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舊貴怒且驚

字數:7215   加入書籤

A+A-


    “周氏工坊”中秋前夜“賞珍雅集”的盛況與天價成交的“朗鑒”,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在長安城最頂層的圈子裏炸開了鍋。六千餘貫的巨額收入,一夜之間匯聚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江南商人”之手,這本身已是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神話。而“朗鑒”最終以“蕭瑀獻於陛下”的戲劇性方式收場,更是為這場雅集增添了無數可供咀嚼的談資與遐想。長安的貴胄、豪商、文士,乃至市井小民,都在津津樂道著那夜“明玻”的璀璨、競價的狂熱,以及最後那場不動聲色的機鋒較量。“周氏工坊”與“明玻”之名,以最快的速度,穿透了坊牆的阻隔,成為長安城八月末最炙手可熱的話題。
    然而,灼熱的目光背後,並不僅僅是羨慕與驚歎。當“明玻”的暴利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展現在眾人麵前,當“周氏工坊”憑借奇技與財富,隱隱有打破某些既有利益格局和身份藩籬的勢頭時,那些盤踞在舊有秩序頂端的勢力,感受到的便不再是新奇,而是如芒在背的威脅與難以遏製的慍怒。
    首先坐不住的,是那些與“琉璃”相關的舊有利益集團。唐代琉璃(或稱玻璃)製造雖不普及,但亦有傳承。官營的“將作監”下屬“百工署”有琉璃作,能燒製一些簡單的彩色琉璃珠、簪飾、小件器皿,用於宮廷賞賜和禮儀。民間亦有少數工匠家族,掌握著不那麽透明的、帶有濃厚西域或波斯風格的“琉璃”燒製技術,所出之物雖不晶瑩,卻也價值不菲,主要供應達官貴人賞玩。“周氏明玻”的出現,以其無與倫比的透明度、純淨度和可塑性,瞬間將這些舊式“琉璃”映襯得黯淡無光,形同瓦礫。將作監的琉璃匠人頭目被上司叫去狠批,民間琉璃匠人的訂單銳減,價格暴跌。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股怨氣,很快便在相關人等的串聯下,匯成了一股暗流。
    “那‘周氏’的‘明玻’,定是用了妖法邪術!” 將作監一位負責琉璃作的直官在私下酒宴上憤憤不平,“某家世代相傳的‘藥玉’(對琉璃的雅稱)之法,已臻化境,亦不敢言能得如此純淨通透之大件!其物來得蹊蹺,恐非正途!聽聞其工坊內,爐火晝夜不息,煙塵蔽日,恐是行那‘點石成金’、‘采煉魂魄’的左道之術!”
    “正是!其物過於完美,反類妖異。” 一位與民間琉璃大戶有舊的文士附和道,“且其工坊行事詭秘,匠人皆簽死契,與外界隔絕,所耗石炭、白堿等物,數量驚人,來路不明。此等行徑,豈是正經商賈所為?依某之見,當請有司嚴查!”
    其次,是那些在“賞珍雅集”上未能如願、或本就對“周氏工坊”及其背後隱約可見的東宮背景心存芥蒂的勳貴朝臣。蕭瑀府上那位管事回去後,將當晚情形添油加醋一番稟報,重點描述了於誌寧如何“以勢壓人”、王掌櫃如何“狡詐圓滑”、最終蕭府如何“被迫”出了三千五百貫巨款卻“鏡財兩空”。盡管蕭瑀仍在閉門,聞之亦是氣得摔了茶杯,對門下令道:“查!給老夫仔細地查!這‘周氏’到底是何方神聖?與東宮,與那李瑾,究竟是何關聯?其財貨往來、匠人戶籍、物料采購,一處處給老夫挖出來!不信沒有把柄!”
    與蕭瑀一係親近、或在朝中與太子、王皇後一係不甚和睦的官員,也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城南那座日漸顯赫的工坊。他們或許不在意幾件琉璃玩物,但他們在意的是“周氏工坊”展現出的驚人斂財能力,以及這種能力可能為東宮帶來的助力。更令他們警惕的是,工坊那種“標準化”、“流水化”的生產方式,以及隱隱透露出的對“匠技”的推崇與革新,似乎與儒家“重道輕器”、“重農抑商”的傳統理念有所扞格。若放任此等“奇技淫巧”大興,恐動搖“士農工商”的固有秩序,助長“逐利”之風,甚至讓那些“操持賤業”的工匠憑借“奇技”獲取不該有的財富與影響力,這是許多秉持傳統觀念的士大夫所不能容忍的。
    “《禮記》有雲:‘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非謂其器不美,乃恐其惑亂人心,使人舍本逐末也。” 一位以清流自詡的禦史在私下議論時如此說道,“今‘周氏’以琉璃之巧,聚斂巨萬,引得長安貴人競相追逐,奢靡之風更熾。長此以往,人人慕利,誰還安心耕讀?其工坊內,匠人幾同奴役,卻又授以奇技,許以厚利,此非鼓勵‘匠人幹政’之漸耶?不可不察!”
