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的夜，在醉仙樓的笙歌笑語中發酵，如同醇酒，醉人，亦能殺人。
    江塵盤坐於客棧房中，窗外隱約飄來的絲竹聲與他周身冰寒的氣息格格不入。他指尖無意識地在膝上輕叩，腦海中勾勒著醉仙樓後院的立體圖景——明哨、暗樁、巡邏路線，以及那棟藏著秘密的小樓。
    硬闖是最下策。他需要一個身份，一個能合理接近胡掌櫃，又不引起懷疑的身份。
    心念微動，《千麵幻法》悄然運轉，麵部肌肉與骨骼發出微不可聞的調整聲。片刻後，鏡中出現一張略顯蒼白、帶著幾分商賈精明的麵孔，眼神中的冰冷被刻意壓製，換上了幾分市儈與謹慎。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套用料尚可、但樣式普通的綢緞長衫換上，又將自身氣息穩穩壓製在一流武者水準。
    此刻的他，像極了那些在玉京尋找機會、有些身家又不敢太過張揚的外地商人。
    他需要一個由頭。醉仙樓是酒樓，最好的由頭，自然是“談生意”。
    子時初刻，夜最深，也是人最容易鬆懈之時。江塵離開了客棧，並未直接前往醉仙樓，而是先繞到西市一家尚未打烊的、專賣南北雜貨的鋪子，用碎銀買了幾樣包裝精美的、產自南疆的稀有香料。然後，他才不緊不慢地朝著醉仙樓走去。
    此時的醉仙樓前門依舊熱鬧，但後院區域已安靜下來。江塵繞到後巷，並未隱藏行跡，而是徑直走向那棟獨立小樓。
    “站住！什麽人？”守在樓外的兩名一流好手立刻上前阻攔，眼神警惕。
    江塵停下腳步，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討好又不失體麵的笑容，拱手道：“二位兄台請了。在下姓陳，來自江南，做些香料生意。聽聞醉仙樓胡掌櫃見識廣博，尤擅品鑒異香，特備了幾樣南疆珍品，想請胡掌櫃品鑒一番，看看有無合作的可能。”他揚了揚手中包裝精美的香料盒子。
    “江南來的？香料生意？”其中一人上下打量著江塵，目光在他手中的盒子上停留片刻，又感知到他那一流武者的氣息，神色稍緩，“掌櫃已經歇下了，不見客。你明日再來吧。”
    江塵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失望，隨即又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實不相瞞，在下這批貨……有些特殊，不便白日張揚。若胡掌櫃肯撥冗一見，必有重謝。”他說話間，手指微動，一小錠黃澄澄的金子已不著痕跡地滑入對方袖中。
    那守衛感覺袖中一沉，眼中閃過一絲貪婪，與同伴交換了一個眼神，語氣緩和了些：“你在此等候，我去通傳一聲。掌櫃見不見你，我可不敢保證。”
    “有勞兄台。”江塵拱手。
    一名守衛轉身進了小樓。片刻後，他走了出來，對江塵道：“掌櫃讓你進去。記住，長話短說。”
    “多謝！”江塵麵露喜色，整了整衣袍，邁步走入小樓。
    樓內布置典雅，燃著寧神靜氣的熏香，與樓外感知到的陰邪氣息截然不同，顯然是刻意偽裝。一名身著員外服、身材微胖、麵色紅潤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品著茶。他看起來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唯有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裏，偶爾閃過一絲與其外表不符的精明與陰冷。
    此人氣息內斂，但江塵憑借往生令的感應，能確定他就是胡掌櫃，修為已至宗師初期巔峰，且功法路數帶著明顯的幽冥宗痕跡。
    “江南來的陳老板？”胡掌櫃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江塵手中的香料盒上，帶著幾分審視，“聽說你有批特殊的南疆香料？”
    “正是，胡掌櫃。”江塵將香料盒放在一旁的茶幾上，打開，露出裏麵幾種形態奇特、散發著濃鬱異香的香料，“此乃南疆密林深處所產，有安神、助眠、乃至……引動些許奇妙幻覺之效，在江南那邊，極受某些貴人追捧。”他刻意在“奇妙幻覺”上加重了語氣。
    胡掌櫃眼中精光一閃，起身走到茶幾前，拿起一塊深紫色的塊莖狀香料，放在鼻尖輕輕一嗅，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嗯……確是南疆‘迷幻陀羅’的根莖，年份也不短了。陳老板倒是好門路。”胡掌櫃放下香料，重新坐回太師椅，手指輕輕敲著扶手，“不知陳老板想如何合作？”
    江塵心中冷笑，麵上卻愈發恭敬：“在下初來玉京，人生地不熟，隻想尋個可靠的合作夥伴。久聞胡掌櫃門路廣，若能代為引薦銷路，利潤嘛……好商量。”
    “利潤好說。”胡掌櫃笑了笑，笑容卻未達眼底，“不過，陳某他故意用此稱呼，帶著試探），你這批貨，來路可幹淨？要知道，玉京城內，對這等‘奇物’，查得可是很嚴的。”
    “胡掌櫃放心，絕對幹淨！”江塵拍著胸脯保證，“都是在下的商隊親自深入南疆采集，絕無後患。”
