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帝心亦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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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月圓之夜。宮中的氣氛,在流言被強力壓製、皇帝態度曖昧的平靜表象下,卻如同冰封的河麵,看似堅固,實則暗流洶湧,隨時可能因一處微小的裂痕而轟然崩塌。李瑾與武媚娘兩次密會交心,彼此確認了同盟的底線與方向,也各自按計劃悄然推進。然而,他們精心策劃的、用以打破僵局、觸動帝心的“意外”,尚未等到最佳時機,一場真正的、猝不及防的危機,卻以更加凶險的方式驟然降臨。
這一日,原本是宮中例行向各宮苑分發春日預防時疫藥茶的日子。藥茶由太醫署統一配製,分送到各宮主位,再由主位分發至下轄宮人。蘭心苑依附皇後,藥茶本應由立政殿統一領取後分發。然而,這一日午後,一名麵生的、自稱是尚食局小內侍的宦官,卻提著一個食盒,徑直來到蘭心苑外,聲稱奉皇後之命,特賜“蘭心苑武氏及宮人滋補藥膳一份”,以慰其“清修辛苦”。
守門內侍不疑有他(皇後偶爾也會有些象征性賞賜),又見食盒上有立政殿的標記,便放入。食盒送到武媚娘麵前時,秋月正欲打開,武媚娘卻心中警鈴大作。皇後如今對她厭棄至極,怎會突然“特賜藥膳”?且這內侍麵生,舉止也略顯匆忙。她阻止了秋月,仔細檢查食盒,發現底層夾縫處,似乎有些細微的、不同於尋常藥膳氣味的甜膩氣息。
“慢著。” 武媚娘沉聲道,心中念頭飛轉。是蕭淑妃借皇後之名下毒?還是皇後想借刀殺人,順勢除掉她這個“麻煩”?抑或是……其他想攪渾水的人?無論哪種,這食盒都絕對碰不得!
然而,直接拒收或揭露,都可能打草驚蛇,甚至被反咬一口“疑心皇後”、“不識好歹”。她必須想個既能自保,又能將計就計的辦法。電光石火間,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將計就計,但要讓這“計”,以最慘烈、也最能觸動某些人的方式暴露出來!
她示意秋月附耳過來,低聲快速吩咐幾句。秋月臉色煞白,但見主子目光堅定,咬牙點頭。武媚娘又對冬雪道:“你立刻悄悄去尋劉太醫,就說我突發急症,腹痛如絞,請他速來!記住,務必驚動沿途一些人,但別說具體,隻說突發急症!”
冬雪雖不明所以,也趕緊去了。
接著,武媚娘取出那日從劉神威那裏“順”來、以備不時之需的少量蒙汗藥粉,又找出一點巴豆粉(蘭心苑老鼠多,備了些),混合少量茶水,自己先服下少許。不多時,藥力發作,她臉色開始發白,額冒虛汗,捂著腹部,發出痛苦的**。
“來人!快來人!娘子不好了!” 秋月按照吩咐,驚慌失措地跑到院門口大喊。守門內侍聞聲進來查看,隻見武媚娘蜷縮在地,麵色痛苦,地上還有嘔吐的痕跡(她催吐所致),旁邊放著打開蓋子的食盒,裏麵是顏色可疑的羹湯。
“這……這是怎麽了?” 內侍也慌了。
“不知道!娘子用了皇後賜下的藥膳不久,就……就這樣了!” 秋月哭道,“快去稟報!請太醫!請皇後殿下做主啊!”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飛向後宮各處。皇後聞訊,又驚又怒,她根本沒賜什麽藥膳!立刻意識到被人栽贓,一邊氣急敗壞地命人徹查,一邊又不得不做姿態,吩咐速請太醫,並派人去蘭心苑查看。蕭淑妃在披香殿得知,先是一驚,隨即冷笑:“真是天助我也!不管是誰下的手,武媚娘這次不死也殘!正好除掉這個禍害!” 但旋即又擔心火會不會燒到自己身上,連忙吩咐手下人掃清一切可能的痕跡。
皇帝李治正在兩儀殿批閱奏章,聞聽內侍急報“蘭心苑武氏突發急症,疑似中毒,昏迷不醒”,執筆的手猛地一頓,朱砂滴落,在奏疏上洇開一團刺目的紅。他霍然抬頭:“中毒?何人下毒?皇後所賜藥膳?” 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
“回陛下,皇後殿下否認曾賜藥膳,已命人封鎖蘭心苑,並請太醫署正、副兩位署令一同前往診治。具體情形尚未查明。” 內侍戰戰兢兢。
李治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流言未熄,又出下毒?還是借皇後之名?這後宮,當真無法無天了!他猛地起身:“擺駕,朕要親自去蘭心苑!”
