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沒有權,有錢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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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運作模式是這樣的,”魏忠賢不敢再繞彎子,說話速度明顯快了一些,“一群……一群在朝廷裏正得勢,或者將來很有前途的官員,他們自稱是‘清流’,愛惜自己的名聲,不方便親自下場去沾上滿身的銅錢臭味。”
“於是,他們就通過各自的家裏人、學生、老鄉,或者其他更隱蔽的渠道,在張家口這個‘三不管’、法律管不到的地方,買下大量的產業。這些產業表麵上看起來是店鋪、是商號、是馬隊、是倉庫,但實際上,是他們伸向國家財政和邊防軍隊的一隻隻看不見的黑手。”
“然後,他們再從山西、陝西這些地方,找來像範永鬥、王登庫這樣既聰明能幹、又沒有什麽強硬後台的商人,來當這些產業的‘掌櫃’,也就是明麵上的老板。”
“這些官員,老家天南地北,有南直隸的,有浙江的,有湖廣的,他們的老師和派係也各不相同,有屬於東林黨的,有屬於齊黨的,有屬於楚黨的。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在張家口有自己的產業。而且,他們大部分不是地方官,而是……京官。”
說到“京官”這兩個字時,魏忠賢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很難察覺的、幸災樂禍的顫抖。他和文官們鬥了一輩子,太清楚這些人的弱點和貪婪了。
朱由檢當然明白這背後的道理。
地方官手裏的權力再大,也終究有地區限製,出了他管轄的那塊地方,說話就不那麽算數了。
而京城裏的官,尤其是那些在吏部、戶部、兵部、都察院這些關鍵部門任職的京官,他們發一份公文,下一道命令,或者在某個大領導耳邊說一句悄悄話,就能影響幾千裏之外的重要關口和軍事駐地,就能決定一個邊防總兵是升官發財還是倒黴。
他們的權力是看不見的,是擴散開的,卻能像空氣一樣,覆蓋整個大明朝!
“正因為這些產業的真正主人是他們,”魏忠賢的聲音像一條毒蛇在吐信子,“所以他們才會這麽拚命地,動用自己手裏的一切權力,去為這些商號打通走私的路線。”
“邊防的將領收到的,也許是範永鬥送去的十萬兩白銀。但是真正讓他打開關口大門,放那些裝滿鐵器和糧食的馬隊過去的,是京城裏遞來的、他頂頭上司的上司,甚至是決定他將來能不能進入內閣當宰相的某位大人物,寫的一張小小的紙條。”
“商人,是當不了總頭目的。”魏忠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了一句他用一輩子血腥的官場經曆總結出來的、關於這個國家最深刻的真相,
“因為他們手裏沒有兵權,沒有刀。在大明朝,一個手裏掌握著幾萬軍隊的邊防大將,或者一個地位很高、權力很大的內閣大學士,如果真的被逼急了,或者單純就是起了貪心,隨便找個理由把山西商人的家抄了,那是一次就能吃得飽飽的。山西商人在他們這些掌握著guo家jun隊和暴力機關的人麵前,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所以,皇上,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簡單的給錢和收錢。那種關係太不牢固,太不可靠了。”
魏忠賢終於稍微抬了一點點頭,那雙昏花的老眼睛裏,閃爍著看透了人性最黑暗角落的幽光。
“他們之間,是……依附。”
“依附?”朱由檢輕輕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聲音低沉,眼睛裏閃過一絲冰冷的、明白了的神色。
這個詞,比他前世所理解的“官員和商人勾結”,要深刻得多,也要赤裸裸得多,更要……下賤得多!
“是,皇上。”魏忠賢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看不起,“山西商人對這些官員的‘進貢’,早就不是送銀子、送古董、送美女那麽簡單了。”
“他們是直接把整個產業的一部分利潤,連他們自己這個人,都像奴才一樣送了出去,給這些大官們當家裏的奴隸、當臣子。”
“他們會跪在那些大官的腳下說:‘大人,小人的一切,都是您的。小人這條命,也是您的。您要是把我殺了、把我的家產吞了,誰來替您管理這每天能賺很多錢的產業呢?誰來替您跑到關外去活動,把那些朝廷禁止運輸的鐵器、糧食,換成您府上可以堆成山的金銀財寶呢?’”
