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碎瓷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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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十三年的初夏,蟬鳴尚未至鼎沸,醉仙樓內卻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傾城”江浸月之名,如日中天,不僅穩坐花魁之位,更隱隱成了這風月場所某種超然的存在。
    徐嬤嬤待她,早已不是簡單的倚重,近乎是小心翼翼的奉承,但凡她有所需,無不應允,隻求這棵搖錢樹枝繁葉茂。
    水漲船高,曾經的風光便顯得黯淡。
    昔日因“舉報有功”得以跟在徐嬤嬤身邊學管事的鳶兒,在江浸月聲勢最盛之時,便被尋了個由頭,打發回了西廂那偏僻角落,重新幹起了灑掃庭除的粗活。
    從有望成為管事娘子到重回底層,這其中的落差,如同從雲端跌落泥沼。
    鳶兒每日穿著粗布舊衣,低著頭,混在一群粗使仆役中,擦拭著永遠也擦不完的欄杆地板,清洗著仿佛無窮無盡的杯盞。
    耳邊,卻無時無刻不充斥著關於“傾城姑娘”的種種傳奇——哪位大人又為她一擲千金,哪位名士又讚她才情無雙,徐嬤嬤又如何將她視若珍寶……
    每聽一句,鳶兒的心就如同被針紮一下。
    恐懼與悔恨,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日夜纏繞著她。
    她怕,怕極了那個她曾親手推向深淵的“月奴”,如今已站在她無法仰望的高度,會如何報複她。
    她悔,悔得腸子都青了,倘若當初沒有背叛,憑著那份“姐妹情深”,她如今或許也能沾些光,至少不用在此處做著最髒最累的活兒,看人臉色,苟延殘喘。
    她盡可能地躲著,避開所有江浸月可能出現的路徑和時間。
    然而,醉仙樓就這般大,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這日午後,鳶兒被派去打掃一間剛結束宴飲的雅間。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確認裏麵空無一人,才鬆了口氣,開始麻利地收拾殘局。
    酒氣、剩肴、狼藉的杯盤……
    她埋頭苦幹,隻想盡快做完離開。
    就在她擦拭著最後一張桌子時,雅間的門簾再次被掀開。
    鳶兒以為是來催活的管事,頭也沒抬,連忙道:“馬上就好,馬上就……”
    她的話戛然而止。
    一股清冽的、帶著淡淡梅香的熟悉氣息傳入鼻尖。
    她僵硬地、一點點地抬起頭。
    逆著門口的光,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那裏。
    身著流光溢彩的雲錦長裙,發髻高綰,斜插一支碧玉七寶玲瓏簪,耳墜明珠,光華流轉。
    那張臉,比她記憶中更加美麗,也更加……冰冷。
    不再是月奴那帶著怯懦的蒼白,而是傾城那種居高臨下、毫無波瀾的玉白。
    江浸月目光平靜地落在鳶兒身上,看著她因驚恐而瞬間煞白的臉,看著她手中那塊因緊張而捏得變形的抹布,看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裳。
    她本已離開,是想起將一方繡帕遺落在了此處,才折返回來。
    卻沒想,撞見了這副光景。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
    雅間內隻剩下鳶兒粗重而恐懼的喘息聲。
    曾經的“姐妹情深”,曾經的雪中送炭,曾經的桃木小葫蘆,曾經的月下盟誓……
    與最後那火光下得意的背叛、冰冷的匯報、被從牆頭拽下的絕望……
    無數畫麵在兩人腦海中飛速閃過。
    鳶兒雙腿一軟,幾乎要跪下去,喉嚨像是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江浸月沒有說話,隻是緩緩走了進來,步履從容。
    她走到那張剛被鳶兒擦拭幹淨的梨花木茶桌旁,目光掃過桌麵上擺放著的一套尚未收走的、普通的白瓷茶具。
    她伸出手,仿佛隻是隨意地拂過桌麵。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
    那隻白瓷茶杯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瞬間摔得粉碎,瓷片四濺!
    鳶兒嚇得渾身一哆嗦,驚恐地看著地上的碎片,又看向江浸月。
    江浸月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鳶兒,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收拾幹淨。”
    鳶兒如蒙大赦,又似被判刑,連忙應了聲“是”,幾乎是撲跪下去,手忙腳亂地開始用手去撿拾那些鋒利的碎瓷片。
    她的手指顫抖著,因為恐懼和急促,動作笨拙而慌亂。
    江浸月就站在那裏,垂眸靜靜地看著。
    看著鳶兒卑微地蜷縮在地上,如同當年她們一起在後院角落裏分食半個冷饅頭時一樣卑微,卻又截然不同。
    當鳶兒撿到一半,手中捧著幾片碎瓷,正準備去撿拾最後幾片較大的碎片時,一隻穿著精致軟緞繡鞋的腳,輕輕地、卻帶著千鈞之力,踩在了她那隻捧著碎片的手背上!
    “啊——!”
    鳶兒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隻腳並未用力碾壓,隻是穩穩地踩著。
    但碎裂的瓷片在她手背與地麵之間,受到了擠壓,鋒利的邊緣瞬間刺破了她粗糙的皮膚,深深紮入血肉之中!
    殷紅的鮮血立刻湧了出來,迅速染紅了白色的碎瓷和她肮髒的手背,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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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鑽心的疼痛讓鳶兒涕淚交流,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江浸月那冰冷的、毫無表情的臉,哀聲求饒:“傾城姑娘……饒命……饒了我吧……我知道錯了……當年是我豬油蒙了心……是我對不起你……”
    江浸月俯視著她,看著那鮮血與淚水混合的狼狽模樣,眼中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波動,但轉瞬即逝。
    她微微彎下腰,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鳶兒耳中,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我說過,當年的‘恩’,我會報的。”
    她加重了“恩”字的讀音,帶著無盡的諷刺。
    “如今,‘恩’還完了。”
    “你我從今往後便陌路。”
    說完,她緩緩抬起了腳。
    鳶兒疼得幾乎暈厥,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聽著那決絕的話語,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粉碎,隻剩下無邊的絕望和悔恨。
    倘若當初……倘若當初她沒有背叛……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江浸月直起身,不再看地上蜷縮呻吟的鳶兒一眼,仿佛她隻是拂去了一粒塵埃。
    她轉身,裙裾曳地,步履從容地離開了雅間,如同來時一般,隻留下一室清冷的梅香,和地板上那灘刺目的鮮紅,以及一個為自己當年的選擇付出慘痛代價、悔不當初的靈魂。
    碎瓷斷義,恩怨兩清。
    從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她們之間,隻剩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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