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煉獄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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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二年的初雪,悄然落在了永熙城的黛瓦紅牆之上。
醉仙樓前依舊車馬喧囂,樓內暖香浮動,隔絕了外界的所有寒意。
而後院,則是另一個世界。
江浸月,如今名為月奴,在醉仙樓的第一個冬天,過得尤為艱難。
她與另外幾個同樣因各種原因被賣入樓中的小丫頭,擠在一間狹窄潮濕的耳房裏。
牆壁透風,破舊的棉被又硬又薄,根本無法抵禦南方式濕冷的侵襲。
她的手腳長滿了凍瘡,紅腫發癢,一旦暖和過來便鑽心地疼。
天還未亮,刺骨的寒氣便將人凍醒。
管事的趙嬤嬤粗啞的嗓音如同破鑼,在院中響起:“都死了嗎?還不起來幹活!前頭貴人們留下的爛攤子,還等著收拾!”
月奴迅速從冰冷的被窩裏爬起,套上那件單薄的、原本屬於某個離去丫鬟的舊棉襖,動作稍微慢一點,就可能招來一頓責罵甚至鞭子。
和她同屋的,還有一個叫小桃的女孩,比她大兩歲,性子怯懦,總是紅著眼眶。
她們的第一件活計,便是清洗堆積如山的碗碟杯盞。
前夜達官貴人們通宵達旦的宴飲,留下了仿佛永遠也洗不完的油膩。
井水冰冷刺骨,手一浸入,凍瘡便如刀割。
月奴咬著牙,將一雙小手埋入浮著油花的水中,一遍遍地擦洗。
旁邊的婆子還在不停地催促:“快點!磨磨蹭蹭的,沒吃飯嗎?”
說到吃飯,那又是另一重煎熬。
臨近中午,她們才得到片刻喘息,去廚房領飯。
像她們這樣暫時無法創造價值、還需要投入成本“養著”的小丫頭,隻能吃樓裏最下等的食物。
通常是一碗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一個不知道摻了什麽、又硬又糙的饃,配上幾根不見油星的鹹菜。
而更多時候,她們領到的是已經餿了的剩飯。
那酸澀腐敗的氣味,直衝鼻腔。
小桃每次看到都會忍不住幹嘔,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月奴……這、這怎麽吃啊……”
月奴看著碗裏顏色可疑的飯粒,胃裏也是一陣翻騰。
但她記得母親說過,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那股餿味也當作必須吞咽下去的力量,然後端起碗,小口卻堅定地吃了起來。
她對自己說:這不是餿飯,這是活下去的糧食。
有一次,一個負責調教姑娘們的琵琶師傅見她實在可憐,偷偷塞給她一個還溫熱的肉包子。
月奴還沒來得及道謝,就被巡視的趙嬤嬤撞見。
“好哇!小賤蹄子,竟敢偷食!”
趙嬤嬤一把奪過包子,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然後揪住月奴的耳朵,
“看來是活兒太輕閑了!從今天起,後院所有的恭桶,都歸你刷!”
於是,最肮髒、最令人作嘔的活計,落在了這個年僅七歲多的孩子身上。
醉仙樓人多,恭桶的數量也驚人。
那混合著屎尿穢物的惡臭,幾乎能將她熏暈過去。
她瘦小的身子拖著比她還高的木刷和沉重的馬桶,在寒冷的院子裏一遍遍地衝刷。
冰冷的水濺濕了她的褲腿和鞋子,寒風一吹,刺骨地冷。
她的手上,除了凍瘡,又添了被粗糙木刷磨破的水泡和裂口。
她默默地幹著,不哭不鬧,隻是那雙墨玉般的眼睛,愈發沉靜,沉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
她看著前樓隱約傳來的歌舞樂聲,看著那些穿著華麗衣裙、被丫鬟仆婦簇擁著的紅牌姑娘們偶爾經過後院門廊,投來或憐憫、或鄙夷、或漠然的一瞥。
她明白了,在這裏,美貌可以是資本,但在沒有能力兌現之前,連同生命,都輕賤如塵。
昭晏三年,春。
當永熙城的垂柳抽出新芽,桃花綻開第一抹嫣紅時,月奴在醉仙樓迎來了第二個春天。
她的凍瘡漸漸好轉,但刷洗恭桶的活計並未停止。
春日多雨,後院泥濘不堪。
她舍不得弄濕唯一的一雙破鞋,於是赤著腳在雨水中費力地搬運、刷洗著恭桶。
雨水混著汗水、髒水,讓她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偶爾,她會聽到前樓傳來的悠揚琴聲,或是某個姑娘清亮的歌喉。
她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靜靜地聽上一小會兒。
那是與後院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滿了藝術與美感,雖然同樣建立在取悅他人的基礎上,卻比純粹的體力勞作和汙穢,多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她開始更加留意那些被請來教習姑娘們的師傅們——教琴的老先生,教下棋的落魄秀才,教舞蹈的嚴厲舞姬。
她躲在角落,偷偷模仿著舞姬的步態,記下秀才吟誦的詩句。
她知道,想要擺脫眼下這泥沼般的處境,唯有學習,掌握那些被視為“技藝”的東西。
有一次,她因為偷偷看舞姬教習,耽誤了刷恭桶的時辰,被趙嬤嬤發現。
趙嬤嬤二話不說,抄起一旁的竹條,沒頭沒腦地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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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賤人!讓你偷懶!讓你不安分!”
