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琉璃成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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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長安,烈日如火,但比天氣更灼熱的,是城南工坊“玻璃量產一區”內熔爐日夜不熄的火焰,以及王掌櫃心中那份滾燙的、關於“明玻”量產與財富的藍圖。自“大尺寸平板玻璃”獲得皇帝青睞、獲準“限量發賣”以來,來自宮廷、頂級權貴府邸乃至嗅覺敏銳的豪商的訂單與求購意向,便如同這七月的驟雨,雖不密集,卻每一滴都分量十足,砸在工坊本已緊繃的產能弦上,發出近乎**的聲響。
供不應求,價高者得。這是王掌櫃在李瑾授意下刻意維持的局麵。幾麵鑲嵌了平板玻璃的座屏、妝台,在長安最頂層的圈子裏引發了小小的轟動,其晶瑩剔透、映照萬物毫厘畢現的特性,被賦予了“澄懷觀道”、“明心見性”等風雅寓意,迅速成為身份與品味的新標杆。然而,工坊每月能穩定提供的“大板”不過十數塊,製成器物更是寥寥,往往需要通過隱秘的渠道競價,價碼已被炒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一麵三尺見方的玻璃鏡屏,其價值已遠超同等大小的金器!暴利之下,窺探、打探、乃至試圖以權勢壓價、索要“供奉”的各色人等,也愈發多了起來。雖有“內廷供奉”的牌子和皇帝隱約的庇護,但壓力依舊與日俱增。
“公子,如今之勢,如抱金行於市。” 王掌櫃在秘密會麵時,不無憂慮地對李瑾道,“平板玻璃固然暴利,然產出有限,惹人眼紅。那些求而不得的勳貴,私下頗有怨言。蕭家那邊雖暫時沉寂,但其門下幾個豪商,近來頻頻打聽我們原料來源、匠人待遇,恐有不軌。再者,玻璃器物易碎,長途運輸損耗亦大,限製了銷路。長此以往,恐非善策。”
李瑾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麵。王掌櫃所言,正是他思考的問題。平板玻璃是標杆,是打開上層市場的敲門磚,但因其工藝難度和運輸不便,注定難以成為支撐工坊長期發展的現金流支柱。他需要一種能量產、易運輸、受眾更廣、利潤依然豐厚的“明玻”產品,來將“琉璃”帶來的聲望和財富,真正沉澱、固化下來。
“王叔所言極是。” 李瑾沉吟道,“平板玻璃是我們的‘臉麵’,不能丟,還需繼續精進工藝,提高良品率,確保宮中及幾位關鍵人物的供應,維係‘禦用’光環。然,工坊欲長久,需有‘筋骨’。這‘筋骨’,便是能夠穩定、大量生產,行銷天下的玻璃器皿。”
“器皿?” 王掌櫃眼睛一亮,“公子是說,杯、盤、碗、瓶、盞之類?”
“正是。” 李瑾點頭,“此類器皿,用料相對平板為少,工藝上或可借鑒已有的吹製、壓模技術,加以改良,實現標準化、批量化生產。其物晶瑩,盛裝酒水、果品、乃至化妝品,美觀且衛生,不易與金屬、漆器起反應,必受青睞。更重要的是,器皿小巧,便於包裝運輸,可遠銷洛陽、揚州乃至江南、嶺南,市場廣闊。隻要我們能將成本控製住,以‘明玻’之美名,即便定價不菲,亦不愁銷路。”
“批量生產器皿……” 王掌櫃陷入思索,“現有的吹製、沾料、模具之法,匠人全憑手感經驗,成品大小、厚薄不一,廢品亦多。若要‘標準’、‘批量’,恐需在工具、模具、乃至工序上,大動幹戈。”
“正是要動。” 李瑾語氣堅定,“此事,我已有計較。需成立‘器皿量產組’,從現有玻璃匠人中選拔最善學習、手最穩的,給予重賞,集中培訓。我會畫一些新式工具和模具的圖樣,你尋可靠匠人製作。關鍵是幾處……”
