、油墨乃至生產組織的一係列難題。
    李瑾沒有急於求成。他再次采用了“理論指導+實踐探索+精英攻關”的模式。他親自撰寫了一份極為詳細的《活字印刷推演手劄》,從基本原理、工藝流程、所需材料、可能遇到的問題及解決思路,一一羅列,並結合唐代已有的技術條件,提出了幾種可能的實現路徑。這份手劄,他隻交給了兩個人——文器研造所的負責人,以及一位他新近物色到的關鍵人物。
    文器研造所的負責人,是工坊內一位名叫魯平的年輕木匠。他不過二十出頭,卻已是長安小有名氣的巧手,尤其擅長微雕和複雜榫卯,原本在一家專做文玩匣盒的鋪子做大師傅,因不滿東家剽竊其設計還克扣工錢,憤而離去,被王掌櫃以重金和“可盡情施展奇思妙想”的承諾挖來。魯平性格沉靜,心細如發,一雙眼睛看東西仿佛自帶尺規,是執行精密活計的不二人選。
    而那位關鍵人物,則是一位年過五旬、從將作監退下來的老刻工,姓鄭。鄭師傅在將作監幹了一輩子雕版刻字,技藝精湛,對各類木材、刻刀特性、乃至字體結構都有極深的研究,但因性情耿直、不善鑽營,始終未能升任“直官”,退休時隻是個“匠頭”。李瑾讓王掌櫃三顧茅廬,許以厚祿,並承諾“不幹涉其技藝,唯求精益求精”,方才將他請來。鄭師傅起初對“活字”之說將信將疑,但在看完李瑾那份條理清晰、直指關鍵的手劄後,沉默良久,隻說了句:“此法……若成,可省萬千雕工之力。老朽願試之。”
    李瑾將魯平和鄭師傅召集到文器研造所,與滕貴、方竹(負責提供和改進適應印刷的特種紙張)一起,開了第一次“活字印刷項目”的閉門會議。他明確了分工和目標:鄭師傅憑借對文字和雕刻的深刻理解,負責確定活字的字體、大小、高度標準,並摸索最合適的刻製材料和方法;魯平則負責設計並製造用於排版的“字盤”、“字庫架”以及保證印刷平整均勻的“壓印台”;滕貴和方竹則需要根據印刷要求,進一步改良紙張,確保其吸墨均勻、不易破損,並協助研發更適合活字印刷的油墨(現有雕版用墨較稠,可能不適用於活字的小麵積著墨)。
    “諸位,” 李瑾最後總結,“此術之要,首在‘活’字,次在‘準’與‘勻’。‘活’者,字模可反複使用,排版靈活;‘準’者,字模大小、高度、筆畫深淺需一致,排版穩固,印出之字清晰無缺;‘勻’者,墨色濃淡一致,壓力均勻,紙張平整。此三項,缺一不可。我們可先不貪多,以常用數百字為始,試製一套,先印些簡單文句,驗證可行性。材料、工藝若有任何難題,隨時可提,工坊全力支持。”
    鄭師傅首先對“材料”提出了疑問:“東家,雕版多用棗木、梨木,因其木紋細、硬度適中。然木活字,受潮易脹,刷墨易損,反複使用恐難長久。金石(銅、錫、鉛)或膠泥燒製,或可更耐久,然雕刻、鑄造、燒製之法,又與木刻不同,老朽需摸索。”
    李瑾點頭:“鄭師傅所慮極是。我們可多路並進,同時試驗。木材易得,便於初期試驗。煩請鄭師傅先選定一種木質細膩、變形小的木料(如黃楊、梓木),製定一套標準(如字麵大小、字身高度、筆畫深度),刻製數十個常用字試試。同時,魯平,你可嚐試用我們新煉的‘精鋼’製作小型刻刀,或許更利於雕刻精細筆畫。至於金石與膠泥,也需開始準備。金石活字需鑄造,可與冶鐵組的錢師傅商議,看能否用失蠟法或翻砂法鑄造小型銅字或鉛錫合金字。膠泥活字,需尋找粘性適中、收縮均勻、燒成後堅固不裂的黏土,此事可請孫匠師協助。我們不必急於選定一種,可比較其優劣。”
    魯平則對“排版”提出了構想:“東家,按您手劄所言,需有‘字盤’(排版的托盤)和‘字庫架’(存放活字的架子)。字盤需平整,四周有邊框,內裏或可設置卡槽或磁石(若有),以固定排好的活字。字庫架則需分門別類,便於檢字。我畫了幾個草圖,請東家、鄭師傅過目。” 他拿出了幾張炭筆草圖,上麵清晰地畫出了類似抽屜櫃的多層字架,每格標注部首或韻部,以及帶有活動卡條和水平尺的排版鐵盤。