    第三股暗流,則來自那些控製著長安及周邊重要手工業、商業行會的世家大族與地方豪強。“周氏工坊”不僅產出琉璃,其大規模使用石炭(煤)、試圖建立自己的燃料供應體係,已經觸動了某些掌控林木、石炭資源的地方豪強利益。其對優質紙張的改良和未來可能的量產,更是直接威脅到把持著造紙原料(如藤、麻)產地和銷售渠道的某些江南、巴蜀世家。雖然“新紙”尚未公開上市,但工坊向崇文館、東宮等處贈送的、質量明顯優於市麵常見品的“印書紙”和那批活字印刷的《千字文》,已經引起了一些敏感家族的注意。他們或許還不知道“活字印刷”的存在,但已經嗅到了紙張市場可能麵臨的變局。
    “江南顧氏”是掌控宣、歙一帶優質楮皮、藤紙生產的大族,其在長安的代表近日頻繁拜訪與紙張貿易相關的官員和書商,打探“周氏工坊”所用紙張來源。“聽聞其紙色潤而韌,價卻不高,莫非得了新的廉價原料秘方?或是用了邪法?” 顧氏在長安的主事人憂心忡忡地對家族寫信,“若其真能大量產出此等優質紙,我顧家百年基業,危矣!當速謀對策,或收買其匠人,或斷其原料,萬不可令其坐大!”
    這些或明或暗的敵意、猜忌與謀劃,通過各種渠道,或快或慢地匯聚、發酵,最終形成一張無形的大網,開始悄然罩向城南工坊,也罩向了與工坊有著千絲萬縷聯係、如今已升至崇文館直學士兼太子右讚善大夫的李瑾。
    李瑾並非對此毫無察覺。王掌櫃每日都會將市麵上的風聲、官吏胥吏態度的微妙變化、以及某些不懷好意的刺探,整理成簡報,通過秘密渠道送給他。於誌寧也在一次議事間隙,看似隨意地提醒他:“近日朝中於‘匠作奇技’、‘與民爭利’頗有議論,你與那‘周氏工坊’既有淵源,還需謹慎,莫要授人以柄。” 這話已是相當直白的警告。
    杜銘、許元瑜等好友也傳來消息,說他們家族中或交遊圈內,已有人開始議論“周氏工坊”的“不合禮法”與“來曆可疑”,甚至隱約將矛頭指向李瑾,質疑他一個宗室子弟、東宮屬官,為何與商賈之事牽扯如此之深,是否有“以權謀私”、“結交奸商”之嫌。
    感業寺中武曌的密信,也證實了宮中的不平靜:“蕭妃近日於陛下麵前,屢言‘物過美則近妖’,‘奇技惑心’,又‘無意間’提及,聞說城南有工坊,以秘術製琉璃,獲利巨萬,其匠人皆如囚徒,恐非仁政所宜。陛下笑而不語,然妾觀之,其心已動疑。郭老夫人亦言,近日有命婦入宮,言語間對‘琉璃奢靡’頗有微詞。君在朝在外,樹大招風,當思化解之道。或可主動獻利,或可尋一‘大義’名分,使工坊之術,與國計民生相連,則攻訐可稍息。”
    武曌的分析一針見血,與李瑾的判斷不謀而合。對手的攻擊,集中在“奇技淫巧”、“與民爭利”、“聚斂無度”、“匠人如囚”以及隱約的“左道嫌疑”上。要化解,不能僅靠防守和辯白,必須主動出擊,將工坊與更高的“大義”捆綁,同時適當讓渡部分利益,爭取更廣泛的支持,尤其是……皇帝的支持。
    “獻利”與“尋大義名分”……李瑾反複咀嚼著這兩個詞。他鋪開紙筆,開始構思。
    “獻利”相對簡單。工坊一夜暴得六千貫,這是瞞不住的消息。與其讓人眼紅攻訐,不如主動拿出一部分,以“感念天恩”、“報效朝廷”的名義獻上。獻多少?獻給誰?怎麽獻?需要仔細權衡。獻給皇帝內帑?可以,但需巧妙,不能顯得是“花錢買平安”,最好是“供奉”、“敬獻”珍玩器物之餘,再“自願”捐獻一筆“助軍”、“賑災”或“興學”的款項,名目要正大光明。通過誰獻?於誌寧?東宮?還是直接通過內侍省?後者更直接,但可能繞過東宮,引起於誌寧不快。最好雙管齊下,大部分以“周氏工坊”名義通過內侍省“供奉”,一小部分以東宮“發現良匠、進獻奇技、得利以充用度”的名義,由李瑾協調,歸於東宮。這樣,皇帝得了實惠和麵子,東宮也得了好處,李瑾的“忠心”和“能幹”再次彰顯。
