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蛛網與爪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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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和平橋派出所時,暮色已深。
    後院倉庫裏,阿黃像顆小炮彈般衝出來,圍著默又跳又叫,尾巴搖成了螺旋槳,傳遞著“擔心”、“回來啦”、“餓不餓”的混亂喜悅。灰影從倉庫屋頂輕盈躍下,琥珀色的眸子掃過默全身,確認無礙,才用鼻子輕輕碰了碰他,算是打過招呼。
    “動靜不小。”灰影的意識傳來,指的是昨晚河邊和今天的外出。“那些瘋狗的味道,還在空氣裏飄,帶著怒氣和血腥。你身上……沾了更多兩腳獸的注意。”
    默蹭了蹭阿黃,安撫它的激動,然後看向灰影:“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不止在這附近。”
    “你想擴大地盤?”灰影甩了甩尾巴,語氣聽不出喜怒,“像‘短毛’或者‘疤臉’那樣?”
    “不完全是。”默走到水龍頭邊,喝了幾口水,緩解一下午氣味鑒別工作的精神疲勞。“不是搶地盤打架。是建立聯係,交換信息。我們需要知道城裏不同地方正在發生什麽,特別是那些角落裏的、兩腳獸看不到的事。老鼠隻能看很近,你看得遠但主要在屋頂,長脖子(夜鷺)盯著河麵。我們需要能鑽進巷子深處、能混進人群、能飛過更高牆頭的……夥伴。”
    他用了“夥伴”這個詞,而不是“手下”或“線人”。灰影的耳朵動了動,沒說話。
    “比如,東邊菜市場後巷那窩最近不太聽疤臉招呼的野狗,或許可以接觸一下,看看它們知道什麽。還有,北邊老廠區附近,除了短毛,應該還有其他活物,鳥,貓,甚至……蟲子?”默繼續說著他的構想。他前世是程序員,知道信息網絡的關鍵在於節點的多樣性和連通性。
    “蟲子?”灰影露出一絲嫌棄,“那些沒腦子的東西,能知道什麽?”
    “螞蟻能搬動比自身重幾十倍的東西,蜜蜂能找到幾公裏外的花源,蜘蛛能織出捕捉飛蟲的網。”默傳遞著這些概念,“它們也許不懂我們在說什麽,但它們感知環境變化,比如震動、溫度、氣味異常。如果能找到一種方式,理解它們的‘警報’……”
    這想法有點天馬行空,但並非不可能。他的“通靈”能力對低等生物效果極差,但或許可以通過更聰明的動物作為“中轉站”?比如,讓某隻觀察力敏銳的鳥,去理解螞蟻的異常搬家行為意味著什麽?
    當然,這還很遙遠。眼下,他需要更實際地擴展情報網。
    第二天,機會來了。
    老楊沒有安排高強度的訓練,而是帶著默在派出所轄區內“散步”,美其名曰“社會化訓練”和“熟悉轄區每一個角落”。同行的還有周澤,他拿著個小本子,時不時記下什麽。
    這是默第一次如此係統、光明正大地巡視自己的“領地”。他們穿過清晨的菜市場,走過正在拆遷的廢墟邊緣,沿著車流不多的背街小巷緩行,最後停在了一個小公園的入口。
    公園不大,有些晨練的老人和遛狗的人。看到老楊和周澤帶著一條戴著“工牌”、神態沉穩的大黑狗,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有認識周澤的街坊打招呼:“周警官,遛狗呢?這黑狗精神,你們所新養的?”
