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密會芙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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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本該是草長鶯飛、曲江流飲的時節,然而貞觀二十四年的長安,卻籠罩在一層無形的、源於朝堂後宮暗流的低氣壓之下。李瑾“辭官待罪”已近半月,流言雖在皇帝“嚴查”的口諭和禦史台、內侍省的雷厲風行下(幾名散布流言最廣的宮人、清客被杖斃或流放),表麵上有所收斂,但暗地裏的波瀾卻愈發洶湧詭譎。蕭瑀一係雖折了幾個外圍爪牙,但核心未損,反而因李瑾“失勢”而氣焰更盛,在朝中處處掣肘“督行實務”的後續事宜,對“格物所”的經費、人員也多有刁難。於誌寧、閻立本等人勉力維持,亦是步履維艱。
李瑾被“靜思”於崇仁坊宅邸,看似閉門謝客,實則外鬆內緊。府邸周圍,明裏暗裏多了不少窺探的眼線,有來自蕭瑀的,或許也有來自宮中某些方麵的。他深居簡出,每日隻在書房讀書、寫字,偶爾在庭院中散步,神色平靜,仿佛真的在“靜思己過”。隻有李福和王掌櫃等核心心腹知曉,公子每日都在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接收來自朝堂、工坊、乃至宮中的零星信息,並做出各種布置。
他知道武媚娘在宮中的處境定然更加艱難。郭老夫人通過特殊渠道輾轉遞來的消息語焉不詳,隻言“蘭心苑禁足,用度艱難,武娘子病體懨懨”,但越是含糊,越讓李瑾心頭沉重。他相信以武媚娘的堅韌,不至被輕易擊垮,但那種孤立無援、如臨深淵的恐懼與壓力,足以摧毀任何人的意誌。他們之間的同盟,建立在共同的目標與超越時代的理解之上,但曆經流言與各自困境的考驗,這份聯結是否依舊牢固?她是否會因絕望而改變?是否會因他的“失勢”而動搖?
他必須見她一麵。不是通過冰冷的密信,而是麵對麵,看清她的眼睛,確認她的心意,也讓她知曉他的決心與謀劃。這無比冒險,一旦暴露,便是萬劫不複。但有些話,有些事,非當麵不能言,不能決。
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來臨。三月初十,是已故文德皇後長孫氏(長孫皇後)的忌辰。皇帝李治素來孝順,每年此日,隻要不在外巡幸,必會親至位於長安城東南隅、曲江池畔的“芙蓉園”(皇家園林,內有紀念長孫皇後的祠堂)祭奠,並常在園中小住一兩日,靜思緬懷。今年雖朝事紛擾,但皇帝依舊下旨,將依例前往。按舊製,皇帝出行,除後宮妃嬪、皇子、近侍,部分特許的宗室、勳貴子弟,以及負責宿衛、儀仗的官員軍士外,不得隨行。但皇帝或許出於對李瑾“辭官”後境遇的一絲撫慰,或許另有用意,竟在隨行名單中,添上了“著前將作監少監李瑾隨駕,以備顧問園林修繕諸事”一條。雖加了“前”字,且理由牽強,但這無疑是一個信號——皇帝並未完全棄他。
更讓李瑾心中一動的是,隨行名單中,還有“蘭心苑帶發修行武氏,隨侍皇後,於佛堂誦經祈福”。王皇後雖厭棄武媚娘,但這種涉及“孝道”與“祈福”的場合,名義上仍需中宮統領六宮,帶上“修行”之人,也算勉強說得過去。這或許是皇帝的意思,也或許是王皇後不願在“孝行”上落人口實。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芙蓉園占地廣闊,樓台亭閣、山林池沼交錯,雖有禁衛,但比起宮禁森嚴的大內,私會的機會要大得多,風險也相對可控。
三月初十,清晨。細雨霏霏,為長安城蒙上了一層哀戚的輕紗。長長的車駕儀仗,在羽林衛的拱衛下,浩浩蕩蕩出了皇城,向東南方的芙蓉園迤邐而行。李瑾身著簡單的青色常服,未佩任何官飾,騎馬跟在隊伍中後部,周圍多是些低品階的隨行官員和宗室子弟,無人與他攀談,他也樂得清靜,目光沉靜地觀察著四周。
抵達芙蓉園後,皇帝、皇後、蕭淑妃等人入駐核心區域的“紫雲樓”、“澄輝堂”等處。李瑾被安置在外圍一處名為“聽雨軒”的僻靜客院,與幾位管理園圃、修繕的雜官相鄰。武媚娘則隨皇後入住內苑,具體所在不得而知。
