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龍威浩蕩,七日窮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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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紅了海天之間的雲霞。
不是晚霞,是真正濺灑在遁光、衣袍、乃至發梢眉宇間的,滾燙的、帶著鐵鏽腥氣的血。
五日了。
自那日衝出“血海彌羅障”,敖康、宣銘、衛寒淵、薑月漓、敖震五人,已在茫茫東海上空亡命飛遁了整整五日五夜。身後,以鬼骨上人為首的六名血魂宗修士,便如索命的幽魂,死死咬住不放。
最初的半日,憑借敖康對東海水脈的熟悉,他們數次借複雜海流、突兀的暴風雨甚至海底暗湧稍稍拉開距離,甚至一度幾乎擺脫。但鬼骨上人那杆血魂幡委實詭異歹毒,總能通過捕捉空氣中殘留的、極淡的血氣或靈力波動,再次追索上來。血魂宗功法本就擅長追蹤、侵蝕,在這遼闊無垠、無處藏匿的海天之間,更顯難纏。
第二日,一場短暫而慘烈的遭遇戰在幾座荒島礁石間爆發。宣銘背後被血色鎖鏈抽出的傷口,因血煞之氣侵蝕,始終無法完全愈合,不時滲出黑血,讓他臉色蒼白了幾分,但戰意愈發狂野,幾次試圖返身搏命,都被相對冷靜的敖康死死拉住。衛寒淵肩頭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劍痕,若非明體肉身強橫,氣血旺盛,及時閉鎖傷口,恐已傷及筋骨。薑月漓靈力消耗巨大,臉色如透明白玉,全靠一股心氣支撐,不斷以月華之力為眾人驅散血毒、穩固心神。敖震為護住法力接近枯竭的薑月漓,左臂被一枚血色骨釘擦過,整條手臂至今仍籠罩著一層不祥的暗紅,動作遲滯。唯有敖康,身為兄長和眾人中修為最深厚者,始終頂在最前,硬接了鬼骨上人大部分殺招,那身青色勁裝早已破爛,胸前一道被幡杆劃開的傷口皮肉翻卷,隱見玉色龍骨,龍元損耗極巨。
他們不敢在任何一處稍有靈氣或可容身的島嶼停留超過一刻鍾。因為追兵隨時可能循跡而至。渴了,敖康便凝一團相對幹淨的海水,由薑月漓以月華小心淨化後分飲;餓了,全靠敖震之前獵取的些許海獸肉幹和薑月漓攜帶的少量靈果支撐。疲倦、傷痛、靈力幾近枯竭的虛浮感,如同附骨之疽,時刻啃噬著五人的意誌。
第三日夜裏,他們曾試圖借助一場突如其來的、覆蓋千裏的狂暴雷雨隱藏蹤跡。那雷暴驚人,銀蛇亂舞,天威煌煌,確實短暫幹擾了血魂幡的感應。五人躲在一處被滔天巨浪拍擊的海底岩洞中,洞內陰冷潮濕,海水倒灌。宣銘背靠冰冷岩壁,喘著粗氣,咧嘴對身旁同樣狼狽的衛寒淵道:“小子,沒看出來,你這身板……比不少妖族還扛揍。”衛寒淵隻是搖搖頭,默默運轉所剩無幾的靈力,試圖驅散肩頭傷口內殘留的陰寒血煞。薑月漓蜷在角落,抱著膝蓋,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冷是怕。敖震守在洞口,死死盯著外麵被雷電照得忽明忽暗的怒海。敖康盤坐中央,雙手各握一塊中品水靈石,瘋狂汲取其中靈氣,臉色在靈石微光映照下忽青忽白。
然而,雷雨在第四日清晨停歇。不到兩個時辰,那令人心悸的血煞氣息,便再次出現在天際。
第五日黃昏,夕陽如血,將五人踉蹌的遁光拉得老長。他們飛至一片頗為奇特的海域,海水呈現出一種沉靜的墨藍色,海麵上漂浮著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冰山,大的如島嶼,小的如房屋,在夕陽下折射出冰冷瑰麗卻又死寂的光。空氣中彌漫著刺骨的寒意,靈氣也稀薄混亂。
“這是……‘冰魄海’邊緣?”敖康聲音沙啞,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此地水靈之氣混亂,蘊含極寒冰魄,或許能幹擾那老鬼的感應……但我們不能深入,深處有太古寒煞,觸之即死。”
話音剛落,後方天際,六道血色遁光已如跗骨之蛆,再次浮現,並且速度陡然加快,顯然也發現了他們速度的衰減。
“他娘的,陰魂不散!”宣銘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眼中凶光畢露,轉身就要拚命。
“進冰山群!借地形周旋!”敖康當機立斷,強提最後一口龍元,帶著眾人衝向那片嶙峋詭異的冰山叢林。
