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國公朱純臣，站在所有勳貴隊伍的最前麵。
    他今天特意穿上了一身嶄新的、繡著麒麟圖案的補服，腰間的玉帶也擦得閃閃發亮。他挺直腰板，昂著頭，下巴微微抬起，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和冷笑。
    這三天，他可一點都沒閑著。
    他私下裏聯係了京城裏大部分有爵位的公爵、侯爵、伯爵，甚至通過兒女親家的關係，聯絡了都察院和六科裏幾位說話很有分量的言官。
    他們已經全都商量好了，準備好了。隻要張維賢今天敢在朝堂上，再次提起整頓京營的事情，他們就立刻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用“擾亂軍隊穩定，誣陷忠臣良將，逼反有功之臣”這樣嚴重的罪名，把張維賢徹底打倒，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朱純臣心裏非常相信“法不責眾”這條流傳了千百年的規矩！huang帝再厲害，再強勢，也不可能把他們這幾十位開國功臣的後代，全部抓起來治罪！這大明朝的天下，本來就是他們朱家huang帝，和他們這些功臣的祖先，一起流血拚命打下來的！
    他就不相信，huang帝敢冒著動搖國家根基的巨大風險，和他們整個勳貴集團為敵！
    他現在，就等著張維賢先跳出來發難。
    朱純臣已經準備好了，要和張維賢在朝堂之上，來一場轟轟烈烈的、關於祖宗定下的規矩、關於勳貴體麵、關於君臣之間道義的生死對決！
    就在這時，張維賢……從勳貴的隊列裏走出來了。
    他的腳步很沉穩，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殿正中央，huang帝龍椅正前方的位置。
    但是，他並沒有像朱純臣預想的那樣，情緒激動、慷慨激昂地陳述為什麽要整頓京營，整頓有多麽必要。
    他甚至……看都沒看朱純臣一眼，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隻是一團空氣。
    張維賢隻是非常平靜地，從自己那寬大的朝服袖子裏，取出了一個用藍色布皮包裹著的小冊子，看起來像是一本賬簿。
    然後，他彎下腰，對著龍椅上的huang帝朱由檢，用清晰洪亮的聲音說道：“啟稟陛下，臣這幾天在清查京營的賬目時，發現有幾筆款項的來龍去脈非常可疑，有很多疑點，臣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所以今天，想趁著滿朝文武大臣都在場，向成國公請教一兩個問題，希望能弄清楚。”
    “請教？”
    這兩個字，就像兩顆小石子，被扔進了平靜無波的死水潭裏，立刻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滿朝的文武官員全都愣住了，心裏都在想：這是什麽新的套路？在朝堂之上，大臣之間隻有彈劾和辯論，哪裏有過“請教”這種說法？
    朱純臣自己也完全愣住了。
    他準備好的一肚子用來吵架、辯論的鋒利言辭，瞬間被“請教”這兩個軟綿綿的字給堵了回去，一句也說不出來。
    朱純臣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鼓足了全身力氣、揮出一拳的拳手，結果卻一拳打空了，那種用錯力的感覺，讓他說不出的難受和憋屈。
    這……這張維賢，到底在唱哪一出戲？
    龍椅上，一直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的朱由檢，手指突然停了下來。他慢慢地抬起了眼皮，眼睛裏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興趣，就像一隻貓，看到了一個正在滾動的、很有趣的毛線球。
    “哦？”huang帝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好奇，“英國公有什麽想不明白的？說來給朕和眾位愛卿聽聽。成國公是國家的棟梁，經驗豐富，想必一定能幫英國公你解答疑惑。”
    張維賢翻開那本藍色封皮的賬簿，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因為大殿有很好的回聲效果，所以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成國公，下官在清查原本屬於京營的田地財產時，發現位於通州的一塊地，名叫‘長樂坡’，總共有三千二百畝上等好田。根據天啟三年的地契，這塊地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劃到了您的名下。地契變更的文書上寫的原因是‘衝抵應該發給士兵的軍餉’。但是，下官查遍了戶部和兵部所有的檔案記錄，都沒有找到朝廷有過這筆‘衝抵軍餉’的正式記錄。這件事，實在讓人費解，不知道國公爺您，能不能為下官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朱純臣的腦子“嗡”的一聲巨響，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鐵錘狠狠砸中了！
    長樂坡那塊地！
    那是他所有非法侵占的財產裏，最肥沃、最值錢的一塊地！
    他當年花了三千兩銀子，買通了當時京營的主管官員，又上下打點好了戶部管理土地檔案的小官，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塊地弄到自己名下的。他一直以為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絕對不可能被人發現！現在怎麽可能被翻了出來？！
    朱純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剛才那股囂張挑釁的氣焰，就像一個被針紮破的氣球，“噗”地一下，徹底泄光了。
    “這……這個……這都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裏麵可能……可能有些誤會……等……等本公回去仔細查查家裏的舊檔案再說……”他說話變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隻想趕緊找個借口搪塞過去，混過眼前這一關。
    張維賢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辯解一樣，完全不予理會。他繼續翻著手裏的賬簿，語氣依舊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冷靜得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算盤機器。
    “下官還有另外一個疑惑，想請教成國公。”
    “京城裏名字叫‘永昌’、‘利源’、‘福泰’等等，總共十三家當鋪，根據調查，都和您的府上有著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根據這些當鋪內部的秘密賬本顯示，它們每年的‘利潤率’，高得嚇人，達到了百分之二百。下官也曾經讀過幾本講算術和經濟學的書，實在是無法想象，到底是用什麽樣的‘經營方法’，才能獲得如此驚人的利潤？不知道成國公您，能不能也指點下官一二，解開這個疑惑？”
    如果說，剛才那個軍田的問題，隻是讓朱純臣感到震驚和慌亂。
    那麽，現在這個當鋪賬目的問題，就讓他感到了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冰冷寒意，渾身發冷！
    連這個最隱秘、最核心的撈錢渠道，都被查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