祭奠儀式莊嚴肅穆,在細雨中進行。李瑾作為“隨駕”人員,隻能在較遠處跟隨行禮。他看到了皇帝沉靜哀思的側臉,看到了王皇後強撐的端莊,也看到了蕭淑妃刻意表現出的恭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誌得意滿。在皇後身後那群低眉順目的宮女與“修行”女眷中,他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淄衣,未施脂粉,頭發用最簡單的木簪綰起,低垂著頭,身姿卻挺得筆直,在細雨和哀戚的氛圍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種孤竹般的韌勁。是武媚娘。她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極快地抬起眼睫,朝他這個方向瞥了一眼。目光相接,隻是一瞬,便又迅速垂下。但那一瞬,李瑾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疲憊、一絲如釋重負,以及更深處燃燒的、不肯熄滅的火焰。
他的心,略定。
儀式結束,眾人散去。皇帝回“紫雲樓”靜思,皇後、妃嬪等各自回住處。細雨依舊未停,園林中霧氣氤氳,更添幽深。李瑾回到“聽雨軒”,靜待時機。他已通過李福,買通了一名在芙蓉園當值多年、貪財但嘴不算太鬆的老內侍,知曉內苑西南角有一處廢棄的“藕香榭”,臨水而建,位置偏僻,年久失修,平日少有人至,且有一道不易察覺的側門,可通往外苑一片竹林。他將見麵地點定在那裏,時間定在酉時三刻(約傍晚六點),天色將暗未暗,細雨迷蒙,便於隱蔽。
酉時初,李瑾借口勘察園中一處待修的水廊,帶著一名扮作小廝的心腹護衛,悄然離開“聽雨軒”,鑽入了雨霧彌漫的園林。他熟悉芙蓉園的布局(前世記憶與近期查閱圖誌),繞開主要道路和巡邏崗哨,在假山、竹林、花木的掩映下,向“藕香榭”摸去。細雨打濕了他的衣衫和頭發,帶來陣陣寒意,但他的心卻跳得很快。
接近“藕香榭”時,他示意護衛在竹林邊緣隱蔽警戒,自己則閃身來到那扇虛掩的、爬滿藤蔓的破舊側門前。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在沙沙的雨聲中並不明顯。
榭內光線昏暗,臨水的窗戶破損,冷風裹著雨絲吹入。空氣中彌漫著木頭腐朽和塵土的氣息。一道灰色的身影,正靜靜立在破損的窗前,望著窗外煙雨朦朧的湖麵。聽到門響,她緩緩轉過身。
是武媚娘。她依舊穿著那身灰色淄衣,身形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減,臉色在昏光中顯得異常蒼白,隻有那雙眸子,在看到他時,驟然亮起,如同暗夜中點燃的星辰,瞬間驅散了周身的疲憊與寒意。
兩人隔著數步距離,靜靜對視。一時間,隻有窗外沙沙的雨聲,和彼此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你來了。” 武媚娘先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卻異常平靜。
“我來了。” 李瑾走近幾步,目光在她臉上仔細梭巡,看到了那眼下無法掩飾的青黑,看到了她唇角因幹燥而起的細微裂痕,也看到了她眼中那不容錯辨的堅韌。“你……受苦了。”
武媚娘輕輕搖了搖頭,唇角似乎想彎起一個弧度,卻最終隻是微微一動:“比之感業寺,不過換了個地方。倒是你……” 她看著他身上被雨打濕的常服,眼中掠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朝堂辭官,脫袍去印……李瑾,你何至於此?”
“流言如刀,不得不為。” 李瑾簡短道,目光不曾離開她的眼睛,“唯有如此,方能破局,也方能……逼出那些魑魅魍魎。隻是,連累你在宮中,處境更為艱難。蘭心苑之事,我已聽聞大概。是我思慮不周。”
“與你無關。” 武媚娘斷然道,聲音微冷,“蕭淑妃視我為眼中釘,王皇後本就靠不住。沒有流言,她們也會找別的借口。你能以辭官自保,並引得陛下追查,已是……極好了。”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隻是,你如今被軟禁府中,失了權位,未來……”
“權位可失,亦可再得。” 李瑾打斷她,語氣堅定,“陛下令我‘隨駕’,便是未棄我。流言源頭,陛下心中已有數。蕭瑀一係看似猖狂,實則已觸陛下逆鱗。我之所長,在‘實學’,在‘格物’,在能為大唐開疆拓土、富國強兵之策。隻要陛下誌在進取,便不會真的棄我。眼下蟄伏,正是蓄力之時。”
他看著武媚娘蒼白卻清亮的臉:“倒是你,宮中步步殺機。王皇後厭棄,蕭淑妃狠毒,陛下態度不明。你……可還撐得住?可有什麽打算?”
武媚娘走到窗邊,望著窗外迷蒙的雨霧,沉默片刻,緩緩道:“撐不住,也要撐。至於打算……” 她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李瑾,“你可還記得,我曾在信中與你提過,感業寺三年,我並非隻是枯坐念佛?”