他鋪開紙筆,邊畫邊說:“其一,改良熔爐和供料。平板玻璃的熔爐追求大而穩,適合出料板。器皿熔爐可小些,但需溫度均勻,便於持續取用玻璃液。可設計一種帶有多個取料口的‘池爐’,玻璃液在其中澄清、均化,匠人可輪流從不同口取料,不誤工時。其二,統一吹製鐵管和模具。吹管的長短、口徑、壁厚需統一,前端沾取玻璃液的‘料泡’重量,也需大致控製。我會設計一種簡易的‘定量勺’或‘稱重杆’,輔助匠人取料。模具則需用耐熱鑄鐵,內膛拋光,尺寸精準,並可快速開合、冷卻。其三,建立流水工序。將器皿製作分解為:取料、吹小泡、入模吹製(或自由吹製定型)、剪口、烘口(用特製火焰軟化邊緣)、退火(消除內應力,防止炸裂)等步驟,專人專崗,反複練習,形成肌肉記憶。其四,設立嚴格質檢。每一件成品,需檢查氣泡、雜質、厚薄、形狀、有無暗裂,分等定級,優等供應高端,次等降價處理,殘品回爐。”
王掌櫃聽得連連點頭,眼中異彩連連。這等精細分工、標準作業、流程控製的理念,再次超越了他的認知。“公子此法,猶如軍中操典,令行禁止,各司其職,長此操練,熟能生巧,產量、質量必可大增!隻是……這初期的投入,尤其是模具製作、匠人培訓期間的損耗,恐怕不小。”
“投入是必須的。” 李瑾道,“玻璃之利,足以覆蓋前期成本。關鍵是快,要搶在別人模仿、或朝廷可能改變態度之前,形成規模和口碑。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從工坊利潤中撥出專款,立即著手。匠人待遇從優,但需簽更嚴格的保密契約和長期雇傭契約。模具可先做幾套常用器型的,如高足杯、蓮花盞、玉壺春瓶、梅瓶、小碟、粉盒等,試產成功,再行擴充。”
“老朽明白!” 王掌櫃精神抖擻,“隻是……這燒製玻璃,尤其是器皿退火,需大量優質木炭或石炭。長安附近木炭價昂,石炭煙大質雜,恐影響玻璃品質和爐窯壽命。燃料一事,還需設法解決。”
燃料!這確實是卡脖子的難題。唐代主要燃料是木柴和木炭,森林資源雖豐,但大規模工業消耗下,成本飆升、運輸不便且不可持續。煤炭(石炭)已開始使用,但多用於取暖和簡單冶煉,雜質多,熱值不穩定,且燃燒產生大量煙塵和硫化物,對玻璃熔製和窯爐耐火材料都是考驗。
李瑾想起了“高爐煉鋼”試驗中,孫匠師摸索出的“焦炭”燒製法。雖然還不成熟,產量有限,但焦炭熱值高、煙少、雜質相對少,或許是更好的選擇。“燃料一事,我已有安排。可讓冶鐵組的孫匠師,將‘焦炭’燒製工藝稍加改進,先小規模供應玻璃坊試用。同時,你派人往河東、隴右等地,尋訪優質、易采、運輸便利的露天煤場,嚐試建立長期的石炭供應,並研究初步的洗選、破碎技術,盡量降低雜質。此事關乎工坊根本,需長遠規劃。”
兩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王掌櫃便匆匆返回工坊,開始落實“器皿量產”大計。李瑾則提筆,將關於燃料問題的思考,以及未來可能需要的礦產勘探、初步洗選技術等,寫成簡要的備忘錄,留待日後深入。
“器皿量產組”的組建與培訓,在玻璃坊內緊鑼密鼓地展開。被選中的二十餘名匠人,被集中到新劃出的區域,由王掌櫃親自督陣,按照李瑾製定的“工藝流程手冊”(圖文並茂,由魯平協助繪製),從最基礎的取料重量控製、吹製基本手法開始,進行近乎嚴苛的標準化訓練。特製的定量取料杆、統一的吹管、第一批用新煉“精鋼”鑄造並精細打磨過的模具也陸續到位。匠人們最初極不適應,習慣了憑經驗和手感自由發揮的他們,對這種“刻板”的操作規程多有抱怨,但在“高額熟練獎金”和“淘汰後調離核心崗位、待遇大減”的雙重激勵下,很快便投入了狀態。
