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錦心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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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十三年的盛夏,永熙城仿佛一個巨大的蒸籠,連蟬鳴都帶著股有氣無力的黏稠。
然而醉仙樓內,因著四角擺放的、源源不斷散逸寒氣的冰鑒,依舊維持著一方沁人心脾的清涼。
如今的江浸月,早已不是那個需要靠一支舞、一曲琵琶來博取眼球的少女。
她的存在本身,就成了醉仙樓最昂貴的奢侈品,成了永熙城權貴圈層中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
能踏入“聽雪軒”,與她品茗對弈、清談古今,已不僅僅是財力的象征,更是品味、學識乃至地位的體現。
這一日,“聽雪軒”內茶香嫋嫋。
來訪的是以剛正不阿、掌管刑名著稱的督察院左副都禦史,周大人。
他麵容嚴肅,眉宇間帶著常年審案積攢下的威壓,尋常官員見了都難免心中惴惴。
他今日前來,並非為了風月,而是聽聞傾城姑娘對《洗冤集錄》等刑獄著作亦有涉獵,心中好奇,特來一探。
江浸月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藕荷色長裙,發間隻簪一支素銀簪子,通身上下毫無奢華點綴,卻更顯氣質沉靜。
她並未因周大人的身份而刻意逢迎,也未因他嚴肅的氣場而露怯。
兩人對坐,麵前攤開的是一本宋慈的《洗冤集錄》。
周大人起初隻是試探性地問及幾個案例中的驗屍手法,江浸月不僅對答如流,更能引述書中原文,並結合自己所知的醫理,提出一些獨到的見解。
談到一樁關於毒殺的陳年舊案時,她甚至輕輕蹙眉,低聲道:“據《本草綱目》所載,鴆鳥之毒,入喉即封,然此案卷宗描述死者症狀,卻有延緩之象,倒更像是……西南苗疆一帶流傳的某種慢性奇毒。”
周大人眼中精光一閃,他當年複核此案時,也曾對此細節存疑,隻是苦無實證,最終隻能按鴆毒結案。
沒想到,竟在這風月之地,從一個年輕女子口中聽到了與自己當年隱秘猜想一致的推斷!
他不由得坐直了身體,看向江浸月的目光徹底變了,不再是看待一個尋常的花魁,而是帶上了幾分對“同行”的審視與探究。
“姑娘竟連苗疆奇毒也有涉獵?”
江浸月謙遜地垂下眼簾:“大人謬讚了。不過是閑暇時雜書看得多些,偶有聯想,當不得真。在大人麵前班門弄斧了。”
她越是謙遜,周大人心中越是驚異。
接下來的談話,便不再局限於刑名,偶爾也會提及朝中一些因證據不足而懸置的爭議,或是某些官員之間微妙的關係。
周大人或許是覺得此地安全,又或許是覺得眼前女子見識不凡且口風極緊,言語間不免帶出幾分平日裏在衙門都不會輕易透露的傾向與信息。
江浸月隻是安靜地聽著,適時地遞上一杯新沏的茶,或是巧妙地用一句無關痛癢的點評,引導著話題,既不深究,也不表態,卻將那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拾取珍珠般,一一納入心中。
送走周大人後,另一位客人已在偏廳等候。
是戶部的一位郎中方大人,他主管部分漕運賬目,近日正為一批軍餉押運的路線與損耗問題焦頭爛額。
與傾城姑娘下棋,是他難得的放鬆。
棋枰之上,黑白子錯落。
方大人心緒不寧,落子時常有疏漏。
江浸月棋力本就不弱,此刻更是穩紮穩打。
在方大人一次明顯的失誤後,她並未立刻吃掉他的大龍,而是輕輕落下一子,看似無關緊要,卻恰好補住了自己的一個破綻,同時給對方留了喘息之機。
她端起茶杯,似是無意地輕聲道:“大人似有心事。可是為那批經由漳河轉運的物資煩憂?聽聞近來漳河上遊雨水頗豐,河道恐有淤塞,漕船難行,損耗難免增大。”
方大人正盯著棋局苦思,聞言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姑娘……如何得知是漳河?”