    “尋大義名分”,則更為關鍵,也更具挑戰。工坊的技術,不能僅僅停留在“製造奢玩”的層麵。玻璃、鋼鐵、新紙、印刷……這些技術,必須與“富國強兵”、“教化百姓”、“改善民生”聯係起來,才能堵住那些“奇技淫巧”、“與民爭利”的指責。
    他再次梳理工坊已有的和正在研發的技術:
    玻璃:除了器皿和鏡子,是否可用於民生?比如,製造更透光、保暖的玻璃窗戶,用於官署、驛站、乃至未來的公共建築?或者,利用其透光性,製作簡易的“溫室”覆蓋材料,嚐試反季節種植?雖然目前成本高昂,但可以作為“祥瑞”或“試驗”提出概念。更直接的是,利用玻璃的密封性,製造用於保存疫苗(牛痘漿)、珍貴藥材的特製容器,這可以直接與“防疫”、“醫療”掛鉤,名正言順。
    鋼鐵:優質鋼鐵意味著更好的農具、工具、乃至兵器。可以嚐試製造一批改良的鋼製犁鏵、鐮刀、斧頭,在皇莊或東宮所屬田莊試用,若證明能提高耕作效率、降低損耗,便是“利農”的實績。甚至可以考慮,在皇帝首肯下,為北衙禁軍或邊防精銳,小批量試製一些更精良的兵刃箭頭,這便與“強兵”相關了。當然,兵器事關重大,必須慎之又慎,目前隻能停留在“獻上良鐵,由將作監打造”的層麵。
    新紙與印刷:這是最容易與“教化”掛鉤的。可以奏請,用新紙和活字印刷術,刊印朝廷準許的經書注疏、農桑醫書、乃至皇帝禦製詩文集,以“嘉惠士林”、“廣布王化”為名,低價或免費發放給各地官學、書院。這既能展示技術,又能贏得文人士子(至少是寒門士子)的好感,還能將“新紙”和“印刷”的初步成果,以最正麵的方式公之於眾,搶占道德和輿論製高點。
    牛痘:這是現成的、無可爭議的“大義”。工坊在牛痘推廣中提供了潔淨器皿和部分支持,此事可進一步宣揚,將工坊與“活人無數”、“防疫安民”的功德聯係起來。
    李瑾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他需要一份綜合性的條陳,向皇帝(或許也向朝廷)闡述“周氏工坊”之“術”,非為私利,實可“利國、利民、利教、利兵”。條陳中,他將提出一係列具體的、看似可行(實則有些超越時代,但可作為長期目標)的“應用建議”,並主動表示願將部分利潤和技術“獻於朝廷”,用於這些“利國”之事。同時,他也會委婉提及,工坊目前麵臨的一些“無端猜疑”和“原料采購困難”,希望朝廷能予以“明辨”和“扶持”。
    這份條陳,不能完全以他的名義上奏,那樣目標太大。最好能由於誌寧領銜,以東宮“察訪民間良工奇技、以資國用”的名義呈遞。他需要先說服於誌寧。
    他將於誌寧請至自己在東宮的廨署,屏退左右,開門見山。
    “於公,近日朝野對城南‘周氏工坊’頗有議論,下官亦有所聞。” 李瑾態度恭謹,“工坊之興,確因下官偶識其主,見其術新奇,或於國有利,故稍加引薦。不意其竟能成此規模,惹來諸多是非。下官思之,與其任人猜疑,不若主動陳情,將其術之可為、其利之所向,稟明陛下與朝廷。一來可釋眾疑,二來,或可使其術真正用於國計民生,不負其巧。”
    於誌寧看著李瑾,目光深邃:“你有此心,甚好。然則,你待如何陳情?工坊之術,無非琉璃奇巧,雖獲巨利,然終是‘末業’。朝中清議,重道輕器,恐難認同。”
    “於公教訓的是。” 李瑾道,“故下官以為,陳情之要,在於‘轉器為用’、‘化利為義’。” 他將自己關於玻璃用於醫藥保存、鋼鐵改良農具兵刃、新紙印刷用於教化、以及牛痘功德的想法,擇要陳述,並遞上自己草擬的條陳綱要。“下官懇請於公,以此綱要為基,以東宮明察善用之名義,奏於陛下。工坊願獻出部分所得,並聽候朝廷調遣,將其術用於上述利國利民之途。如此,則工坊非私利之窟,而成朝廷試用新技、造福生民之先導。縱有微詞,亦難撼大義。”