“陛下,龍體要緊,恐有汙穢……” 內侍想勸。
“擺駕!” 李治厲聲打斷。他必須親自去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皇後狗急跳牆?是蕭淑妃狠下毒手?還是……那個看似柔弱的武媚娘,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
皇帝禦駕突然駕臨蘭心苑,讓本就混亂的場麵更加緊張。院內外跪了一地。皇後臉色鐵青地站在一旁,蕭淑妃也“聞訊”匆匆趕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太醫署正、副署令正在內室緊急施救。
李治沒有理會皇後和蕭淑妃,徑直走入內室。隻見武媚娘躺在簡陋的床榻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色,額上滿是冷汗,氣息微弱。兩名太醫正在施針灌藥,秋月、冬雪跪在床邊哭泣。屋內彌漫著一股藥味和淡淡的酸腐氣。地上,那個打開的食盒格外刺眼。
“情況如何?” 李治沉聲問。
太醫署正連忙回稟:“陛下,武娘子確是中毒跡象,所幸攝入似乎不多,且發現及時,催吐得當。毒性……似是一種混合毒物,頗為蹊蹺,臣等正在盡力解毒,暫無性命之憂,然元氣大傷,需長期將養。”
“可能查出毒物來源,何種成分?” 李治追問。
“這……需仔細查驗剩餘羹湯及嘔吐之物。” 太醫署正遲疑道,“然其中幾味,似是宮外……某些偏方所用。”
宮外偏方?李治眼神更冷。這意味著下毒者可能不僅有內應,還有宮外渠道。
就在這時,一直“昏迷”的武媚娘,仿佛聽到了皇帝的聲音,眼睫劇烈顫動,竟掙紮著微微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渙散,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聚焦到李治臉上。然後,她竟然艱難地、試圖扯動嘴角,想露出一個笑容,卻因痛苦而扭曲,聲音細若遊絲,斷斷續續:
“陛……下……您……來了……莫要……擔心……是媚娘……自己……不小心……不關……皇後殿下……的事……也莫要……牽連……他人……”
她氣息微弱,每說幾個字都要喘息,卻堅持著,目光懇切地望著李治,仿佛用盡最後力氣在澄清、在祈求。說完,仿佛耗盡所有心力,眼睛一閉,再次“昏死”過去,眼角卻滑下一行清淚,沒入鬢發。
這番“表演”,堪稱精湛。她沒有指控任何人,反而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自己不小心”),還為皇後開脫,更說出“莫要牽連他人”這種以德報怨的話。配合她此刻慘不忍睹的病容和那行“絕望”的眼淚,效果是毀滅性的。
至少,對皇帝李治而言,是毀滅性的。他站在那裏,看著榻上那個氣息奄奄、卻在“昏迷”前仍不忘為他著想、為他人開脫的女子,心中那根名為“猜疑”的弦,被狠狠撥動了。如果她是苦肉計,何至於此?如果她想陷害皇後或蕭淑妃,為何不直接指控?反而如此“懂事”地攬下責任?