冰山之間通道狹窄,冰壁滑不留手,更有無形寒流穿梭,大大限製了飛遁的速度和靈活性。但對追逃雙方皆是如此。一時間,血魂宗諸人的淩厲術法也被冰山所阻,隻能緊追不舍,不斷以血光轟擊冰壁,激起漫天冰晶雪霧,試圖逼出五人。
“小泥鰍,小老虎,還有那兩個小娃兒,何必負隅頑抗?”鬼骨上人那沙啞的聲音透過重重冰山傳來,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殘忍,“乖乖交出洞府所得,再自封修為,隨老夫回血魂宗聽候發落,或許還能留條殘魂,投入輪回。否則,待老夫將你們擒下,定要抽魂煉魄,讓你們嚐遍我血魂宗八百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無人回應。隻有冰山崩塌的巨響,術法碰撞的轟鳴,以及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冰穀間回蕩。
衛寒淵隻覺氣海之內,那原本鴿卵大小、凝實旋轉的氣漩,此刻已萎縮黯淡到僅有棗核大小,旋轉艱澀,幾乎提不起多少靈力。全憑明體強悍的肉身氣血,以及一股不屈的意誌在支撐。他瞥見身旁薑月漓嘴唇已無血色,飛行軌跡已然飄忽,全靠下意識在跟隨。敖震左臂的暗紅已蔓延至肩頸,額角青筋暴起,顯然在忍受極大痛苦。宣銘氣息狂暴卻紊亂,背後的傷口再次崩裂,將破爛的皮褂染紅大片。敖康……敖康的身影依舊挺直,但每一步踏在虛空,都仿佛重若千鈞。
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嗎?死在這片冰冷死寂的陌生海域?
不!不能!
一股強烈到極致的求生欲,混合著明體血脈深處那股永不屈服、戰天鬥地的桀驁,轟然自衛寒淵心底爆發!他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不似人聲的咆哮,黯淡的雙眸驟然亮起駭人的精光,原本近乎枯竭的氣漩,竟被他以意誌強行催動,再度壓榨出一絲微弱卻精純的靈力,灌入手中方天畫戟!戟身嗡鳴,那點微不可察的星芒再次閃現,雖不及全盛時萬一,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慘烈氣勢!
“吼!”仿佛受到感染,宣銘亦是狂吼,身上白金銳氣不顧一切地爆發,竟隱隱壓過了傷勢帶來的頹靡。敖震龍目赤紅,右手緊握成拳,龍鱗虛影在皮膚下隱隱浮現。薑月漓咬破舌尖,一縷嫣紅沒入白玉葫蘆,葫蘆光華微漲,灑出的月華雖弱,卻異常堅定。
“兄弟們,拚了!”敖康感受到同伴決死之心,胸中豪氣與悲憤激蕩,仰天長嘯,龍吟之聲雖帶嘶啞,卻依舊穿金裂石,在這冰山間回蕩,“縱死,也要崩掉他們幾顆牙!”
“冥頑不靈!結陣,煉化!”鬼骨上人終於失去耐心,殺意暴漲。六道血光合於一處,血魂幡迎風暴漲,化作百丈大小,幡麵之上那骷髏頭宛若複活,張開巨口,噴吐出滔天血海,血海之中,無數猙獰鬼手探出,遮天蔽日,朝著困於數座冰山環繞間的五人抓來!這一次,威勢遠超之前,顯然是要一擊必殺,不留任何餘地!
冰山在血海威壓下吱呀作響,崩裂無數裂縫。五人被那恐怖的威壓鎖定,遁光凝滯,如陷泥沼,連移動手指都變得困難。血海未至,那腥臭撲鼻、直欲將人神魂都拉入無盡痛苦沉淪的邪惡意念,已衝擊得眾人識海震蕩,眼前幻象叢生。
真的要結束了麽……
就在這千鈞一發、生死立判之際——
“哼!”
一聲冷哼,仿佛自九天之上傳來,又似從九幽之下響起。並不如何響亮,卻清晰無比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耳中,直接壓過了血海的呼嘯、鬼魂的哀嚎、冰山的崩裂聲!
僅僅一聲冷哼!
那鋪天蓋地、眼看就要將五人吞沒的滔天血海,猛地一滯!隨即,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天地壁壘,轟然倒卷而回!血海中的鬼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發出淒厲到極致的尖嘯,紛紛消融瓦解!
鬼骨上人如遭雷擊,身軀劇震,“哇”地噴出一大口漆黑如墨的鮮血,手中那杆威勢無匹的血魂幡光芒瞬間黯淡,幡麵之上竟出現了數道細微的裂紋!他身後五名血魂宗修士更是不堪,齊齊慘叫著從半空中跌落,雖未直接隕落,卻也個個麵如金紙,氣息萎靡到了極點,顯然受了嚴重反噬。
一股無法形容、浩瀚如星海、威嚴如蒼穹的恐怖威壓,毫無征兆地降臨在這片冰魄海上空!