    李瑾看了大為讚賞:“魯平構思巧妙!字架按部首或韻部排列,檢字時可事半功倍。排版盤加水平尺和卡條,可確保版麵平整穩固。你可先按此製作一套木質的試用。另外,還需考慮‘空鉛’(填充空白的矮字)和‘鉛條’(行間距)的製作,這些可用木頭或金屬製成統一高度但無字的模塊。”
    滕貴和方竹則帶來了新研製的幾種紙張樣品和改良的油墨。“先生,這是按您說的,增加了少許明礬和膠液,紙質更挺括、吸墨更均勻的‘印書紙’。還有這種,加入了少量靛藍染料,紙色微青,可緩解閱讀疲乏。油墨方麵,我們嚐試用鬆煙混合桐油、少量蠟和香料,調整了濃稠度,似乎更易於在活字小麵上均勻附著,且幹後不易暈散。但還需實際上機試驗。”
    會議開了整整一個下午,確定了初步的技術路線、分工和試驗計劃。文器研造所隨即進入了緊張而有序的攻關狀態。鄭師傅帶著兩名精選的學徒,開始日夜不休地試驗不同木材的刻字效果,並著手製定第一套“標準字模”的尺寸和字體。他最終選定了一種產自秦嶺的百年黃楊木,木質極其細膩堅硬,經特殊藥水浸泡處理後,防潮防蛀性能更佳。他親自操刀,以歐陽詢的楷書為藍本,加以簡化調整,使其更適合雕刻和印刷,開始刻製第一批三百個常用字的木活字。每一個字,他都要求高度誤差不超過半根發絲,筆畫深淺均勻,反字清晰銳利。
    魯平則帶著木工組,開始製作第一代“字庫架”和“排版盤”。字庫架被做成了一個巨大的、可旋轉的多寶格樣式,分門別類,貼上標簽。排版盤則用硬木製成,底部鑲嵌了薄鐵片,四周有可調節的卡尺,並配備了魯平自己設計的簡易“水平氣泡儀”(在一個密封小木盒中注入水和氣泡)。他還嚐試用磁石(此時稱“慈石”)碎屑混合膠液,塗抹在排版盤底部,看是否能吸附鐵質或嵌有鐵片的活字,增加排版穩固性,但效果還不理想。
    冶鐵組的錢匠師在完成高爐煉鋼的日常改進任務之餘,也被李瑾秘密布置了“鑄造金屬活字”的試驗。他帶著幾個學徒,嚐試用蜂蠟雕刻出正文字模,包裹特製泥漿製成外範,加熱脫蠟後形成空腔,再澆注熔化的鉛錫合金(加入少量銻以增加硬度)。這是一項精細活,初期廢品率極高,但錢匠師是個愛鑽研的,越挫越勇,逐漸掌握了溫度和配比的訣竅,開始能鑄出一些筆畫清晰、輪廓分明的金屬字,隻是尺寸控製和材質均勻性還需提高。
    孫匠師則負責膠泥活字的試驗。他尋來數種不同產地的黏土,反複試驗配比、揉煉、陳腐、陰幹、焙燒的工藝,尋找收縮率小、燒成後堅固不易碎、表麵細膩可著墨的配方。這是一項更需耐心和運氣的工作。
    就在文器研造所的各項試驗艱難推進時,李瑾也並未閑著。他開始思考活字印刷術的“首發”內容。不能是經史子集,那太敏感,容易過早觸動文人士大夫的神經。也不能是佛道經典,以免與寺院勢力產生糾葛。最好是看似無害、甚至帶有“祥瑞”、“教化”色彩,又能展現印刷術優越性的內容。
    他最終選定了兩個方向:其一,印製一批《千字文》和《百家姓》。這是最基礎的蒙學讀物,需求廣泛,內容固定,印刷出來可用於工坊自辦的“匠童學堂”識字,也可作為“贈品”送入東宮、崇文館乃至宮中,展示“新紙”與“新法印書”的效果。其二,他有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印製一種簡易的、圖文並茂的《農桑輯要》或《市井百工圖說》。將一些實用的農事經驗、工匠技巧,用淺顯的文字和簡單的圖示(可先請畫工繪製,再雕成整版插圖)印刷出來,若能推廣,對提高生產力、改善民生或有裨益,也更契合他“格物致用”的理念,且不容易被直接攻擊為“蠱惑人心”。
    他將這個想法與於誌寧私下溝通,於誌寧起初覺得有些“匠氣”、“不登大雅”,但在李瑾闡述了“勸課農桑、推廣良技、亦是仁政”的道理,並暗示此舉或可得皇帝讚許後,於誌寧沉吟片刻,最終點頭:“你若能做,且做得妥帖,倒也無妨。隻是內容需嚴謹,不可有謬誤,更不可涉及時政。”
