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智折驕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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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十三年的初秋,永熙城的暑氣尚未完全消退,“傾城”姑娘的名聲卻如同金桂的香氣,愈發醇厚悠遠,滲透進這座都城的每一個角落。
不僅是在風月場,更在文人墨客、甚至部分官員的圈層中,她的才情與見識成了津津樂道的話題。
然而,讚譽之聲愈隆,質疑與不服便也隨之而來。
這一日,秋陽正好。
“聽雪軒”內,江浸月剛送走一位與她探討《水經注》的工部員外郎,正欲小憩片刻,蕊珠便麵帶難色地進來稟報:“姑娘,楊文遠楊大人遞了帖子,已在門外等候。”
“楊文遠?”
江浸月眸光微動。
她對此人略有耳聞,出身書香門第,少年登科,頗有才名,但性情也以清高狷介、頗為自負著稱,尤其對女子涉足學問一道,向來嗤之以鼻。
前幾日,似乎正是他的同僚在他麵前極力誇讚過自己。
看來,這位楊大人今日是存心要來“踢館”了。
“請楊大人進來吧。”
江浸月神色不變,從容起身,理了理並無褶皺的衣襟。
門簾掀動,一位年約三十許、麵容清臒、身著六品鷺鷥青袍的官員邁步而入。
他下頜微抬,目光銳利,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掃過整個“聽雪軒”,最後落在靜立桌旁的江浸月身上。
“下官楊文遠,見過傾城姑娘。”
他拱了拱手,禮節周全,語氣卻透著疏離與冷淡。
“楊大人光臨,蓬蓽生輝,請坐。”
江浸月微微欠身還禮,聲音清越平和,仿佛並未察覺對方的態度。
她親自執壺,為他斟上一杯剛沏好的“嚇煞人香”,茶湯清碧,香氣凜冽。
楊文遠並未立刻落座,也沒有去碰那杯茶,而是負手而立,目光落在牆上一幅江浸月臨摹的《雪溪圖》上,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聽聞姑娘才情卓絕,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博古通今,連朝堂之事亦能點評一二?不知是世人謬讚,還是姑娘果真有過人之能?”
這話語中的挑釁意味,已然十分明顯。
蕊珠在一旁聽得心頭火起,卻又不敢出聲。
江浸月卻隻是淺淺一笑,那笑容如同秋日靜湖,波瀾不驚:“世人抬愛,多是溢美之詞,妾身愧不敢當。不過是閑來無事,多讀了幾本雜書,略通皮毛,以供消遣罷了,豈敢妄議朝堂?”
她這般謙遜,反倒讓楊文遠蓄勢待發的鋒芒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他哼了一聲,終於撩袍在客位坐下,卻依舊不碰茶杯,顯然打算步步緊逼。
“既然姑娘自謙,那楊某便考較一番,權當助興,如何?”
楊文遠目光炯炯,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大人請講,妾身洗耳恭聽。”
江浸月從容應對。
楊文遠沉吟片刻,他自恃才高,不屑於用詩詞歌賦這類尋常題目,決定從對方最不可能精通的方麵入手。
他清了清嗓子,道:“素聞姑娘洞察入微,不知可否從楊某身上,推斷出我今日入醉仙樓前,都做了些什麽?現任何職?若說得準,楊某便心服口服。”
這題目可謂刁鑽!