風,停了。
浪,息了。
連那漂浮的冰山,似乎都凝固定格。
天空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身穿繡有九爪金龍、日月星辰的玄黑袞袍,頭戴平天冠,冕旒低垂,看不清具體麵容,隻能感受到冕旒之後,那雙仿佛蘊藏著無盡汪洋、可令星河倒轉的深邃眼眸。他僅僅是站在那裏,並未刻意散發氣勢,整片天地便以他為中心!方圓萬裏的海水無聲下陷,形成一個完美的巨大漩渦,卻又詭異地不起波瀾。天空雲氣自行匯聚,化作龍虎之形,盤旋禮拜。
“父……父王?!”敖震呆立當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敖康則是長長鬆了一口氣,一直緊繃如鐵的身軀微微一晃,險些栽倒,被旁邊的宣銘一把扶住。他望著空中那巍峨如亙古神山的身影,喉頭哽咽,隻低低喚了一聲:“父王……”
東海龍王,敖廣!
鬼骨上人此刻麵無人色,看向空中那尊身影的目光充滿了無邊的恐懼與絕望,再無半分之前的囂張氣焰。他牙齒咯咯打顫,勉強穩住幾乎要潰散的法力,深深躬身,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晚……晚輩血魂宗七殺堂主鬼骨,不知……不知龍王陛下駕臨,衝撞天威,罪該萬死!晚輩……晚輩這就率門下離開,永世不再踏入東海半步!求陛下開恩!”
他身後五名血魂宗修士更是早已匍匐在破碎的冰麵上,磕頭如搗蒜,連大氣都不敢喘。
東海龍王並未看他們,目光似乎掃過了下方傷痕累累、氣息奄奄的五人,尤其是在衛寒淵和宣銘身上略微停頓了一瞬。隨即,那平淡卻蘊含著無上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滾。”
隻有一個字。
鬼骨上人如蒙大赦,又是一口血噴出,也顧不得傷勢,連忙收起破損的血魂幡,卷起地上五名門下,化作一道黯淡的血虹,以比來時快了數倍的速度,亡命般朝著西方天際遁去,轉眼消失不見,生怕慢了一步,那尊存在就會改變主意。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血煞氣息徹底消失在天邊,東海龍王的目光,才真正落在下方五人身上。他並未落下,隻是袍袖輕輕一拂。
五道溫潤祥和、蘊含著無盡生機與純粹水靈之氣的青色光華,自他袖中飛出,分別沒入敖康、宣銘、衛寒淵、薑月漓、敖震五人體內。
刹那間,五人隻覺一股浩瀚如海的溫暖力量流遍四肢百骸,所過之處,外傷口肉眼可見地止血、愈合、結痂;侵入體內的陰毒血煞、寒毒邪氣,如同沸湯潑雪,頃刻間被滌蕩一空;近乎枯竭的氣海、龍元、血脈之力,如同久旱逢甘霖,開始迅速恢複、滋養、壯大。就連精神上的無盡疲憊與創傷,也在那股蘊含著無上威嚴與寧靜意韻的力量撫慰下,平複下來。
僅僅幾個呼吸,五人雖衣衫襤褸,形容狼狽,但氣息已然平穩,傷勢好了大半,損耗的本源也得到了極大的補充。
做完這一切,東海龍王那平靜的目光,投向了遙遠的東南方向,仿佛穿越了無盡空間,看到了那座海外仙島。他淡淡開口,聲音直接響徹在剛剛恢複些力氣的敖康意識之中:
“帶他們,回蓬萊。雷雲道友,已在等候。”
話音落下,那頂天立地的巍峨身影,連同那令天地失色的無上威壓,如同幻覺般,悄然消散。天空恢複原狀,海水填平漩渦,雲氣四散,仿佛剛才那震懾群邪、逆轉生死的無上存在,從未降臨過。
隻有五人身上飛速愈合的傷勢、體內澎湃的生機、以及那冰山上殘留的、象征著血魂宗潰逃的些許痕跡,證明著方才那一切並非夢境。
海風重新吹拂,帶著冰魄海特有的寒意,卻已不再刺骨。
敖康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撼與後怕,看向同樣麵露驚悸、卻又帶著劫後餘生慶幸的四人,沉聲道:“走,回蓬萊!”
這一次,歸途再無追兵。隻有夕陽將五人歸去的遁光,拉得很長,很長。而在那遁光之下的深藍海麵,倒映著天邊最後一抹如血的殘紅,也漸漸被無邊的墨色夜幕溫柔吞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