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們不是主謀,隻是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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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之後。
夜色還是深得像打翻了的墨汁,把整座雄偉的紫禁城都泡在裏麵。
乾清宮的暖閣裏,沒有伺候的宮女,也沒有低頭站在一邊的小太監。
這麽大的空間裏,隻點著一盞孤零零的燈。燈芯修剪得很好,火苗穩定地向上燃燒著,像一條金紅色的舌頭。
暖閣裏隻有兩個人。
一個坐著,一個跪著。
跪著的是魏忠賢。
他跪在光滑得像鏡子一樣的金磚地上,冰冷的寒氣透過厚厚的官服料子,一絲絲地鑽進他的膝蓋骨頭裏。
今天晚上,他沒有像以前那樣,用他那被權力欲望和歲月磨得又啞又特別的嗓子去烘托氣氛,或者用幾句恰到好處的馬屁話來試探huang帝的心思。
他隻是跪著,像一塊等著主人下命令的硬石頭,一塊心甘情願被用來砸碎任何東西的硬石頭。
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今天晚上他帶來的東西,不需要任何語言的包裝。
它們本身就是像雷電一樣有力量的東西!
在他的麵前,地板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三樣東西。
第一樣,是一疊賬本。
數量不多,也就七八本,但每一本都厚得嚇人,像一塊塊青色的磚頭。
封麵是舊了的藍色布麵,邊邊角角因為經常翻動,已經磨得起毛了,散發著一股發黴的味道。
這些賬本看起來普普通通,就像北京城裏任何一家生意好的綢緞店或者米店的流水賬本。
第二樣,是一疊用油紙仔細包好的信件。
油紙已經變黃發脆,上麵的折痕很深,清楚地記錄著它曾經被多少次小心地打開,又秘密地合上。
即使隔著這層油紙,好像也能聞到那股屬於陰謀的、讓人惡心的氣味。
這些不是談情說愛的家信,也不是賞風景、作詩的文人聚會邀請,而是把朝廷和邊防、官員和商人、大明和後金串聯起來的那根看不見、卻浸滿了劇毒的蜘蛛絲。
第三樣,是一份長長的名單。
雪白的宣紙,烏黑的墨跡,每一個名字都用最標準的“館閣體”寫得端端正正,但筆畫的結尾處卻透著一股鋒利的鉤挑力量,好像不是用柔軟的毛筆,而是用雕刻刀一刀一刀刻在這紙上的。
光是看著,就能從那一行行熟悉的名字上,感覺到一種直接撲過來的、不加掩飾的血腥味和殺氣。
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盞孤燈的火苗,終於撐不住了,“劈啪”一聲,爆開了一朵有點詭異的燈花。
朱由檢終於動了,他從寬大的袖子裏麵伸出了一隻手。
那是一雙年輕人的手,手指細長,骨節分明,皮膚因為常年不見陽光,白得幾乎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皮膚下麵淡青色的血管。
這本來是一雙應該用來拿筆寫字畫畫,或者彈琴的手。
但這隻手現在卻穩得像從太行山上鑿下來的一塊大石頭,沒有一絲一毫的抖動。
朱由檢的動作很慢,他沒有先去看那份名單,也沒有去碰那些藏著核心秘密的信件。他的手指頭先落在了那疊散發著黴味的賬本上。
手指頭傳來的是布麵的粗糙感和紙張的厚實感,是一種罪惡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後,產生的、幾乎可以用手摸到的沉重感覺。
“說吧。”
huang帝的聲音很輕,很平淡,沒有任何可以猜測的情緒變化,就像早上起來隨口問一句今天天氣怎麽樣。
但是魏忠賢那縮著的身體,卻像是被這隨隨便便的兩個字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抖了一下。
“回皇上,”他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嘶啞,但異常清楚,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被他用力地敲進這死靜的暖閣裏,“老奴……已經查清楚了。”
魏忠賢停了一下,他在組織語言,或者說在考慮,怎麽把這件足夠顛覆國家的驚人內幕,用一種最能被huang帝接受、也最能體現出他魏忠賢無人能替代的價值的方式,慢慢說出來。
“皇上,這些所謂的‘山西商人’,範家、王家、梁家……他們,都不是真正的老板。”
第一句話,就像一塊燒得通紅的隕石,被無聲地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冰冷水潭裏。
朱由檢的眼神微微動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
他放在賬本上的手指,開始有節奏地輕輕敲著,發出“篤、篤、篤”的聲音。
這聲音是此刻暖閣裏唯一的節奏,它不緊不慢,好像是huang帝在思考,又好像是死神的腳步聲,在給某些人計算最後的倒計時!
朱由檢沒有催他,他在等。他知道魏忠賢這條老狗最拿手的,就是把獵物最肥、最關鍵的部分,留到最後才獻上來。
魏忠賢咽了口口水,喉嚨上的疙瘩上下動了一下,繼續說:“他們隻是……掌櫃的。說得再難聽點,是擺在明麵上、替真正的主子們管理生意,也替主子們……擋災難、送死的。”
“老奴動用了東廠和錦衣衛所有藏得最深的秘密眼線,順著這條線索一點一點地查,像剝繭抽絲、順藤摸瓜一樣,才總算摸到了這條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毒蛇的要害部位。結果卻發現了一個讓人大吃一驚的事實。”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完成任務後的疲倦,以及藏在疲倦下麵的、見血就興奮的激動。
“這條毒蛇的頭,不在商人到處都是的山西,不在水草茂盛的草原,而是在……張家口。”
“張家口?”朱由檢敲擊的手指停住了。
這個地名他太熟悉了。
大明朝北方九個邊防重鎮裏最重要的一個,北方邊境的商業交通要道。
“是,皇上。”
魏忠賢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那些山西商人背後真正的老板,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家族,而是一個……一個團夥。”
他故意加重了“團夥”這兩個字的發音,“一個由咱們大明朝的……官員,組成的團夥。”
團夥!
一聽到“團夥”這個詞,朱由檢下意識就想到了“dang派鬥爭”!
從古至今的曆史書看下來,從秦朝漢朝以來,中國每一個朝代的更換,沒有不是從dang派鬥爭開始的。
到了明朝,dang派鬥爭的厲害程度,更是自古以來都沒有過。什麽嚴嵩的“嚴黨”、徐階的“徐黨”、魏忠賢的“閹黨”、還有“東林黨”……你唱完了,我登場,沒完沒了!
暖閣裏的空氣好像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了,變得又稀薄又滾燙。
魏忠賢雖然不敢抬頭,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道原本還算平靜的目光,突然之間變得像刀子一樣鋒利,好像變成了有形的東西,要把他的靈魂從頭頂那裏一下子劈成兩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