不僅要推斷行為,還要點明官職,幾乎是將江浸月當成了街頭的算命先生,極盡羞辱之能事。
蕊珠氣得臉色發白,幾乎要忍不住出聲。
江浸月聞言,臉上卻不見絲毫慍怒,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仿佛覺得有趣的微笑。
她目光平靜地落在楊文遠身上,從頭到腳,細細打量,眼神專注而純粹,不帶任何狎昵,隻如鑒賞一件古物。
她的目光先掠過他袍角一處不易察覺的、已經幹涸的暗紅色泥點,那泥點顏色特殊,帶著些許朱砂色澤,並非普通街巷塵土。
接著,她注意到他腰間懸掛的一枚小小的銅製魚符,樣式古樸,並非尋常裝飾。
最後,她的視線在他微微泛紅、帶著些許墨漬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上停留了一瞬。
整個“聽雪軒”鴉雀無聲,連窗外風吹竹葉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
楊文遠好整以暇地等著看她出醜。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江浸月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穩清晰:“楊大人今日出門前,想必是在官署處理公務,而且,是與文書檔案相關。”
楊文遠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官員去官署是常事,這推斷並無出奇。
江浸月繼續道:“大人袍角所沾泥漬,色澤暗紅帶朱,質地細膩,並非永熙城內常見塵土。妾身曾聞,通政司衙署後園有一處用以測試各地呈報礦砂樣本的沙池,其中便有此類來自滇南的朱砂土。大人行色匆匆,未及更衣,故而沾染。”
楊文遠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袍角。
“大人右手拇指與食指泛紅,且有新墨痕跡,”
江浸月目光落在他手上,
“想必是剛剛翻閱、抄錄了大量卷宗所致。通政司掌管內外章奏、臣民密封申訴之事,文書往來最為繁巨,大人身為右參議,親自檢視抄錄緊要文書,亦是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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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遠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
“至於大人現任何職……”
江浸月目光轉向他腰間那枚魚符,
“大人所佩魚符,乃通政司特有規製,符上刻痕顯示為右參議之職。大人青袍鷺鷥補子,亦是六品官服。綜合看來,大人應是通政司右參議楊大人無疑。”
她語氣篤定,條理清晰,每一個推斷都有細節支撐,環環相扣,令人無從反駁。
楊文遠臉上的輕蔑與倨傲,早在江浸月指出朱砂土時便已僵住,隨著她一句句深入的分析,逐漸化為驚愕,最終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震動!
她不僅準確推斷出了他的官職,甚至連他剛才在做什麽,在哪個具體地點辦公都猜得八九不離十!
這需要何等細致的觀察力和廣博的雜學知識?
室內一片寂靜。
楊文遠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先前準備的所有刁難和嘲諷,在對方這近乎“神技”的洞察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江浸月卻仿佛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然後看向楊文遠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溫和道:“茶涼了,妾身為大人換一杯。”
她親自起身,重新燙杯、取茶、注水,動作行雲流水,優雅從容,沒有絲毫被羞辱後的憤怒,也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仿佛剛才那場精彩的“推理”隻是賓主之間一場尋常的互動。
新沏的茶香再次彌漫開來。
楊文遠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卻氣度非凡的女子,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本是抱著戳穿“虛名”、彰顯男子優越感的目的而來,卻沒想到,自己反倒成了那個被“審視”和“看穿”的人。
他沉默地接過江浸月遞來的新茶,指尖觸及溫熱的杯壁,仿佛也觸及到了一絲自己先前那可笑的傲慢。
“姑娘……慧眼如炬,楊某……佩服。”
他終於開口,聲音幹澀,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
這敬意,並非源於她的美貌,而是源於她那實實在在的、令人驚歎的智慧。
江浸月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淺,卻仿佛能滌蕩人心:“大人過譽了。不過是留心生活細微之處罷了。世間萬物,皆有其理,知其然,亦可知其所以然。這與是男是女,並無幹係。”
“孔聖人亦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學問之道,又何必拘泥於性別之見呢?”
她沒有直接駁斥楊文遠對女子的偏見,而是用事實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後,再以一番溫和而富有哲理的話語,輕輕點破那層隔閡。
楊文遠聞言,渾身一震。
他怔怔地看著江浸月,看著她那雙清澈而包容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先前那點可憐的優越感,是如此狹隘和可笑。
是啊,學問智慧,何時曾以性別劃分過高下?
自己飽讀聖賢書,卻困於這等迂腐之見,實在是……
他臉上陣紅陣白,最終化為一聲長歎,起身,對著江浸月鄭重地拱了拱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是楊某唐突孟浪了,姑娘見識氣度,令楊某汗顏。告辭。”
這一次,他的禮節是發自內心的。
江浸月起身還禮:“大人慢走。”
送走楊文遠,蕊珠立刻興奮地湊上來:“姑娘!您真是太厲害了!把那眼高於頂的楊大人說得心服口服!”
江浸月看著窗外楊文遠有些倉促卻明顯恭敬了許多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並非我厲害,隻是他願意看見真相罷了。人心中的成見如山,移山不易,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讓自己成為那鑿山的一柄小錘,日積月累,或可見功。”
她轉身,目光落在書案上那本翻開的《九州輿地誌》上,眼神重新變得沉靜而悠遠。
折服一個楊文遠,隻是微不足道的一步。
她要在這權力的漩渦邊緣,織就的是一張更大、更牢固的網,等待著一個或許會來、或許永遠不會來的契機,以及一個真正能由自己掌控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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