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色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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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七年的初冬,來得猝不及防。
    一夜寒風過後,永熙城便徹底褪去了秋日最後的暖意,連醉仙樓內熏燃的暖香,似乎都帶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棱子,吸進肺裏,帶著刺人的冷。
    這幾日,樓裏的氣氛有些異樣。
    西廂盡頭雲煙姑娘的房間裏,時常傳出壓抑的爭吵和摔打東西的聲音,偶爾還夾雜著男子粗暴的怒罵。
    下人們經過時都低著頭,加快腳步,諱莫如深。
    月奴心中那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她想起雲煙姐姐日漸空洞的眼神和那句“不要像姐姐一樣,被困在這裏,一輩子都出不去”,心便一點點沉下去。
    這日午後,天色陰沉得像一塊髒舊的抹布。
    月奴剛被巧娘打發去前樓取新領的胭脂水粉。
    她抱著小巧的錦盒,低頭快步穿過連接前後院的回廊,隻想盡快回到西廂房。
    突然,前樓方向傳來一陣巨大的騷動!
    男人的驚呼、女人的尖叫、杯盤碎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如同沸水般炸開!
    緊接著,一個極其淒厲、幾乎不似人聲的女聲劃破了喧囂,那聲音裏飽含著無盡的怨毒與絕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以我血咒此樓!咒你們這些醉生夢死的禽獸!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是雲煙姐姐的聲音!月奴渾身一僵,猛地抬頭!
    就在她抬頭的瞬間,一個紅色的身影,如同斷翅的鳥兒,從醉仙樓最高的那座觀景閣樓上,決絕地、筆直地墜落下來!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月奴清晰地看到,雲煙穿著一身極其鮮豔、如同燃燒火焰般的正紅色羅裙,那是她當年最紅時都未曾穿過的濃烈顏色。
    她的長發在風中散亂飛舞,臉上似乎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解脫般的笑容,又像是凝固在最深的痛苦裏。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髒驟停的巨響,在她前方不過十幾步遠的青石板地麵上炸開。
    那團紅色,重重地砸落,不再動彈。
    周圍瞬間死寂,隨即爆發出更猛烈的驚呼和混亂。
    月奴像被釘在了原地,懷裏的錦盒“啪”地掉在地上,胭脂水粉撒了一地,刺目的紅與白,與她眼前看到的景象重疊在一起。
    她眼睜睜地看著,殷紅的血液,以一種快得驚人的速度,從雲煙身下蔓延開來,像一條條猩紅的小蛇,迅速爬滿了冰冷的青石板,勾勒出猙獰的圖案。
    那鮮豔的紅裙,被更深的、黏稠的血色浸染,變得暗沉,如同地獄裏綻放的曼珠沙華。
    最讓月奴魂魄俱散的是,雲煙摔落的角度,她的臉,正好側對著月奴的方向。
    那雙曾經溫柔給她講述外麵世界、教她認“自由”二字的眼睛,此刻圓睜著,瞳孔已經散大,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卻又仿佛穿透了虛空,直直地“看”著僵立在不遠處的月奴!
    那眼神裏,沒有痛苦,沒有恐懼,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凝固的怨憤和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死寂。
    仿佛在無聲地控訴,又像是在做最後的、血淋淋的告誡。
    月奴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冰冷的空氣倒灌進喉嚨,帶來刀割般的痛楚。
    胃裏翻江倒海,她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卻什麽也吐不出,隻有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混亂中,有人尖叫,有人奔跑,有婆子慌慌張張地拿來草席試圖遮蓋那具逐漸冰冷的身體和刺目的鮮血……
    整個世界在月奴的感官裏都變成了扭曲的、無聲的黑白畫麵,唯有那攤不斷擴大的鮮血和雲煙姐姐死不瞑目的雙眼,是唯一的、灼傷靈魂的色彩和焦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拉回西廂的,也不知道巧娘後來對她說了什麽。
    她像個失去魂魄的木偶,呆呆地坐在矮榻上,渾身冰冷。
    那一夜,以及隨後的無數個夜晚,噩夢如期而至。
    她反複夢見那團燃燒的紅色從高處墜落,慢動作般在她眼前放大,然後重重砸在地上,鮮血四濺,濺到她臉上,溫熱而黏膩……
    她夢見雲煙姐姐那雙空洞的眼睛一直追著她,無論她躲到哪裏,都無法擺脫那無聲的凝視……
    她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閣樓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寒風刺骨,一種莫名的力量在背後推著她……
    她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心髒狂跳,黑暗中仿佛還能聞到那股濃鬱的血腥味。
    白天,她不敢獨自靠近高樓,甚至連上下樓梯都會感到一陣陣眩暈和心悸。
    偶爾看到樓裏哪個姑娘穿了紅色的衣裳,她的臉色會瞬間變得慘白,胃部一陣抽搐。
    那抹刺目的紅,和雲煙姐姐最後的眼神,成了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烙印。
    她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卻愈發幽深。
    她看著醉仙樓裏依舊夜夜笙歌,看著那些男人們在雲煙死後不過唏噓幾日,便又投入新的溫柔鄉,看著徐嬤嬤麵不改色地處理後續,仿佛隻是丟棄了一件破損的廢物。
    她徹底明白了。
    在這裏,不服從,不攀爬,不學會在這汙濁的泥潭裏紮根、汲取養分,甚至長出毒刺,那麽結局就隻有一種——死亡。
    而且,是像雲煙姐姐這樣,死得毫無尊嚴,死得輕如鴻毛,用最慘烈的方式,也不過是給這醉仙樓的傳奇添上一筆香豔又詭異的談資,很快就會被新的笑話和新的美人所取代。
    逃跑的念頭,不再是鳶兒描繪的那個關於遠方的、帶著些許浪漫色彩的夢想,而是變成了一種尖銳的、冰冷的、關乎生存的必然選擇。
    它像一顆被鮮血和死亡催生的種子,在她心底瘋狂地紮根、蔓延,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決。
    她不要像雲煙姐姐那樣!
    她不要在這華麗的牢籠裏耗盡青春,然後像一件破舊的玩具般被丟棄,甚至需要用最慘烈的方式才能結束這無望的一生!
    她要逃出去!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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