竹條抽在單薄的衣服上,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月奴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隻是用那雙愈發幽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趙嬤嬤。
趙嬤嬤被她盯得心裏發毛,罵得更凶:“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天生的賤命,還想著學那些小姐夫人的做派?我呸!”
疼痛和屈辱,像火一樣灼燒著她的心。
但她把這些都咽了下去,化作眼底更深的冰層。
昭晏三年,夏。
永熙城的夏天,悶熱而潮濕。
後院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蚊蟲滋生。
刷洗恭桶的地方,更是臭氣熏天,蒼蠅嗡嗡作響。
月奴的身上,除了舊疤,又添了痱子和被蚊蟲叮咬的紅腫。
她依舊沉默地幹著活,像一頭倔強的小獸。
同屋的小桃,在一個酷熱的夜晚發起了高燒,嘴裏不停地喊著“娘親”。
月奴守了她一夜,用破布蘸著冷水給她擦拭額頭。
第二天,小桃的病不見好轉,反而開始說胡話。
趙嬤嬤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隻丟下一句:“別過了病氣給其他人!”
便再不管不問。
沒過兩天,小桃就被兩個粗壯的婆子用破席子一卷,抬了出去。
月奴躲在門後,看著那個曾經和她一起挨餓受凍的夥伴,像處理垃圾一樣被帶走,生死不明。
她緊緊捂住自己的嘴,不讓一絲聲音溢出,隻有肩膀在劇烈地顫抖。
那一刻,她深刻地認識到,在這裏,一條命,尤其是她們這樣微不足道的生命的消逝,不會激起任何漣漪。
想要不被這樣無聲無息地抹去,就必須變得有用,變得有價值。
她開始更積極地尋找學習的機會。
她會趁著給廚房送還幹淨碗碟的時機,溜到教習房的窗根下偷聽;
會討好廚房裏一個心腸稍軟的老媽子,隻為借她兒子的破舊字帖看一眼;
會在深夜,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用手指在冰冷的土牆上,一遍遍劃著偷學來的字。
昭晏三年,秋。
秋風送爽,丹桂飄香。
醉仙樓前的菊花開的正好,樓內的生意也隨著秋涼愈發紅火。
月奴已經八歲多了,個子稍稍長高了一些,但依舊瘦弱。
長期的勞作和營養不良,讓她麵色有些蒼白,但這反而更襯得那雙眼睛黑亮驚人,輪廓也愈發清晰,美人雛形初現。
她刷恭桶的活計依舊,但因為她做事沉默利落,且從不叫苦抱怨,偶爾也能得到片刻清閑。
她會利用這些時間,躲在堆放雜物的角落裏,用樹枝在地上練習寫字,或者回憶偷看來的舞蹈動作。
一天,她正在後院角落偷偷練習一個下腰的動作,因為無人指導,姿勢並不標準,卻帶著一種孩童獨有的柔韌和認真。
恰好被路過的一位教習箏樂的師傅看到。
那師傅姓蘇,性子冷淡,但技藝高超。她看著月奴那笨拙卻專注的模樣,難得地停下了腳步。
“腰要塌下去,氣要沉住。”
蘇師傅淡淡地說了一句。
月奴嚇了一跳,連忙站好,怯生生地看著她。
蘇師傅沒再多說,轉身走了。
但從那以後,月奴發現,蘇師傅偶爾會“不小心”將一些簡單的曲譜草稿遺落在她常經過的地方。
她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晚上借著月光拚命記憶。
她不懂音律,隻能死記那些蝌蚪一樣的符號和指法標注。
秋天也是醉仙樓篩選有潛力小姑娘,開始集中培養的時候。
一些模樣周正、看起來伶俐的小丫頭被挑走,住進了條件稍好的房間,開始接受正式的琴棋書畫訓練。
月奴因為長期從事最底層的粗活,整個人灰頭土臉,加之年紀尚小,那份驚人的美貌被塵埃和苦難掩蓋著,並未被急於見到成效的老鴇徐嬤嬤立刻發現。
她依舊留在後院,與汙穢和餿飯為伍。
但她心裏明白,她必須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她從這泥沼中掙脫出去,走到“台前”去學習的機會。
她看著那些被選中的女孩,眼中沒有嫉妒,隻有一種冷靜的評估和隱秘的決心。
秋雨淅瀝,打在院中的芭蕉葉上,聲聲入耳。
月奴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裏,聽著前樓的笙歌,撫摸著手上新舊的傷痕和繭子。
父母的容顏在記憶中有些模糊了,但那份刻骨的仇恨和對溫暖的渴望,卻愈發清晰。
她知道,這個吃人的地方,想要活下去,僅僅忍耐是不夠的。
她必須主動去爭,去搶,去抓住一切可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寒冬即將再次來臨,而她心中的火焰,在經曆了春的萌發、夏的煎熬、秋的沉澱後,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隱秘而熾烈。
煉獄般的生活,正在悄無聲息地,鍛造著一把複仇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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