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瑾辭官明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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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大朝。春寒料峭,太極殿前的漢白玉階上,還殘留著夜霜的濕痕。然而,比這晨霜更冷的,是殿中許多朝臣看向那位緋袍年輕官員時,那複雜難言的目光,以及縈繞在空氣裏那股揮之不去的、關於“私通宮闈”流言的竊竊私語。李瑾身著整齊的從四品緋色官袍,腰懸銀魚袋,神色平靜地立於文官班列之中,仿佛那些針尖般的視線與流言的陰影,都與他無關。
朝議如常進行,戶部奏報漕運,兵部議及邊備,工部請示河工。然而,許多人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些尋常政務上。蕭瑀一係的官員,眼角餘光不時瞥向李瑾,帶著審視與一絲即將收網的快意。於誌寧、閻立本等人,則眉宇間隱含憂色。皇帝李治高坐禦座,麵色沉靜,隻是偶爾掠向李瑾方向的目光,比平日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深邃。
就在朝議接近尾聲,侍立的內侍即將高唱“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之時,李瑾出列了。
他手持玉笏,步履沉穩地走到丹墀之前,撩袍,跪倒,以額觸地。這個莊重到近乎肅穆的大禮,讓殿中為之一靜。
“臣,將作監少監、秘書郎、督行實務使李瑾,有本冒死啟奏天聽。” 李瑾的聲音清晰平穩,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
“李卿平身奏來。” 李治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李瑾並未起身,依舊保持著跪伏的姿勢,隻是略微抬高了聲音:“陛下,臣自蒙陛下不棄,拔擢於微末,授以實務,寄以厚望。臣雖愚鈍,然夙夜匪懈,唯恐有負聖恩。自領‘督行實務’以來,兢兢業業,於農具改良、百工創新、海貿籌備、水師儲才諸事,不敢有絲毫懈怠,幸賴陛下天威,同僚協力,略有寸進,此皆陛下聖明所至,臣何功之有?”
他先回顧了自己的“政績”和皇帝的“恩典”,姿態放得極低。
“然,” 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中帶上了沉重與痛切,“近日臣聞,長安市井,宮廷內外,竟有宵小之輩,散布惡毒流言,汙臣清譽。其言荒謬絕倫,竟誣臣與前朝宮人、今於蘭心苑帶發修行的武氏有私!更甚者,竟敢妄測天心,構陷臣以‘脅迫中宮’、‘內外勾結’之罪!”
他終於將“流言”直接擺到了朝堂之上,而且是如此尖銳的指控!殿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許多人沒想到,李瑾竟敢如此直白地將這層遮羞布撕開。
“此等流言,於臣,是毀譽謗身,欲置臣於萬劫不複之地!於武氏,是汙名加身,使其清修之地蒙塵!於陛下,是褻瀆天聽,離間君臣,淆亂宮闈綱紀!” 李瑾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的憤怒與悲愴,“臣自問,自入仕以來,上對得起陛下天恩,下對得起黎民百姓,中間對得起同僚友朋,俯仰之間,無愧天地!與武氏,除當年因太子講學,偶有數麵之緣,恪守臣禮,再無交集!工坊布施感業寺,乃為酬謝其於牛痘推廣時收容病患之德,有賬可查,有人可證!至於所謂‘脅迫中宮’、‘內外勾結’,更是子虛烏有,惡意構陷!此心此誌,天日可鑒,鬼神共察!”
他言辭激烈,剖白心跡,將自己與武媚娘的關係限定在“偶有數麵”、“恪守臣禮”,將布施解釋為“酬謝公德”,並直接否定最致命的指控,態度堅決,擲地有聲。
然而,這僅僅是鋪墊。在眾人被他這番激烈辯白吸引之時,李瑾深吸一口氣,以頭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磚之上,發出沉悶一響,再抬頭時,眼中已隱現水光,聲音也轉為一種帶著決絕淒涼的平靜:
“然,臣亦深知,人言可畏,積毀銷骨。臣蒙陛下超擢,少年驟貴,手握實務,本就惹人嫉恨。今有此惡言,雖係構陷,然瓜田李下,臣已難自明。陛下信任臣,然臣不能因一己之故,使陛下聖名蒙塵,使宮闈不寧,使朝堂生隙,使宵小之徒以此攻訐陛下用人不明!”