    “哦？”胡掌櫃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南疆那邊最近不太平，黑苗寨好像出了大事，陳老板路過時，可曾聽聞什麽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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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了！試探！
    江塵心中凜然，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與後怕：“黑苗寨？可是那個擅使蠱毒的寨子？哎呀，不提還好，一提真是嚇死人了！我們商隊路過附近時，聽說整個寨子不知惹了什麽可怕對頭，一夜之間就封寨了，外人根本進不去，還有人說聽到裏麵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我們當時嚇得趕緊繞道走了，可不敢沾染半分！”
    他演技精湛，將一個膽小怕事、唯利是圖的商人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胡掌櫃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並未發現明顯破綻，眼中的疑慮稍減。黑苗寨覆滅的消息已被幽冥宗高層封鎖，外界流傳的版本大多模糊不清，江塵的說法符合常理。
    “嗬嗬，南疆蠻夷之地，多的是這等邪祟之事，避開是對的。”胡掌櫃打了個哈哈，揭過此事，話鋒一轉，“陳老板這批貨，我醉仙樓可以吃下。價格嘛，就按市價加三成。不過，我有個條件。”
    “胡掌櫃請講。”
    “這批貨，以及後續可能的貨源，隻能供給我們醉仙樓一家，不得再與他人交易。”胡掌櫃盯著江塵，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
    “這……”江塵臉上露出“掙紮”之色，半晌，才仿佛下定決心般，“好！就依胡掌櫃！能與醉仙樓合作，是在下的榮幸！”
    “爽快！”胡掌櫃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拍了拍手。一名侍女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筆墨紙硯。
    “既如此，便立個字據吧，也免得日後麻煩。”胡掌櫃示意江塵簽字畫押。
    江塵知道，這字據一旦簽下，恐怕就是催命符。但他麵上不露分毫，爽快地拿起筆，寫下了早已準備好的化名“陳默”，並按了手印。
    就在他按下手印，心神因完成偽裝而微微放鬆的刹那——
    異變陡生！
    懷中的往生令，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強烈的悸動！並非警示，而是一種……如同被挑釁般的震怒！
    幾乎同時，胡掌櫃那一直笑眯眯的臉上，驟然閃過一絲猙獰！他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捏碎了一枚黑色的玉符！
    “嗡——！”
    一股無形無質、卻帶著強烈迷魂效果的詭異波動，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那侍女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軟軟倒地。而茶幾上那幾盒“香料”，也猛地爆開，散發出濃烈十倍、足以讓宗師高手都神魂恍惚的奇異香氣！
    雙重陷阱！言語試探是假，這迷魂香與陣法才是真正的殺招！胡掌櫃從一開始就沒相信他！
    “不知死活的東西！敢來我醉仙樓撒野！”胡掌櫃厲喝一聲，身形暴起，原本富態的身形此刻卻如同鬼魅，雙掌泛起幽黑光芒，帶著蝕骨陰風，直拍江塵麵門！這一掌，已然動用了宗師級的幽冥宗功法！
    他算準了對方在按下手印、心神鬆懈的瞬間，又被迷魂香和陣法突襲，絕無反抗之力！
    然而，他麵對的是江塵！
    在往生令悸動的瞬間，江塵已然警覺！《太初蘊靈篇》與《蘊神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識海中《鎮魂鍾》虛影輕震，將那迷魂波動與香氣的影響降至最低！
    麵對胡掌櫃這誌在必得的一掌，江塵眼中冰冷之色一閃而逝。他不退反進，體內那絲與往生令相連的秩序之力瞬間引動，凝聚於右掌，後發先至，迎向胡掌櫃的雙掌！
    沒有浩大聲勢，隻有一種仿佛規則層麵的碰撞！
    “噗！”
    雙掌交擊，發出一聲沉悶的異響！
    胡掌櫃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轉為極致的驚駭！他感覺自己的幽冥掌力如同泥牛入海，非但未能侵蝕對方，反而被一股更加精純、更加浩瀚、帶著淨化一切邪祟意味的力量瞬間擊潰！那力量勢如破竹，順著他手臂經脈直衝而上！