這批軍餉的轉運路線尚屬機密,他並未對外人提及。
江浸月微微一笑,笑容清淺如荷上露珠:“前幾日偶然聽一位來自南邊的客商提及,說漳河碼頭近日擁堵不堪,民怨頗多。妾身隻是見大人眉頭緊鎖,又聽聞戶部近日忙於漕運,故有此一猜。看來是妾身妄言了。”
她將信息來源推給了虛無的“南邊客商”,又將動機歸結為對客人的關切,姿態自然,毫無破綻。
方大人鬆了口氣,隨即又因被說中心事而歎了口氣:“不瞞姑娘,正是此事。漳河淤塞,若改道,則需多行數百裏,耗費倍增,且恐延誤期限;若不清淤,則損耗驚人,這賬目……唉!”
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心,在江浸月營造的放鬆且“安全”的氛圍裏,忍不住又多抱怨了幾句朝中同僚在此事上的互相推諉、兵部催逼的緊急,甚至隱約透露了某位皇子似乎對此批軍餉也格外關注的信息。
江浸月安靜地聽著,指尖摩挲著溫潤的棋子,將這些信息與之前從周大人那裏聽來的、關於朝中幾位皇子勢力暗湧的碎片聯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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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醉仙樓迎來一日中最喧囂的時刻。
江浸月周旋於不同的雅間,麵對不同的客人——有喜好風雅談論詩詞的翰林學士,有熱衷收藏請她鑒賞古玩的世家子弟,也有隻是慕名而來、希望能得她一曲或一畫的富商。
她總能精準地把握每個人的喜好與需求,用最恰當的方式應對。
或高談闊論,或細語溫言,或展現才情,或隻是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在那些看似隨意的交談、專注的對弈、或是欣賞書畫的靜謐時刻,總有一些看似不經意的信息,如同溪流匯入大海般,悄然流入她的耳中,沉澱在她的心底。
某位尚書大人似乎與某位邊鎮將領往來密切,書信頻繁;
兩位素來不和的官員,其子女竟暗中訂了親;
宮中近日似乎有意為幾位適齡的皇子遴選正妃;
吏部考核在即,各方勢力都在暗中活動……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零零碎碎,涉及朝局、官員隱私、宮廷動向。
在旁人聽來,或許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但在江浸月這裏,她卻如同最耐心的織女,將這些散亂的絲線,在腦海中一點點梳理、歸類、編織,試圖勾勒出晏國權力中心那龐大而複雜的脈絡圖景。
她知道,這些信息,在未來某個關鍵時刻,或許就會成為她手中最有價值的籌碼,或是保命的護身符。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喧囂散盡,她獨自一人坐在“聽雪軒”的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灑落的清冷月光時,白日裏所有的從容、智慧與冷靜,都仿佛潮水般褪去,心底某一處的柔軟與空落,便會悄然浮現。
那個戴著銀質麵具的身影,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句低沉而鄭重的承諾——“待我處理完手中事務,必再歸來,屆時,定以重金為你贖身,帶你離開這醉仙樓,許你一個自由安穩的未來。”
玉佩依舊貼身藏著,觸手溫潤。
可許諾的人,卻如同人間蒸發,再無半點音訊。
半年了。
整整半年了。
她從一個需要靠冒險逃跑來爭取自由的卑微丫鬟,成為了如今名動永熙、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花魁傾城。
她擁有了曾經不敢想象的名聲、財富和一定程度的話語權。
可是,那個承諾中的“自由安穩”,卻似乎隨著那人的消失,變得愈發遙不可及。
是戲言嗎?
是遇到了什麽意外?
還是……他根本就是另一個鳶兒,另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
各種猜測在她心中翻騰,帶來一絲絲隱密的刺痛和難以言說的失落。
她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不會再為任何虛妄的承諾而動容。
可那個夜晚,那個神秘的男人,那份與眾不同的“尊重”與“懂得”,以及那個過於美好的許諾,終究是在她冰封的心湖上,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輕輕摩挲著手中的玉佩,月光照在她清豔絕倫卻難掩一絲寂寥的側臉上。
“你……到底是誰?”
她對著窗外的明月,無聲地問出這句壓在心底許久的話。
回答她的,隻有穿過竹林、拂過窗欞的、帶著涼意的夏夜微風。
信息網在暗中悄然織就,權力的脈絡在心底逐漸清晰。
可那條通往“自由”的路,卻似乎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而那個曾許諾為她引路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江浸月閉上眼,將翻湧的情緒壓下。
無論如何,路總要繼續走下去。即便沒有那個承諾,她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在這荊棘遍布的世間,走出一條生路。
收集信息,積蓄力量,等待時機——這是她從未改變過的生存法則。
隻是,在那冷靜的謀劃之下,終究是多了一分不為外人道的、隱秘的期盼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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