他再次叩首,聲音已帶哽咽:“臣,一介寒微,得遇陛下,已是僥天之幸。所獻牛痘、明玻、新紙、寰宇圖諸物,所倡實學、海貿諸策,若有一二可利國家,便是臣報答陛下知遇之恩於萬一。然,臣之去留事小,陛下清譽、朝廷綱紀、後宮安寧事大!”
他挺直身體,雙手將一直緊握的玉笏高高舉起,聲音斬釘截鐵,響徹大殿:
“故,臣今日,冒死懇請陛下! 為堵天下悠悠之口,為全陛下知人之明,為安後宮之心,為肅朝廷之風——請陛下,革去臣將作監少監、秘書郎、督行實務使等一切官職、差遣!收臣之誥身印信,奪臣之緋服魚袋!放臣歸田,或付有司勘問!臣,願以一己之身,明此心跡,證此清白!”
“臣,無官無職,白身待罪,看那流言蜚語,還能依附何物?看那構陷之徒,還能如何中傷?若臣果有罪愆,請陛下明正典刑,臣絕無怨言!若臣蒙冤,但求還臣一個清白之身,臣願布衣歸鄉,老死林泉,再不過問朝堂之事!”
“陛下!臣,請辭!”
最後三字,如同驚雷,轟然炸響在每個人的心頭!不是辯解,不是求饒,而是辭官!而且是辭去所有官職,以“白身待罪”的姿態,來證明清白!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李瑾這決絕到近乎慘烈的一招驚呆了!辭官?他可是聖眷正隆、手握實權、前途無量的“督行實務使”!是將“實學”理念推行得風生水起的核心人物!是皇帝改革倚重的臂膀!他竟然要為了這“莫須有”的流言,放棄一切?
於誌寧臉色大變,下意識地上前半步,嘴唇翕動,卻又強自忍住。閻立本也是一臉錯愕。蕭瑀眼中精光爆閃,隨即又深深隱藏,但嘴角一絲難以抑製的弧度,暴露了他內心的驚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鄭侍郎、周禦史等人更是目瞪口呆,他們預想了李瑾的各種反應,或激烈辯駁,或惶恐請罪,或尋找證據,卻萬萬沒料到,竟是如此幹脆利落的“自我了斷”!
皇帝李治,也明顯愣住了。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丹墀下那個長跪不起、雙手高舉玉笏的年輕身影。李瑾那番話,言辭懇切,邏輯清晰,尤其是最後“無官無職,白身待罪,看流言還能依附何物”的論述,簡直是…釜底抽薪,以退為進的絕殺之招!
這等於將所有的難題,都拋回給了皇帝,也拋給了那些散布流言的人。如果皇帝準奏,就等於認同了流言的壓力,坐實了“用人不明”的嫌疑,也等於自斷一臂,讓正在推進的“實務”改革受挫。如果皇帝不準,就必須出麵力保李瑾,那就要對流言有個明確態度,對幕後之人有所表示。而那些散布流言者,如果李瑾真的變成“白身”,他們攻擊的目標和價值就瞬間消失了,流言也會不攻自破——誰會去編派一個平民百姓與先帝舊人的“私情”?
更厲害的是,李瑾這番“以清白為要,以辭官明誌”的姿態,占據了絕對的道德高地。他表現出的,不是對權力的眷戀,而是對名譽的珍視,對皇帝的忠誠(不願讓皇帝為難),對朝廷綱紀的維護。相比之下,那些躲在暗處散布流言的人,就顯得無比卑劣。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李治緩緩靠回禦座,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他看著李瑾,這個年輕人又一次給了他意外。不是急智,不是巧辯,而是一種近乎悲壯的、以自身前途為賭注的…擔當與智慧。
“李瑾,” 李治終於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可知,朕授你官職,是望你為國效力。你如今所為,是欲以辭官,脅迫於朕,還是果真心灰意冷?”
這話很重,幾乎是質問李瑾是否在“以退為進”地逼宮。
李瑾再次叩首,聲音沉痛卻堅定:“陛下明鑒!臣豈敢脅迫陛下?臣之心,如被汙之白璧,若不沉於幽泉,何以自證無瑕?臣之行,如染塵之素練,若不付之一炬,何以昭示本真?臣今日所言所請,字字發自肺腑,絕無半點虛妄矯飾!臣所慮者,非一己之官位榮辱,實乃陛下清譽、朝廷法度、後宮安寧!臣若戀棧不去,使流言不息,非但臣清白難雪,更累聖德,此臣萬死不能贖之罪也!故,唯有一辭,方可表臣之心,塞讒佞之口,此臣所能為陛下盡之最後忠心!”