李瑾點頭:“自然記得。你暗中經營,慧明師太、郭老夫人,乃至宮中一些舊人,皆可為援。”
“不錯。” 武媚娘眼中閃過一絲冷芒,“宮中勢利,人心似鬼。然,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越是此時,越能看清,哪些人是牆頭草,哪些人……或許能為我所用。王皇後靠不住,我便不能再指望她。蕭淑妃欲置我於死地,我亦不能再坐以待斃。”
“你要如何做?” 李瑾心中一緊。
“陛下忌憚蕭瑀外戚坐大,亦對王皇後有所不滿,然國本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武媚娘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讓陛下看到我,且看到我不同於王後之刻板、蕭妃之跋扈的機會。我要讓陛下知道,我武媚娘,並非隻會以色事人,或枯坐念經的弱女子。我懂他的心,懂他的抱負,也懂……這帝國的隱憂與未來。”
她的話,與李瑾心中的某些想法不謀而合。皇帝李治,並非庸主,他有抱負,亦有隱憂。蕭瑀代表的守舊勢力,王皇後的無能,或許都讓他感到掣肘與無奈。
“所以,你在蘭心苑……” 李瑾若有所思。
“抄經祈福,是‘本分’。但僅有本分,不夠。” 武媚娘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我需要一場‘意外’,一場能讓陛下記住,且心生憐惜,甚至……有所觸動的‘意外’。此事我已有些計較,但需天時地利,更需……你在宮外的些許配合。”
“你說。” 李瑾毫不猶豫。
武媚娘走近一步,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快速而清晰地說出了一番話。李瑾聽著,初時一驚,隨即眉頭緊鎖,陷入沉思,最終緩緩點頭:“此計……甚險。但若成,或可一舉數得。隻是,你自身安危……”
“置之死地,而後生。” 武媚娘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在宮中,已是死地。不搏,便是坐以待斃。搏一搏,或許還有生機,甚至……更進一步的可能。李瑾,你我同盟,非為兒女私情,乃為共同之誌。你若信我,便助我。若覺風險太大,此刻便可抽身,我絕不怨你。”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銳利,直視著李瑾,等待他的回答。那目光中,有試探,有期待,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擲。
李瑾看著眼前這個在絕境中依然冷靜謀劃、甚至不惜以身犯險的女子,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有敬佩,有憐惜,更有一種同道中人的深切共鳴與決意。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冰冷而微微顫抖的手。
武媚娘身體一僵,卻沒有抽回。
“我說過,” 李瑾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目光灼灼,“時機將臨,靜待風起。 如今風已起,你我皆是風中飄萍,唯有攜手,方能不覆。你的計劃,我助你。你需要什麽,隻要我能辦到,必不推辭。但有一點,” 他握緊她的手,“務必保全自身。 你若有事,一切皆休。”
感受到他手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武媚娘冰冷的心仿佛注入了一絲暖流。她反手,也輕輕回握了一下,隨即迅速抽回,臉上卻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在昏暗中看不真切。
“我知道。” 她低聲道,語氣柔和了些許,“你也需小心。蕭瑀不會放過你,陛下……心思也難測。‘格物所’是你根基,萬不可失。”
“放心。” 李瑾點頭,“於公、閻公會盡力維持。工坊那邊,王掌櫃也能穩住。隻要陛下心思未變,我們就還有時間。”
兩人又低聲商議了一些細節,約定了日後緊急聯絡的暗號和渠道。時間緊迫,不能久留。
“該走了。” 武媚娘望向窗外漸濃的暮色和未停的細雨,“今日一會,我心已定。李瑾,前路凶險,各自珍重。但願……他日能在更高處,再見。”
“一定。” 李瑾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樣貌刻入心底,“保重。”
武媚娘不再多言,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如同一抹灰色的幽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榭內另一側的破門後,融入雨霧迷蒙的園林深處。
李瑾在原地又站了片刻,平複了一下心緒,才轉身,按原路悄然返回。雨絲依舊冰涼,但他的心卻不再迷茫,反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與鬥誌。
密會芙蓉園,雖隻短短一刻,卻讓兩顆在風暴中飄搖的心,重新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也更加明確了前行的方向與決心。他們互訴了困境,也交換了膽魄與信任。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皇帝的智慧與野心,賭的是他們對時局的精準判斷,也賭的是彼此的能力與運氣。
然而,深宮與朝堂的博弈,從來容不得半分僥幸。他們的計劃能否成功?這場以性命和前途為注的冒險,又將把兩人推向怎樣的命運漩渦?
雨,還在下。芙蓉園的夜晚,格外寧靜,卻也似乎蘊藏著更深的、不為人知的波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