李瑾設計的“池爐”也建了起來,雖然不大,但溫度控製更穩,取料口的設計減少了匠人間的相互幹擾。退火窯則借鑒了陶瓷窯的某些結構,采用階梯降溫,以消除玻璃器皿因冷卻不均而產生的內應力,大大降低了成品率。
就在“器皿量產”艱難推進、廢品堆積如山之時,文器研造所再次傳來好消息。在鄭師傅、魯平等人不懈努力下,第一套相對完整的木活字字庫(約兩千常用字)宣告完成!雖然字模數量距離覆蓋所有典籍還差得遠,但用於印刷《千字文》、《百家姓》以及李瑾規劃的《農桑輯要(簡本)》已是綽綽有餘。排版、印刷的流程也經過了多次優化,檢字速度、著墨均勻性、壓印穩定性都有了顯著提升。
李瑾當即指示,用新改良的“印書紙”和活字,先試印一百本《千字文》、一百本《百家姓》。他特別要求,在每本書的扉頁,用雕版(整版雕刻)印上“城南周氏工坊敬製”的字樣,以及一個簡單的、由魯平設計的工坊徽記(抽象的齒輪與書籍圖案)。他要給這些“奇書”,打上獨一無二的烙印。
當第一批散發著油墨與紙香、字跡清晰如手抄、裝幀簡潔大方的小冊子送到李瑾麵前時,他心中湧起的成就感,甚至超過了看到玻璃鏡屏。他隨手翻開一本《千字文》,指尖劃過整齊劃一的字行,仿佛能感受到那即將席卷而來的、知識傳播方式變革的隱隱雷鳴。
他讓王掌櫃將其中一部分,以“工坊新製蒙書,請諸位大人雅正”的名義,贈送給東宮於誌寧、崇文館幾位學士、以及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重臣府上。另一部分,則通過隱秘渠道,送入感業寺,交到武曌手中。他在給武曌的密信中寫道:“新紙已成,活字初就,蒙書百本,謹奉清覽。此物之出,其意深遠,非僅蒙童之讀。卿可於寺中,借贈經之名,使郭老夫人等‘偶見’之,觀其言。長安風雨,或將因之而新。”
他相信,以武曌的敏銳,定能領會其中深意,並善加利用。而朝中那些收到贈書的重臣,看到這種前所未有、整齊劃一、成本顯然低廉的印刷品,又會作何感想?是驚歎於技藝,還是警惕於其可能帶來的變化?
時間在忙碌與期待中,滑入八月。城南工坊“器皿量產組”在經過近一個月的磨合、損耗、調整後,終於迎來了轉機。匠人們逐漸習慣了標準化操作,廢品率開始顯著下降,成品率穩步提升。更重要的是,幾種主打器型——如線條流暢的高足杯、造型典雅的玉壺春瓶、小巧玲瓏的粉盒、以及模仿蓮花形態的盞托——開始能夠穩定地產出品質合格、甚至優良的產品。
這一日,李瑾再次秘密來到工坊。在玻璃坊新建的“成品陳列間”內,他看到了令人振奮的景象。長長的榆木桌案上,在明淨的平板玻璃窗透入的陽光下,整齊地擺放著數十件剛剛完成退火、經過質檢的玻璃器皿。
高足杯亭亭玉立,杯身輕薄均勻,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青色光澤,仿佛一掬凝固的秋水。玉壺春瓶曲線優美,瓶腹圓潤,瓶頸·細長,通體晶瑩,可隱約透視其後景物。粉盒不過掌心大小,盒身與盒蓋扣合嚴密,表麵光滑如鏡,內裏亦經過拋光。蓮花盞托則巧妙地將玻璃的透與不透明結合,花瓣層疊,中心承盞處平滑……所有這些器皿,雖然還帶著手工製作的細微痕跡,沒有後世機製產品那種絕對的規整,但在這個時代,其晶瑩剔透、純淨無瑕的美感,已足以令人屏息。
王掌櫃拿起一隻高足杯,輕輕敲擊,發出清脆悠揚的、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響。“公子您聽,這聲音,說明退火徹底,內應力已消,不易炸裂。再看這厚薄,” 他將杯子對著光,“均勻透亮,無氣泡、無砂眼。按您定的標準,這已是‘甲等’!”
李瑾接過杯子,入手輕盈,觸感溫潤。他走到窗前,將杯子舉起,陽光透過杯壁,在桌上投下變幻的光斑。“甚好。王叔,依你看,如今‘甲等’成品,日產可達多少?”
