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暖色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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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六年的秋風,似乎比往年更添了幾分蕭瑟。
    醉仙樓的後院,歲月仿佛凝固在日複一日的勞作與卑微之中。
    當年的月奴,如今已是十歲的少女。
    長期的粗活和匱乏的食物,讓她依舊纖細,但身量抽高了些,眉眼間的輪廓越發清晰,如同被時光細細雕琢的美玉,漸漸洗去蒙塵,透出內在的光華。
    隻是這份光華,在灰暗的粗布衣衫和終日勞作帶來的疲憊下,依舊被小心翼翼地隱藏著。
    這日午後,月奴被派去清洗一批新到的時令瓜果,這是前樓貴客宴席上要用的。
    水井邊,幾個年紀稍大、已經跟著師傅學了些眉眼高低的大丫鬟,正聚在一起偷懶說笑,將大部分的活兒都推給了月奴。
    她沉默地蹲在木盆邊,用力刷洗著沾滿泥土的梨子,冰冷的水浸得她指節發白。
    “喂,你!看什麽看,說的就是你!手腳利索點!耽誤了前頭的席麵,仔細你的皮!”
    一個穿著水紅色比甲,名叫春杏的大丫鬟尖著嗓子嗬斥道,順手還將盆裏的水故意濺了月奴一身。
    月奴抿緊嘴唇,沒有理會,隻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這種無端的刁難,她早已習慣。
    “哎喲,春杏姐,你跟個悶葫蘆計較什麽?她懂什麽呀!”
    另一個丫鬟附和著,引來一陣嗤笑。
    這時,一個穿著半新不舊淺綠衣裙的女孩端著木盆走了過來,看樣子也是來幹活兒的。
    她約莫十二三歲,圓臉大眼,嘴角天生微微上翹,帶著幾分討喜的伶俐。
    她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珠一轉,笑著湊到春杏身邊:“春杏姐姐,你們在這兒呢?我剛才好像聽到前頭張媽媽在找你們,說是李尚書家的公子來了,點名要聽你們幾個唱的江南小調呢!”
    春杏一聽,立刻站了起來,臉上露出驚喜又急切的神色:“真的?鳶兒,你可別騙我!”
    被稱為鳶兒的女孩笑容甜美:“我哪敢騙姐姐們呀!快去吧,去晚了被別房的搶了先,可就虧大了!這裏的活兒我幫月奴看著點就行。”
    春杏幾人一聽,也顧不上再刁難月奴,互相催促著,急匆匆地往前樓去了。
    水井邊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月奴和鳶兒。
    鳶兒走到月奴身邊,蹲下身,很自然地拿起一個梨子幫她洗起來,語氣輕快地說:“你別怕,春杏她們就是嘴壞,其實沒什麽心眼。以後她們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我。”
    月奴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鳶兒一眼。
    在醉仙樓這幾年,除了冷漠和欺淩,她很少感受到這樣的善意。
    她低聲道:“……謝謝。”
    “謝什麽呀!”
    鳶兒笑得眼睛彎彎,
    “咱們都是苦命人,互相幫襯是應該的。我叫鳶兒,鳶尾花的鳶。你叫月奴是吧?我聽說過你。”
    月奴點了點頭,心中戒備稍減。
    兩人沉默地洗了一會兒水果。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帶來些許暖意。
    幹完活,到了領晚飯的時候。
    今天運氣不好,她們領到的又是兩個又冷又硬的雜麵饅頭,幾乎能硌掉牙。
    月奴默默地拿著自己的那個,走到老地方——後院那棵歪脖子槐樹下,準備像往常一樣艱難地咽下去。
    忽然,一個身影在她旁邊坐下,是鳶兒。
    她將自己手裏的饅頭掰成兩半,將明顯大的那一半塞到月奴手裏,自己拿著小的那一半,毫不在意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給,我這個今天好像軟和點,咱倆換著吃。”
    月奴愣住了,看著手裏那半個帶著鳶兒體溫的饅頭,又看看鳶兒那真誠的笑臉,一股久違的、幾乎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湧上心頭,鼻子微微發酸。
    “快吃呀,發什麽呆?”
    鳶兒催促道,自己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小半個饅頭吃完了,還舔了舔嘴角。
    從那天起,月奴灰暗的世界裏,仿佛照進了一縷陽光。
    鳶兒像個小太陽,活潑、熱情,懂得如何討好管事的媽媽們,偶爾能多得一些殘羹剩飯或是幾塊點心,她總會偷偷分給月奴一半。
    她會拉著月奴躲在柴房後麵,分享聽來的前樓趣事,或是某個貴公子又為哪個花魁一擲千金。
    “月奴,你看我這塊帕子好看嗎?是前頭賞的,我分你一條!”
    鳶兒獻寶似的拿出兩條繡著簡單花樣的手帕。
    “月奴,我偷偷告訴你,趙嬤嬤怕黑,晚上從不敢一個人去後院茅房……”
    “月奴,我們一定要好好的,互相扶持,總有一天,我們要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離開”這個詞,從鳶兒嘴裏說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誘惑力。
    月奴心底那簇從未熄滅的自由火苗,被這溫暖的風吹得重新旺盛起來。
    她開始向鳶兒敞開心扉,告訴她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懼——害怕永遠困在這汙濁之地,害怕像小桃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害怕將來也要像前樓的姐姐們一樣,強顏歡笑,取悅那些陌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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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鳶兒總是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神堅定地安慰她:“不會的!月奴,你長得這麽美,以後定是個大美人,說不定能被哪個貴人看上,贖身出去做姨娘呢!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拉姐姐一把!”
    月奴卻搖搖頭,眼中有著超越年齡的清醒:“我不要做姨娘,仰人鼻息。我隻想離開這裏,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鳶兒聞言,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笑道:“對對對,安穩日子最好!我們姐妹倆,到時候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種點菜,養幾隻雞鴨……”
    在這樣充滿希望的暢想中,兩個女孩的情誼迅速升溫。
    月奴幾乎將鳶兒視作了在這煉獄中唯一的親人,對她毫無保留。
    她甚至偶爾會提及遙遠的過去,記憶中模糊的父母容顏,家鄉的山水,雖然語焉不詳,但那深切的悲傷和仇恨,卻無法完全掩飾。
    每當這時,鳶兒總會表現出極大的同情,輕輕拍著她的背,但那雙靈動的眼睛,卻會不動聲色地仔細觀察著月奴沉浸在回憶中時,那愈發顯得驚心動魄的側臉。
    有時,她會忍不住喃喃道:“月奴,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兒……”
    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甚至是一絲若有若無的酸意。
    有一次,月奴因為模樣出挑,被一個醉酒的客人誤闖入後院時糾纏。
    雖然很快被婆子拉開,但鳶兒趕來後,看著她驚魂未定卻更顯楚楚動人的臉,脫口而出:“紅顏禍水!”
    說完她自己先愣住了,隨即連忙捂住嘴,訕笑道:“我是說……都怪你長得太招人了,以後可得小心點。”
    窗外,秋意正濃。
    後院的歪脖子槐樹下,兩個少女依舊依偎在一起,低聲訴說著姐妹間的私語,勾勒著遙不可及的自由未來。
    陽光將她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看似親密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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