他將“辭官”定義為“為陛下盡忠的最後方式”,再次拔高了行為的正當性。
李治沉默著,目光掃過殿中眾臣。他看到於誌寧眼中的焦急,閻立本臉上的惋惜,也看到蕭瑀等人眼中的閃爍與…一絲不安。他心中已然明了。李瑾這是用最決絕的方式,將了他一軍,也將了那些幕後之人一軍。
“你的辭表,朕收到了。” 李治緩緩道,語氣恢複了帝王的深沉難測,“然,朝廷官職,非兒戲。授予革去,皆需依製而行。你且將辭官之意,寫成正式表文,呈遞中書門下。至於你所言流言之事……”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掃過全場,“朕,自有主張。退朝!”
皇帝沒有當場準奏,也沒有駁回,而是將程序推給了中書門下,並暗示要親自過問“流言之事”。這是一個信號,皇帝不會輕易放棄李瑾,但也要借機敲打,並查明流言根源。
“臣…遵旨。” 李瑾重重叩首,然後起身,將玉笏端正置於身前,緩緩退回了班列。他的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孤臣孽子般的決絕。
散朝之後,李瑾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平靜地解下腰間的銀魚袋,脫下身上的緋色官袍(內有常服),仔細疊好,與玉笏一同捧在手中,然後徑直走向宮門值守的郎官,將其交付,言明“待罪之身,不敢再著官服,佩官符”。隨後,他僅著青色常服,在早春的寒風中,徒步走出了皇城。
這一幕,被許多散朝的官員看在眼裏。那褪下的緋袍,交付的魚袋玉笏,以及那道獨自離去的青色背影,充滿了無聲的震撼力。許多原本對流言將信將疑的官員,心中開始動搖——若真有私情,豈會如此決絕地放棄一切,自證清白?而那些推動流言者,則感到了陣陣寒意,皇帝那句“自有主張”,如同懸頂之劍。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速傳開。“李瑾為證清白,朝堂辭官,脫袍去印!” 這比任何辯白都更有力,也更引人遐思。市井間的議論風向,開始悄然轉變,同情與欽佩之聲漸起。宮中,蘭心苑的武媚娘,從秋月戰戰兢兢的稟報中得知此事,手中的佛珠猛地一顫,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竟然用這種方式…好一個以退為進,好一個…李瑾!
蕭淑妃在披香殿摔了第二個琉璃盞,氣得渾身發抖:“他竟敢…竟敢以辭官要挾陛下?!陛下…陛下為何不直接準了他?!”
王皇後在立政殿中,聽著周尚宮的稟報,神情複雜,良久,才幽幽一歎:“他倒是…狠得下心。看來,或許…真是冤枉了他?” 她對武媚娘的猜疑,因李瑾這決絕之舉,反而消散了不少。
皇帝李治回到兩儀殿,獨自坐了很久。他麵前攤開著李瑾那番“辭官”言論的記錄,以及剛剛由內侍省呈上的、關於流言源頭的一些初步密報。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目光深遠。
“李瑾…武媚娘…” 他低聲自語,“一個不惜棄官明誌,一個在宮中默默抄經祈福…流言…蕭氏…”
他忽然對身旁的心腹內侍道:“去,告訴李瑾,他的辭表,朕收到了。讓他…在府中靜思己過,無旨不得外出。一應‘督行實務’事宜,暫由於誌寧、閻立本會同‘格物所’谘議代行。另外,加派人手,給朕仔細地查,那些流言,到底是從誰嘴裏第一個冒出來的!”
“是!”
一場以辭官為引爆點的風暴,就此在朝堂與後宮猛烈刮起。李瑾用近乎自毀的方式,不僅暫時洗刷了汙名,贏得了輿論的同情與轉向,更將皇帝的目光徹底引向了流言的製造者,也為他和武媚娘,贏得了一絲喘息與反擊的寶貴空間。然而,代價是昂貴的,他失去了炙手可熱的權位,成了“待罪靜思”的閑人。未來的路,是就此沉淪,還是蟄伏再起?一切,都係於那位深不可測的年輕帝王之心。
但至少,他證明了,流言或許能傷人,卻殺不死一個敢於舍棄、善於謀局的智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