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折腰為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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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九年的盛夏,連蟬鳴都帶著幾分慵懶的倦意。
醉仙樓內,冰塊在雕花銅盆裏緩緩融化,散發出絲絲涼氣,卻驅不散某些角落沉積已久的頹敗與失意。
東廂柳如夢的清高“教導”與繁重勞役,後巷趙秀才的暗室秉燭,如同冰與火的兩極,拉扯著江浸月日漸堅韌的神經。
然而,她深知,僅憑這些,還遠遠不夠。
在這以色侍人、技藝為階的地方,她需要一件更直觀、更具衝擊力的“武器”。
她的目光,投向了西廂最深處,那個幾乎被人遺忘的房間——曾經的舞魁,如今的過氣舞姬,秦娘子的居所。
秦娘子當年以一曲《霓裳羽衣舞》名動永熙,腰肢柔軟如柳,舞步翩若驚鴻。
如今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卻因酗酒和失意,早已容顏憔悴,身形走樣,終日與酒壺為伴,成了醉仙樓裏又一抹即將消散的陰影。
月奴知道,想從這樣的人手裏學到真本事,難如登天。
秦娘子性情乖戾,清醒時對誰都愛答不理,醉後更是喜怒無常。
但月奴沒有別的選擇。
韓老先生的琴藝固然高超,但舞蹈,是更能瞬間抓住眼球、展現女性魅力的利器。
她開始留意秦娘子的動向。
發現她每隔幾日,便會讓一個小丫鬟去前樓打最劣質、卻也最烈的燒刀子。
醉酒後的秦娘子,有時會又哭又笑,有時會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念叨著當年的風光,更多的時候,是癱在榻上,目光呆滯。
機會在一個悶熱的黃昏降臨。
那小丫鬟提著空酒壺,哭喪著臉從秦娘子房裏跑出來,說是挨了罵,不敢再去伺候。
月奴心中一動,主動接過了這個燙手山芋。
她用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幾枚銅錢,去廚房換來一小碟勉強能入口的醬菜,連同新打來的燒刀子,一起送進了秦娘子的房間。
房間裏酒氣熏天,混雜著腐朽的氣息。
秦娘子歪在榻上,鬢發散亂,眼神渾濁,看到月奴,隻是掀了掀眼皮。
“秦娘子,您的酒。”
月奴將酒菜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聲音放得極柔。
秦娘子抓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她沒理會月奴,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世界裏。
月奴沒有立刻離開。
她挽起袖子,走到榻邊,輕聲道:“秦娘子,我幫您按按頭吧,會舒服些。”
不等秦娘子回應,她纖細卻帶著薄繭的手指,已經輕輕按上了秦娘子的太陽穴。
這是她觀察柳如夢讓丫鬟按摩時偷學來的,力道適中,穴位精準。
起初,秦娘子身體一僵,似乎想推開她。
但或許是那恰到好處的按壓確實緩解了酒後的脹痛,或許是太久沒有人這般“伺候”她,她最終沒有動,隻是閉著眼,發出一聲模糊的喟歎。
月奴耐心地按著,從太陽穴到額角,再到緊繃的脖頸。
房間裏隻剩下秦娘子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斷續的蟬鳴。
按了約莫一刻鍾,秦娘子忽然含糊地開口,帶著濃重的鼻音:“你……你這手法……倒是比那些蠢貨強點……”
月奴心中微喜,手上動作不停,乖巧應道:“能伺候秦娘子,是月奴的福分。”
又是一陣沉默。
秦娘子又灌了一口酒,醉眼朦朧地打量著月奴低眉順眼的側臉,和那雖然瘦弱卻已初具風姿的身段,忽然嗤笑一聲:“小丫頭……長得倒有幾分顏色……可惜……生錯了地方……”
月奴心中一動,趁機輕聲問道:“秦娘子,我……我聽說您當年的《霓裳羽衣舞》跳得極好,是天上的仙子一般……不知……那是怎樣跳的?”
提到當年的得意之作,秦娘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黯然取代。
她哼了一聲,帶著醉意的炫耀和傷感:“《霓裳》?嗬……那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跳的……手、眼、身、法、步……要求高著呢……”
她似乎被勾起了談興,又或許是醉意讓她放下了戒備,她伸出枯瘦的手指,隨意比劃了一個起手式:“喏……光是這個‘雲手’……要的就是那股子……行雲流水的勁兒……手腕要柔……眼神要跟……”
月奴立刻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她哪怕因醉酒而變形、卻依舊能窺見當年風韻的動作,將每一個細節死死記在腦中。
那晚,秦娘子斷斷續續,借著酒意,竟真的指點了她兩三個基礎卻至關重要的舞蹈動作——一個飄然欲仙的“雲手”,一個展現柔韌的“下腰”要領,還有一個看似簡單、實則極考驗平衡與韻味的“圓場”步法。
月奴如獲至寶。
她伺候秦娘子睡下後,回到自己冰冷的耳房,也顧不上疲憊,就在狹小的空間裏,一遍遍地模仿、練習。
沒有鏡子,她就憑感覺調整姿態,直到肌肉酸痛,汗濕衣襟。
從那天起,月奴便時常尋機會去伺候醉酒的秦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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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乖巧的按摩和傾聽,換取那一兩個零碎的、卻價值千金的舞蹈指點。
她知道秦娘子清醒後多半不認賬,甚至可能翻臉,但她不在乎。
她像一隻辛勤的工蜂,從這朵即將枯萎的花中,拚命汲取著最後的花蜜。
也是在一次伺候秦娘子時,她聽到秦娘子醉後含糊的抱怨:“……當年……老娘也是紅過的……說不接客……就不接客……徐婆子也得讓三分……”
這句話,如同驚雷,在月奴心中炸響!
原來,隻要足夠紅,足夠有資本,是可以和這醉仙樓的規則抗衡的!
是可以擁有“不接客”的話語權的!
一個清晰而熾熱的目標,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炬,瞬間照亮了她所有的謀劃與掙紮——她要在自己十五歲及笄,麵臨接客命運之前,成為醉仙樓的花魁!
不是普通的紅牌,而是獨一無二、無人可以替代的花魁!
隻有站到那個位置,她才有資格,也有資本,去和徐嬤嬤談判,去擺脫那最不堪的命運,為自己爭取到喘息的空間,乃至……更多!
這個目標,如同一劑強心針,注入她疲憊的軀體。
所有的隱忍,所有的偷師,所有的痛苦與謀劃,此刻都有了明確的方向。
她不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更是為了有尊嚴、有選擇地活下去!
折腰為梯,並非屈服,而是為了躍上更高的地方。
江浸月擦去額角的汗水,在黑暗中,對著窗外那輪清冷的月亮,許下了她來到醉仙樓後,最堅定、也最野心勃勃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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