    “是啊,王阿姨,它叫黑子,我們所的輔助犬,帶它熟悉熟悉環境。”周澤笑著回應。
    默配合地保持著安靜穩重的姿態,既不怯場,也不主動靠近陌生人。他的耳朵和鼻子卻全力工作著,收集著這片區域的氣味和聲音“地圖”:早點攤的油煙,老人身上的膏藥味,寵物狗們留下的標記,流浪貓在灌木叢中穿行的細微聲響,麻雀在枝頭爭吵……
    更重要的是,他嚐試著,將一種平和、穩定、甚至帶有一絲“官方”庇護意味的模糊意念,如同淡淡的氣味,悄然散開。不是威懾,更像是一種宣告:這片區域,處於某種秩序的“注視”之下。
    他不知道這能起到多大作用,但至少是個開始。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公園時,一陣尖銳的狗吠和小孩的哭喊聲從不遠處的小樹林後傳來!
    “汪汪汪!滾開!別過來!”
    “哇——媽媽!狗狗咬我!”
    老楊和周澤臉色一變,立刻朝聲音方向跑去。默緊隨其後。
    穿過一小片竹林,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哭,手裏的玩具小汽車掉在一邊。不遠處,一隻髒兮兮的白色小博美犬正對著男孩狂吠,雖然體型很小,但齜著牙,顯得很激動。一個穿著睡衣、拖鞋的年輕女人驚慌地跑過來抱住孩子:“寶寶不哭,媽媽在!這誰家的狗啊,怎麽不牽繩!”
    老楊掃視四周,沒看到狗主人。他示意周澤去安撫母子,自己則緩步走向那隻博美犬,同時低聲對默說:“黑子,穩住它,別讓它再嚇到孩子。”
    默明白老楊的意思。他走到老楊側前方,沒有像普通護衛犬那樣直接衝上去對峙,而是微微壓低身體,耳朵向前,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那隻激動的小博美,喉嚨裏發出低沉平穩的“嗚”聲,同時傳遞出明確的意念:“安靜。沒事。後退。”
    他的體型、沉穩的氣場,以及那不容置疑的意念衝擊,讓狂吠的小博美猛地一頓,吠叫聲卡在了喉嚨裏,變成不安的嗚咽。它顯然被默嚇住了,但又因為某種原因不肯退開,隻是夾著尾巴,在原地焦躁地轉圈,眼睛不斷瞟向小男孩掉落的玩具汽車下麵。
    默順著它的目光看去,玩具汽車旁邊,有一個被踩扁了的、流出黃色內餡的小包子。而在更靠近樹根的落葉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微微蠕動。
    他小心地挪過去,用鼻子輕輕撥開落葉。下麵,是三隻還沒睜眼、渾身肉粉色、正在瑟瑟發抖的極小奶狗!看樣子出生不到一周,被人遺棄在這裏。那隻小博美,是在保護它的孩子!
    年輕媽媽也看到了,驚呼一聲:“呀!是小狗崽!這……這是它的孩子?”
    老楊和周澤也明白了。博美犬的過激反應,源於護崽的本能。它可能剛生產不久,被人遺棄在公園,好不容易找到這個相對隱蔽的角落,卻差點被玩耍的小孩踩到幼崽。
    “誤會了。”周澤鬆了口氣,對年輕媽媽解釋,“這狗媽媽在保護小狗呢。估計是被遺棄的。”
    老楊看著那幾隻脆弱的小生命,又看看雖然害怕卻依舊擋在孩子前的博美犬,眉頭微皺。城市裏流浪動物問題一直棘手,尤其是帶著幼崽的。
    就在這時,默做出了一個讓老楊和周澤都有些意外的舉動。他沒有繼續威懾博美,反而慢慢走上前,在距離它兩三米遠的地方停下,然後緩緩趴下,將身體放低,收起所有可能被視為威脅的姿態。他再次傳遞意念,這次是溫和的、安撫的:“你的孩子,很弱小。這裏,不安全。我們可以幫忙。”
    博美犬警惕地看著他,又看看老楊和周澤,再回頭看看自己瑟瑟發抖的幼崽,眼中充滿了無助和掙紮。它隻是一隻被遺棄的寵物犬,沒有野外生存的能力,保護幼崽已經讓它筋疲力盡。
