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寒夜的訪客,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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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晚,又長又安靜。
長得好像永遠也不會天亮,安靜得能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口裏麵,“咚……咚……咚……”地跳著,那聲音聽起來又沉悶又累。
英國公張維賢府邸的書房裏,燈還亮著。
那盞孤零零的油燈,燈芯已經被用剪刀剪短過兩次,燈油也重新加過一回。跳動的火苗在四麵牆壁那高高的書架上,投下搖晃不定、奇形怪狀的影子,看起來有點嚇人,就好像是張家那些早已去世的祖先們的鬼魂,正默默地站在陰影裏,無聲地責問他。
張維賢一個人,就對著這盞燈,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夜。
他麵前那個鎏金的火盆,裏麵的炭火早就燒完熄滅了。那些名貴的銀霜炭,現在變成了一堆灰白色的灰燼,冷冷地躺在盆底。
這盆冷灰,就像張維賢現在的心情——一顆曾經充滿熱血的心,好像被掏空了,隻剩下冰冷和死寂。
自從那天在京營裏,西廠提督文泰當眾殺了指揮使朱謙的幾個親信之後,張維賢在整個京城勳貴圈子裏的處境,就完全變了。
他好像變成了一個身上帶著瘟疫和晦氣的人,走到哪裏,別人都躲著他。
以前,他的英國公府門口,總是車來車往,熱鬧非凡,拜訪的人絡繹不絕。可現在呢?府邸冷清得嚇人,甚至能聽到雪花飄下來,輕輕落在院子裏青石板上的那種細微的“沙沙”聲。
這聲音在死一樣的寂靜裏,被放得特別大,聽著讓人心慌。張維賢覺得,那聲音就像是無數隻蠶,正在一口一口地,啃食著英國公府傳承了一百多年的榮耀和根基。
那些曾經和他稱兄道弟、在酒桌上拍著胸脯說“咱們是一家人,有事你說話!”的公爵、侯爵、伯爵們,現在要是在大街上,遠遠看見他坐的那輛樸素的、用青色呢子做車棚的馬車,都會立刻命令自己的車夫,趕緊把馬車拐進旁邊的小路避開。或者,幹脆把車停在路邊,然後把車窗的簾子放下來,假裝沒看見。
他們就好像覺得,張維賢身上帶著什麽可怕的詛咒,多看一眼,都會把倒黴事傳染到自己身上。
張維賢心裏明白,這都是因為成國公朱純臣。那天朱純臣在他家花廳裏,一邊摔杯子砸碗,一邊怒吼著罵他“刨祖墳”的話,早就通過各種私下渠道,傳遍了京城每一個勳貴家族的內部。朱純臣的話,其實也說出了他們所有人的心聲。
在他們眼裏,他張維賢——大明朝開國功臣的後代,世世代代繼承爵位的英國公——為了一個他們覺得虛無縹緲、不可能實現的“重新振興國家”的功勞,為了一個年輕huang帝隨口許諾,背叛了他們整個團體!
他變成了一把刀,一把遞向以前並肩作戰的老朋友們脖子上的屠刀!而握著這把刀刀柄的人,就是當今的huang帝!
道理雖然明白,決心雖然下了,但是,這把刀,到底該從哪裏先砍下去呢?
整頓京營這件事,就像一團被野貓抓亂了的麻線,有成千上萬個線頭,亂七八糟地纏在一起,根本找不到該從哪個線頭開始解。
朱謙那幾個手下的血,雖然像一盆冰水,暫時把那些最囂張、最敢跳出來反對的人的氣焰給澆滅了。但是,那些隱藏在深處的、像老樹根一樣盤繞交錯的利益關係網,卻像埋在凍土下麵的樹根,又堅韌又頑固。
你砍斷幾條露在表麵上的小樹根,根本沒用。在那看不見的黑暗深處,很快又會有新的樹根,從別的地方更瘋狂地長出來,甚至比以前更多。
成國公朱純臣,以及他背後所代表的那個龐大勳貴勢力,就像一座看不見形狀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上,也壓在張維賢的心上。
他們根本不需要做什麽激烈的反抗。他們隻需要保持沉默,用各種辦法拖延時間,表麵上答應,背地裏卻消極怠工、不配合,就能築起一道看不見的牆。huang帝的整頓命令,碰到這道牆,就像拳頭打在吸滿了水的棉花上,用不上力,最後隻能無聲無息地消失,起不到任何效果。
在過去很多很多年裏,他們一直都是用這種辦法,來對付那些想觸動他們利益的官員和政令,而且每次都成功了。
張維賢心裏很清楚,年輕的huang帝現在需要的,是一場真正的、像雷電一樣猛烈的打擊!這場打擊必須足夠狠,狠到能一下子摧毀所有勳貴心裏那道抵抗的防線!
huang帝需要一個“祭品”。一個用來殺雞儆猴的目標。
這個“祭品”的身份必須足夠高,分量必須足夠重,重到能用他作為錘子,把朱純臣這座“大山”砸開一道裂縫!
可是,這個“祭品”該選誰呢?又該怎麽下手呢?
張維賢心亂如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和焦躁。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張巨大無比的網裏,明明能看到目標,卻怎麽也衝不破這層層束縛。
就在這個時候,書房那扇用名貴楠木做的門,被人沒有一點聲音地推開了一條縫。
門軸上塗了足夠的油,所以開門沒有發出“吱呀”聲。但是,門縫裏吹進來的那股冬夜的陰冷寒氣,卻讓張維賢的後背猛地一涼,汗毛都豎了起來。
老管家張福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從門縫後麵露了出來。他的臉色,比窗外堆積的雪還要白,嘴唇不停地哆嗦著,好像是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被嚇壞了。
“老……老爺……”張福的聲音非常嘶啞、幹澀,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掐住了脖子,喘不過氣來,“宮……皇宮裏麵……來……來人了。”
張維賢心裏“咯噔”一下,猛地一沉。
深更半夜,皇宮裏突然派人來,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
如果huang帝有正常的旨意要傳達,通常會派他信任的太監王承恩來。可是,現在能把跟了自己四十年、什麽場麵都見過的老管家張福嚇成這個樣子的人……
“來的是誰?”張維賢問道,他自己的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沙啞和緊張。
“是……是……”張福的牙齒都在互相打架,發出“咯咯咯”的輕微響聲,“是魏……魏太監……”
魏忠賢?!
聽到這個名字,張維賢的眼睛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縮小,變得隻有針尖那麽大!
這個名字,就像一條一直躲藏在他記憶最深處、冰冷而危險的毒蛇,突然蘇醒了過來,一下子纏住了他的心髒,並且開始用力收緊,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