“所以,表麵上,商號的頭領是範永鬥、王登庫。可實際上,這些商號背後最大的靠山,是……”
魏忠賢說到這裏,聲音再一次停住。
這一次的停頓,充滿了故意的、想看人倒黴的惡意和讓人喘不過氣的期待。他慢慢從那疊油紙包裏拿出了一封信,像捧著一道催人死的符咒,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呈了上去。
“……是翰林院出身,詩文很有名,一向有好名聲,被東林黨那些大官們看作是得力助手,現在擔任詹事府少詹事的,馮銓。”
“是天啟二年考中狀元,文采很好,風度翩翩,現在已經在內閣裏工作,被朝廷內外公認是未來宰相人選的,周延儒。”
朱由檢的眼睛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縮小成了最危險的針尖樣子。
馮銓!周延儒!
在前世的記憶裏,這兩個人,一個在崇禎huang帝那一朝好幾次大起大落,玩弄權術,最後在北京城被攻破的時候,卑躬屈膝地打開城門投降了清朝,名字被寫進了《貳臣傳》。
另一個兩次當上內閣首輔,拉幫結派,貪汙得沒有限度,最後被崇禎huang帝忍無可忍,下令在他家裏自盡。
朱由檢一直以為他們是搞政治的政客,是爭權奪利的大臣,是有野心的人。
他也恨他們的無能,恨他們的自私。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到,在他剛剛當上huang帝的時候,他們的手就已經伸得這麽長,這麽黑了!
魏忠賢好像非常滿意huang帝此刻那死一樣的沉默。
他知道,這把刀子,他遞到了最能刺痛huang帝心髒的地方,哪怕……這裏麵也牽扯到了一個他這邊的人!
但是他還沒有說完。
“當然,還有皇宮裏麵的……”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古怪,“咱們自己人……司禮監的太監張彝憲,還有……禦馬監的太監高起潛……”
如果說馮銓和周延儒的名字是兩把燒得通紅的烙鐵,那麽張彝憲和高起潛的名字,就是兩根剛剛浸滿了劇毒的冰針,紮進了朱由檢的骨頭裏。
外麵的官員勾結敵人,這是背叛。
而自己家裏的奴才反過來咬主人,這是最不能原諒的罪行!
司禮監,禦馬監,這都是他huang帝的內廷機構,是他最應該信任的幫手!
高起潛,那個前世在關外掌握著重要軍隊,卻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友軍被消滅而不去救,最後導致大明朝最後的主力部隊在鬆錦大戰中全部完蛋的罪魁禍首!
原來,他的根子從這個時候就已經爛掉了!
他不是後來才被敵人收買的,他從一開始就是這個賣國團夥裏的一員!
“所以,皇上,”魏忠賢做出了最後的總結,聲音裏充滿了報複一樣的痛快,“山西商人,根本不是什麽總頭目。他們隻是為這個龐大的‘官員山西商人團夥’在表麵上運作資金、幹髒活的工具和‘白手套’,他們本身就是這個團夥最外麵一層、可以隨時被扔掉、被犧牲的附屬品。”
“當然,他們也會反過來,用金錢去培養和支持一些朝廷裏的中下層官員,作為他們在朝中的代言人。但是那種規模和級別,遠遠不能和那些真正的幕後大老板相比。”
魏忠賢說到這裏,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金磚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朱由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明白了。
這個團夥,才是真正趴在大明這條龍的身體上、吸食骨髓的人。光靠一群商人,絕對不可能有這麽大、這麽驚人的能量。
在華夏這片土地上,從古到今,沒有官員點頭同意,沒有權力在前麵開路,資本和商人,永遠成不了大氣候!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
手裏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