    “啊！你……你到底是……”胡掌櫃驚駭欲絕，想要抽身後退，卻發現自己周身氣機已被那股奇異力量徹底鎖死！
    “幽冥餘孽，也配問名？”
    江塵聲音冰冷，如同死神的宣告。他掌力一吐，秩序之力轟然爆發！
    胡掌櫃身體劇震，雙眼猛地凸出，體內傳來一連串細微的碎裂聲。他周身的幽冥氣息如同遇到烈陽的積雪，迅速消融、潰散。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噴出一口帶著內髒碎塊的黑色血液，眼神迅速黯淡，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氣息全無。
    一擊斃命！
    江塵看也沒看胡掌櫃的屍體，目光掃過房間。那迷魂香氣仍在彌漫，但對他的影響已微乎其微。他走到那昏迷的侍女身邊，並指一點，讓其昏睡得更沉。
    隨後，他來到房間內側的書架前。根據往生令的感應和之前的探查，密室入口就在此處。
    他手掌按在書架上一處不起眼的浮雕上，內力微吐，按照特定順序輸入。
    “哢噠。”
    書架無聲地向側方滑開，露出後麵一道向下的石階，一股更加濃鬱的血腥與怨氣撲麵而來。
    江塵毫不猶豫，閃身而入。
    石階下方，是一個比想象中更大的地下空間。這裏燈火通明，擺放著數十個鐵籠，每個籠子裏都關著幾個眼神麻木、衣衫襤褸的人，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孩童！他們氣息微弱，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著被抽取魂力或試藥留下的痕跡。空氣中彌漫著絕望與痛苦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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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空間中央，有一個類似祭壇的布置，上麵刻畫著與聖殿中相似的符文，隻是規模小了許多。幾個幽冥宗弟子正在忙碌，似乎正準備進行某種小型的儀式。
    江塵的出現，讓這些弟子大驚失色。
    “什麽人？！”
    “胡掌櫃呢？！”
    江塵沒有回答，回答他們的是冰冷的隕星刺。
    《幽冥無影》身法展開，他如同鬼魅般在密室中穿梭，隕星刺每一次閃爍，都必然帶起一溜血花，精準地奪走一名幽冥宗弟子的性命。這些弟子大多是一流境界，在他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慘叫聲、兵刃墜地聲此起彼伏，很快又歸於沉寂。
    不到十息，密室內的幽冥宗弟子已被清理一空。
    江塵站在那小型祭壇前，看著上麵尚未完全激活的符文，眼中寒光閃爍。他抬起手，秩序之力凝聚，輕輕按在祭壇中心。
    “淨化。”
    淡金色的光芒以他的手掌為中心擴散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祭壇。那些邪惡的符文在秩序之光下發出“滋滋”的聲響，如同被灼燒般迅速變淡、消失。祭壇本身也仿佛失去了所有靈性，變成一堆普通的石塊。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身看向那些鐵籠。
    籠中的人們麻木的眼神中，似乎恢複了一絲微弱的光彩，帶著恐懼與希冀望著他。
    江塵沉默片刻。他並非救世主，也沒有能力安置這麽多人。但既然遇到了……
    他走到鐵籠旁，隕星刺劃過，精鋼打造的鎖鏈應聲而斷。他接連斬斷所有籠子的鎖鏈。
    “各自逃命去吧。”他聲音依舊冰冷，說完，便不再理會那些茫然無措的人們，轉身沿著石階向上走去。
    回到小樓房間，胡掌櫃的屍體依舊躺在那裏。江塵快速在其身上搜查，找到了一塊與趙公子玉佩同源、但品質更好的黑色玉牌，幾瓶用途不明的丹藥，一些銀票，以及一本記錄著醉仙樓與某些玉京官員、商賈暗中往來、輸送“香料”和資金的賬冊。
    他將玉牌和賬冊收起，其他東西未動。
    隨後，他清理掉自己可能留下的痕跡，身形一閃，已出了小樓，融入外麵的夜色之中。
    他離開後不久，醉仙樓後院便響起了驚慌的呼喊和騷動。
    而江塵，早已回到客棧房間，仿佛從未離開過。
    他看著手中的黑色玉牌和賬冊，眼神幽深。
    醉仙樓這個據點已廢，但線索並未中斷。賬冊上記錄的名字，以及那位即將抵達的“黑幡使”，才是更大的目標。
    玉京的水，被他這顆投入的石子，攪得更渾了。
    窗外，隱約傳來巡城兵馬司急促的馬蹄聲和吆喝聲。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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