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蘭契與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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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那抹刺目的紅與空洞的眼神,如同夢魘,牢牢攫住了江浸月。
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任何一點突兀的聲響都能讓她驚跳起來,眼前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青石板上蔓延的鮮血。
她變得異常沉默,如同驚弓之鳥,將自己蜷縮在西廂的角落裏,連伺候巧娘時也時常走神,巧娘雖嘴上埋怨了幾句,但沒有責罰她。
就在她魂不守舍、幾乎要被這巨大的恐懼和悲慟壓垮時,鳶兒像一陣及時的風,找到了她。
那是一個陰沉的下午,月奴正抱著膝蓋,坐在後院那棵歪脖子槐樹下,望著地上忙碌的螞蟻發呆,眼神空洞。
鳶兒悄悄來到她身後,輕輕蒙住了她的眼睛。
“月奴,猜猜我是誰?”
鳶兒的聲音刻意放得輕快,卻難掩其中的擔憂。
月奴身體一僵,沒有動。
鳶兒鬆開手,轉到她麵前,看到她蒼白的小臉和眼下濃重的青黑,臉上的笑容瞬間被心疼取代。
她挨著月奴坐下,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低聲道:“我都聽說了……雲煙姐姐的事……你別怕,都過去了……”
這句“別怕”,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月奴緊繃的心防。
她猛地撲進鳶兒懷裏,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和悲傷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沒有哭出聲,隻是肩膀無聲地聳動著,淚水迅速浸濕了鳶兒的衣襟。
鳶兒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安撫受驚的小獸,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了……月奴,還有我呢,姐姐在這兒陪著你。”
待月奴情緒稍稍平複,鳶兒拉著她的手,來到她們常去的那個堆放廢棄桌椅的角落。
這裏僻靜,野薔薇早已凋謝,隻剩下枯藤纏繞。
鳶兒從懷裏掏出一個用紅繩係著的、磨得光滑的桃木小葫蘆,不由分說地塞到月奴手裏,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鄭重:“月奴,這世道對我們女子太薄,尤其是在這吃人的地方。”
“雲煙姐姐走了,我……我心裏也怕得很。我們結拜為異姓姐妹吧!從此以後,福禍相依,生死與共,互相扶持,絕不背叛!”
月奴握著那枚還帶著鳶兒體溫的桃木小葫蘆,看著她眼中閃爍的、近乎虔誠的光芒,心中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仿佛照進了一縷熾熱的陽光。
在這孤立無援的深淵裏,還有什麽比一個誓言共進退的姐妹更值得依靠呢?
她重重地點頭,眼中含著淚光,卻帶著一種找到依靠的堅定:“好!鳶兒姐姐,我們結拜!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沒有香燭,沒有祭品,兩人就對著那堵隔絕了自由的高牆,跪在冰冷的地上,叩了三個頭。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鳶兒——”
“我月奴——”
“今日結為異姓姐妹,從此福禍同當,生死不離,互相扶持,若有違此誓,天人共戮!”
誓言在僻靜的角落裏回蕩,帶著少女特有的真摯與決絕。
月奴心中充滿了悲壯與感動,仿佛找到了在這黑暗泥沼中繼續掙紮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她緊緊握著鳶兒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然而,醉仙樓這個巨大的修羅場,從未停止過它殘酷的運轉。
姐妹結拜的溫情,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瞬間就被周圍更深的黑暗與寒冷所吞噬。
結拜後沒幾天,樓裏就傳出消息,住在東廂一位叫梅香的姑娘染了“髒病”。
起初隻是私處瘙癢潰爛,後來身上也開始長出惡瘡,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徐嬤嬤請來的大夫隻看了一眼,便搖頭擺手,諱莫如深。
不過兩三日,月奴就親眼看到,兩個粗壯的婆子用一床破席子,將那個曾經也笑語盈盈、身段窈窕的梅香姑娘,像拖死狗一樣從房間裏拖了出來。
梅香還在微弱地呻吟、哀求:“嬤嬤……救我……我不想死……”
徐嬤嬤站在廊下,用香帕死死捂著口鼻,臉上沒有一絲憐憫,隻有毫不掩飾的嫌惡和冷酷:“快拖走!扔遠點!別髒了我的地方!真是晦氣!”
那破席子拖過地麵,留下一條模糊的、帶著膿血和異味的痕跡,直通向後巷那扇常年緊閉的小門。
門開了又合,梅香的呻吟聲徹底消失在門外,仿佛從未存在過。
樓裏的其他姑娘,有人麵露懼色,有人眼神麻木,也有人幸災樂禍地低語:“早說她接客不挑,活該!
沒過多久,一場更血腥的懲戒,讓所有人噤若寒蟬。
一個名叫彩鳳的姑娘,籌劃了半年,買通了一個小龜公,試圖在運送菜蔬的車裏混出去。
結果在出後門時被守門的護衛識破,抓了回來。
徐嬤嬤震怒,為了殺一儆百,她命人將彩鳳拖到後院所有下人仆役、未接客的姑娘麵前,當眾行刑。
碗口粗的棍子,一下下結結實實地打在彩鳳的腿上、背上。
起初還能聽到她淒厲的慘叫和求饒,後來聲音越來越弱,隻剩下棍棒打在肉體上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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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裙,在地上淌開一灘。
行刑完畢,彩鳳像一攤爛泥般癱在地上,兩條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人早已昏死過去。
徐嬤嬤冷眼看著眾人驚懼的表情,聲音如同淬了冰:“都給我看清楚了!這就是背主私逃的下場!往後誰再敢動歪心思,她就是榜樣!拖下去,找個郎中給她吊著命,以後,就在後院刷一輩子馬桶吧!”
彩鳳被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了。
那刺目的血跡,那絕望的哀嚎,還有徐嬤嬤冷酷無情的話語,像一把把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也狠狠地砸在月奴剛剛因結拜而生出些許暖意的心頭。
逃跑的代價,如此血淋淋地展現在眼前。
在這日複一日的恐懼和壓抑中,樓裏的姑娘們,心態也漸漸扭曲。
為了爭奪一個闊綽的客人,為了得到一件新式的頭麵首飾,甚至隻是為了多得一口好吃的點心,明爭暗鬥,層出不窮。
月奴就曾親眼看見,一個叫麗娘的姑娘,因為嫉妒另一個姑娘雪琴新得了一支赤金簪子,竟偷偷在她慣用的胭脂裏摻了會讓人皮膚發癢紅腫的粉末。
她也聽說過,有姑娘在對手即將登台獻藝前,故意在她的茶水裏下巴豆,讓她當眾出醜。
平日裏姐姐妹妹叫得親熱,背地裏卻可能因為一句閑話、一個眼神而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溫情脈脈的麵紗下,是赤裸裸的嫉妒、算計和傾軋。
鳶兒總是會在這些時候,緊緊握住月奴的手,在她耳邊低語:“月奴,你看,這地方就是這樣吃人不吐骨頭。所以我們姐妹更要同心,絕不能讓這些人看了笑話,也絕不能落到那般田地!”
月奴回握住她的手,用力點頭。
鳶兒的話語,如同在驚濤駭浪中為她指明方向的燈塔。
她將桃木小葫蘆貼身藏好,將那金蘭誓言視若珍寶。
她看著這周遭的病痛、懲罰與扭曲,內心的恐懼與逃離的渴望,如同被不斷添加柴薪的火焰,燃燒得越來越旺。
隻是,她將這愈發強烈的念頭,更深地埋藏了起來,隻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那枚小小的桃木葫蘆,一遍遍地描摹著與鳶兒共同描繪的那個關於“自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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