    有了於誌寧的默許,李瑾心中更定。他讓王掌櫃暗中尋訪幾位擅長工筆白描、且願意接受“雇傭”、不要求署名權的畫師,開始繪製一些農具、紡織、水利工具的簡圖,並配上簡要說明。同時,他也開始草擬《農桑輯要》的簡明文字內容,力求通俗易懂。
    時間在忙碌中進入七月。文器研造所傳來階段性捷報:鄭師傅主導的木活字率先取得突破!第一批三百個黃楊木常用字刻製完成,大小、高度高度一致,筆畫清晰銳利。魯平製作的排版盤和字庫架也已就位。滕貴、方竹提供的改良油墨和特製印書紙準備就緒。
    七月初十,一個晴朗的早晨,在文器研造所最裏間、門窗緊閉的“試印房”內,進行了第一次活字排版印刷試驗。
    鄭師傅親自檢字,魯平協助排版。他們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十六個字,從字庫中一一檢出,按照“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的閱讀順序,仔細排入帶有卡尺的木質排版盤中,並用薄木片製成的“空鉛”和“鉛條”調整字距、行距,確保版麵平整、穩固。排版完成後,鄭師傅用一把特製的小刷子,蘸取適量油墨,在字麵上均勻而快速地刷過。
    接著,方竹將一張裁切好的印書紙小心覆於排好的活字版上。魯平則推動一個裝有皮革襯墊的木質滾輪(他設計的簡易“壓印器”),從紙背均勻滾過,施加壓力。
    房間裏靜得能聽到呼吸聲。所有人,包括悄然前來的李瑾,都屏息凝視。
    魯平緩緩揭開紙張。
    清晰、整齊、墨色均勻的十六個楷體字,赫然呈現於溫潤的米黃色紙麵上!字跡挺拔,筆畫分明,排列整齊,沒有絲毫模糊、歪斜或缺漏!與雕版印刷的效果幾乎無異,甚至因為活字筆畫獨立,著墨更均勻,顯得更為精神!
    “成了!” 鄭師傅激動得胡須微顫,拿起那張還散發著墨香的紙,對著窗縫透入的光線仔細查看,喃喃道:“成了……真的成了!活字……果真可印!”
    魯平、滕貴、方竹等人也忍不住歡呼起來。李瑾接過那張紙,指尖拂過尚有餘溫的字跡,心中亦是波瀾起伏。這一步,終於邁出去了!雖然隻是十六個字,雖然木活字還有耐久性的考驗,雖然排版、印刷的效率還有巨大提升空間,但最關鍵的原理驗證,成功了!活字印刷術,在這大唐工坊的一隅,從構想變成了現實!
    “諸位,大功告成第一步!” 李瑾環視眾人,聲音沉穩中帶著激昂,“然此僅為始。接下來,需繼續刻製常用字,完善字庫;優化排版工具,提高檢字排版速度;改進油墨和紙張,提升印刷品質;還要試驗金石、膠泥活字,尋求更耐久之材。待字庫初備,我們便先印那《千字文》和《百家姓》!”
    眾人轟然應諾,幹勁十足。
    第一次成功試印的消息被嚴格保密。但李瑾知道,秘密不會保持太久。當工坊出品的、帶著獨特墨香、字跡清晰整齊的《千字文》小冊子開始在東宮、崇文館乃至少數重臣府邸悄然出現時,必然會引起注意。那些識貨的人,會立刻意識到這種“印刷品”的不同尋常——它們沒有雕版印刷常有的、因版麵磨損或木材變形導致的細微差異,每一本都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且內容似乎可以靈活組合。
    風暴的前兆,或許就藏在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冊子之中。但李瑾已無退路,也不想後退。活字排版術的成功,如同為他手中的“筆”,裝上了可以無限複製的“鋒刃”。他要用的,不僅僅是這鋒刃去獲取財富,更要用它去刻寫新的規則,去拓印一個更加開闊、更加明亮的未來。
    文器研造所的燈火,常常亮至深夜。那“哢噠”的檢字聲、“沙沙”的排版聲、以及滾輪壓過紙背的輕響,匯成了一曲沉默而有力的革命序曲,在這盛夏的長安城南,悄然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