再聯想到她回宮後的謹小慎微,抄經祈福的“虔誠”,以及……李瑾那為了自證清白、不惜辭去一切官職的決絕。李瑾失去權位,困守府中;武媚娘在宮中備受欺淩,如今更險些喪命……這兩人,一個在前朝被流言中傷,一個在後宮被毒害,卻都表現得如此“隱忍”、“忠君”……
一個念頭不可遏製地湧入李治腦海:他們或許真的是被冤枉的,是被某些人(蕭瑀?蕭淑妃?甚至……)視為障礙,欲除之而後快的忠臣與舊人。而自己,卻因流言與猜忌,冷眼旁觀,甚至推波助瀾……
就在這時,搜查的宦官有了發現。在蘭心苑外不遠處的水溝裏,找到了被丟棄的、與送食盒內侍衣飾相符的衣物碎片,以及一個帶有披香殿標記的、裝過粉末的細小瓷瓶(李瑾通過王掌櫃,利用宮中眼線,巧妙布置的“證據”)。同時,太醫在查驗剩餘羹湯後,也確認其中含有與瓷瓶內殘留物相同的罕見毒物成分。
矛頭,似乎隱隱指向了蕭淑妃的披香殿。
蕭淑妃臉色瞬間慘白,尖聲道:“陛下!這是陷害!臣妾冤枉!定是有人栽贓!武氏她……”
“夠了!” 李治厲聲喝斷,目光如冰刀般刮過蕭淑妃驚惶的臉,又掃過一旁臉色變幻不定的王皇後,“此事,朕會令內侍省與禦史台徹查!一幹人犯,無論涉及何人,嚴懲不貸!皇後,你宮中竟有宵小之輩膽敢冒充你的名義下毒,你也有失察之責!即日起,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外出!蕭淑妃,你宮中搜出可疑之物,嫌疑重大,禁足披香殿,非詔不得出,宮中一應事務,暫交德妃打理!”
“陛下!” 蕭淑妃還想哭訴,被李治冰冷的眼神逼退。
李治不再看她們,轉身走到榻邊,看著昏迷不醒的武媚娘,沉默良久。他對太醫道:“用最好的藥,務必救醒她。從今日起,蘭心苑用度,按……按美人(正四品)份例供給,增派可靠宮人伺候。一應飲食藥物,由太醫署專人負責,不得經手他人。沒有朕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視打擾。”
美人!份例!專人負責!皇帝的口諭,等於將武媚娘從“帶發修行、無人問津”的尷尬境地,一舉提升到了有正式待遇、受皇帝保護的地位!雖然名分未定,但這份殊榮和庇護,已是前所未有的信號!
“臣等遵旨!” 太醫和內侍連忙應下。
李治又看了一眼武媚娘蒼白的臉,心中那絲憐惜與愧疚,如同藤蔓般纏繞生長。他或許仍未完全信任她,但此刻,他願意給她一份保護,也願意相信她的“忠誠”與“無辜”,至少,是相對於某些人的狠毒而言。
他轉身離開蘭心苑,心中已有了決斷。流言之事,需盡快了結,給李瑾一個交代。後宮下毒之事,必須嚴查,敲打蕭氏。至於武媚娘……或許,可以給她一個機會,一個證明她價值的機會。
當夜,李治在紫宸殿獨自沉思許久,然後提筆,寫了兩道手諭。一道發往崇仁坊李宅:“著前將作監少監李瑾,明日入宮見駕。” 另一道,則是發往蘭心苑,賜下若幹珍貴藥材、綢緞,並一句口諭:“安心養病,朕已知你忠心。”
消息傳出,後宮與前朝,再次震動。皇帝的態度,已然明朗。李瑾的“待罪”生涯,似乎看到了盡頭。而武媚娘,雖然中毒臥病,卻因禍得福,真正進入了皇帝的視線,並獲得了實質性的庇護與垂憐。
一場毒殺陰謀,反而成了打破僵局、觸動帝心的關鍵轉折。李瑾與武媚娘,一個在外以“退”明誌,一個在內以“傷”表忠,終於在皇帝心中,洗刷了流言帶來的大部分猜疑,換來了難得的憐惜與轉機。然而,他們也徹底站到了蕭淑妃(及其背後蕭瑀)的對立麵,未來的鬥爭,必將更加激烈、更加凶險。
但至少,他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和空間,贏得了皇帝初步的信任。帝心已憐,堅冰漸融。接下來的路,便要看他們如何把握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將這份“憐惜”,轉化為更堅實的權力基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