    於誌寧接過綱要,仔細翻閱,良久不語。他不得不承認,李瑾這番謀劃,心思縝密,格局開闊,將工坊的“奇技”與朝廷最關心的農、兵、教、醫掛鉤,確實能很大程度上化解“奇技淫巧”的指責。尤其是主動獻利、聽候調遣的姿態,更顯忠忱。若能促成,對東宮而言,也是展現“留意民生、善用人才”的好事。
    “你所思,不無道理。” 於誌寧緩緩道,“然茲事體大,牽涉甚廣。琉璃、鋼鐵之用,尚需驗證;新紙印刷,更關乎文教根本,不可輕動。牛痘之事,已有定論,不必再提。此條陳,老夫可斟酌修改,以東宮名義呈遞。然成與不成,尚在陛下與朝議。你需有準備,一旦條陳上達,工坊必將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再無隱秘可言。屆時,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下官明白。然與其暗中受人猜忌攻訐,不若光明正大,以術報國。縱有風雨,亦是坦蕩。” 李瑾肅然道。
    “好一個‘以術報國’、‘縱有風雨,亦是坦蕩’!” 於誌寧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既如此,老夫便替你轉呈此議。你且將條陳完善,尤其關於農具、教化二事,需有更具體可行之策。至於工坊獻利幾何、如何獻,也需明確。”
    “是!多謝於公!” 李瑾心中一定。有了於誌寧的支持,此事便成功了大半。
    接下來的數日,李瑾閉門謝客,全力完善條陳。他讓王掌櫃整理出工坊“賞珍雅集”所得利潤的詳細賬目(當然是經過“處理”的),並擬定一個“自願”捐獻的方案:除已“供奉”入宮的“朗鑒”外,再獻錢兩千貫,其中一千貫“助邊”,五百貫“興學”,五百貫“備荒”。同時,工坊願“無償”為朝廷試製一批改良鋼製農具、特製醫藥玻璃容器,並按成本價供應“新紙”用於官學印書。
    條陳寫畢,經由於誌寧修改潤色,以東宮左庶子於誌寧、太子右讚善大夫李瑾聯名的方式,秘密呈遞禦前。
    就在條陳遞上的同時,舊貴們的“怒”與“驚”,也開始轉化為具體的行動。
    蕭瑀門下的禦史,率先發難,上了一道彈劾奏疏,雖未直接點名“周氏工坊”,卻大談“近來市井有豪商,以奇巧之物眩惑人心,聚斂無度,富可敵國;其匠作之地,封鎖嚴密,形同禁臠,恐藏奸宄;更聞其與朝中某些新進之士過往甚密,或有勾結牟利、敗壞朝綱之嫌。乞陛下下旨嚴查,以正風氣,以儆效尤。” 矛頭隱隱指向李瑾及工坊。
    掌控紙張貿易的江南顧家,則通過其在朝中的姻親故舊,開始向負責市舶、商稅的衙門施壓,要求嚴查“來曆不明、可能逃漏商稅”的“新奇貨物”,尤其關注“大批石炭、白堿、特殊黏土”的流向。
    將作監內對琉璃作不滿的勢力,則開始暗中搜集所謂“周氏工坊”使用“妖術”、“虐使匠人”的“證據”,並試圖通過內侍省的關係,向皇帝進言,暗示“明玻”過於完美,恐“物妖”不詳。
    數股暗流,從不同方向,開始湧向城南,湧向東宮,湧向李瑾。舊貴們的反擊,雖未形成滔天巨浪,卻已顯露出足以淹沒不慎者的險惡潛流。
    長安的秋空,依舊高遠湛藍。但李瑾知道,平靜之下,一場因“奇技”與“巨利”而引發的風暴,已然迫在眉睫。他能否憑借手中的“大義”名分、主動獻利的姿態、以及於誌寧和東宮的支持,在這場風暴中穩住陣腳,甚至乘風破浪,將是對他智慧、手腕與運氣的又一次嚴峻考驗。
    舊貴怒且驚,新銳露崢嶸。這長安城中的博弈,隨著工坊煙囪的升起,進入了更加激烈而複雜的深水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