“回公子,高足杯、玉壺春瓶這等稍複雜的,熟練匠人一日可成五六件。粉盒、小碟等簡單的,可成十數件。如今合格匠人已有十五人,若全力生產,不計最複雜的,日產‘甲等’器皿百餘件,‘乙等’、‘丙等’亦有不少。隻是燃料消耗甚巨,尤其是焦炭,孫匠師那邊已是全力趕製,仍顯不足。石炭洗選剛剛開始,供應不穩。” 王掌櫃匯報。
日產百餘件合格品!這個數字,放在後世微不足道,但在初唐,在玻璃還是奢侈品的時代,這已經是驚人的產能!足以支撐起一個利潤豐厚的產業了。
“產量可逐步提升,匠人還需繼續培訓,燃料問題要抓緊。” 李瑾放下杯子,目光掃過滿桌的晶瑩,“現在,是時候讓這些‘琉璃器’,去換取真金白銀了。王叔,我有一策。”
“公子請講。”
“我們不直接鋪貨於市,那樣太慢,也容易引來仿製和壓價。” 李瑾眼中閃過一絲銳利,“我們舉辦一場‘賞珍會’。”
“賞珍會?”
“不錯。” 李瑾踱步道,“就以‘周氏工坊’答謝貴客、展示新品為名,廣發請柬,邀請長安城中有頭有臉的勳貴、豪商、文壇名士。地點,就設在工坊內,清理出一處寬敞庫房,精心布置。會上,我們不僅展示這些新製的玻璃器皿,還要展示平板玻璃製成的鏡屏、妝台,甚至……可以用玻璃器皿盛裝我們工坊秘製的花露、香膏,現場品鑒。我們要讓所有人親眼看到、親手觸摸到‘明玻’之美、之奇、之用。然後……”
他頓了頓,嘴角微揚:“然後,現場競價發售。每次隻拿出少量精品,價高者得。我們要的,不僅是賣出貨物,更是製造話題,抬升‘周氏明玻’的身價,讓擁有它成為真正的榮耀與實力象征。所得款項,除留下工坊發展所需,一部分以‘供奉’、‘敬獻’之名送入宮中,一部分打點必要關節,其餘的,便是我們實實在在的財富積累。”
王掌櫃聽得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場“賞珍會”上,權貴豪商們為一件件晶瑩剔透的“琉璃”爭相出價的火熱場麵。“公子此計大妙!如此一來,‘周氏明玻’之名,必將響徹長安!隻是……這請柬發放,何人可來,還需仔細斟酌,以免得罪不該得罪之人,或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此事你與於公(於誌寧)商議,以東宮和幾位重臣的名義發出部分請柬,更顯穩妥。名單需仔細擬定,寧缺毋濫。時間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夜,月明之夜,以‘琉璃映月’為噱頭,更添風雅。” 李瑾早已成竹在胸,“在此之前,工坊全力備貨,尤其是精品。我讓魯平再設計幾件特別的,如玻璃燈罩、鑲嵌玻璃的&nulti寶首飾盒,務必讓這場‘賞珍會’,一鳴驚人!”
“是!老朽這就去辦!” 王掌櫃摩拳擦掌,仿佛已經看到了金山銀海在向工坊招手。
離開工坊,馬車行駛在返回長安城的官道上。李瑾掀開車簾,回望那座在夕陽下輪廓分明的工坊建築群。那裏,熔爐的火光晝夜不熄,高爐的煙囪青煙嫋嫋,造紙的水車緩緩轉動,文器研造所的燈火常常通明。玻璃、鋼鐵、新紙、活字……一顆顆超越時代的種子,正在這裏生根、發芽、抽枝、展葉。
而“琉璃成批量”,不僅僅意味著財富的積累,更意味著他擁有了一個強大而可持續的“造血”機器。有了足夠的金錢,他才能支撐更大規模的研發,招募和培養更多的人才,鋪設更廣的原料和銷售網絡,甚至……在未來可能的ZZ風波中,擁有更足的底氣。
“賞珍會……” 他低聲自語,眼中映著天邊絢爛的晚霞。這將是“周氏工坊”,也是他李瑾,正式在長安經濟與社交舞台上,亮出的第一柄璀璨奪目的、由“琉璃”鑄就的利劍。鋒芒所向,將是真金白銀,更是那無形而強大的影響力。
琉璃光華,即將照亮長安的夜空。而由此聚斂的財富,將成為他實現更多野心的,最堅實的階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