    默保持著這個姿態,一動不動,隻是用平靜的眼神看著它。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
    終於,博美犬喉嚨裏的嗚咽聲低了下去,它慢慢退後兩步,但依舊擋在幼崽前麵,隻是不再齜牙。
    默看向老楊,輕輕叫了一聲,又用鼻子示意了一下那幾隻幼崽和虛弱的狗媽媽。
    老楊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向周澤。
    周澤撓撓頭:“老楊,這……所裏後院已經有一窩貓了,再來一窩狗,李所那邊……”
    “幼崽活不了幾天,狗媽媽也撐不住。”老楊打斷他,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先帶回所裏,找林醫生看看。能不能活,看它們造化。活下來再找領養或者送收容站。”
    他蹲下身,沒有直接去碰幼崽,而是對博美犬說:“跟我們走,給你和孩子們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有吃的。”
    博美犬似乎聽懂了“安全”和“吃的”,又或者是默持續的安撫意念起了作用,它最後看了一眼幼崽,又看看老楊和默,終於,極輕微地、帶著無限疲憊地,點了點頭(狗類的點頭動作),讓開了位置。
    周澤小心翼翼地用外套墊著手,將三隻冰冷發抖的幼崽捧起來。博美犬緊緊跟在他腳邊,寸步不離。老楊和默走在後麵。
    一行人帶著意外“收獲”回到派出所,引起了小小的圍觀。林醫生被請來,檢查了狗媽媽和幼崽,給狗媽媽打了點營養針,處理了身上的跳蚤和傷口,幼崽則放在輔了軟墊的紙箱裏,靠近暖氣片。
    “狗媽媽嚴重營養不良,奶水不足。幼崽有兩隻很虛弱,能不能活過今晚難說。我留點羊奶粉和針管,試試人工喂一點。”林醫生交代完,匆匆走了,她還有其他出診。
    後院倉庫一角,臨時用舊木板隔出了一個小空間,鋪上幹淨的舊衣服,作為博美一家臨時的“產房”。阿黃好奇地想湊過去看,被灰影一爪子拍在腦門上,警告它別添亂。灰影自己則蹲在隔板頂上,冷冷地俯瞰著新來的“住戶”,眼神裏倒是沒有多少敵意,更多的是審視。
    默將周澤給自己晚餐裏的水煮雞胸肉分了一大半,推到博美犬麵前。博美犬餓壞了,狼吞虎咽,吃了幾口,又趕緊回到紙箱邊,舔舐幼崽。
    看著這虛弱但拚盡全力守護孩子的母親,默心裏有些觸動。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生存不易,每一個努力活下去的生命都值得尊重,也都有可能成為未來網絡中的一個節點。
    他試著與博美犬建立更清晰的溝通。它的思維比老鼠清晰,比野貓簡單,充滿了對幼崽的憂慮和對食物的渴望,還有深深的、對被遺棄的恐懼。
    “這裏,暫時安全。有吃的,有水。你的孩子,我們會幫忙。”默傳遞著信息,並嚐試詢問,“你從哪裏來?之前和誰在一起?見過其他……特別的狗,或者人嗎?”
    博美犬斷斷續續地傳遞來一些碎片:它原來有主人,住在一個“有很多高樓、很吵”的地方(可能是某個新建小區)。後來主人搬家,把它和快出生的孩子扔在了路邊。它流浪了幾天,躲躲藏藏,最後在公園生下孩子。它見過“很大的、很凶的狗”在晚上聚集,也見過“鬼鬼祟祟、味道難聞的人”在河邊搬東西,但它都躲得遠遠的。
    信息有限,但證實了河邊區域夜間確實有異常活動,而且涉及“很大的、很凶的狗”——很可能就是“獠牙”團夥的護衛犬。
    “以後,如果你看到或聞到特別的事情,可以告訴我。作為交換,你和你的孩子在這裏期間,會有食物和安全。”默提出交易。
    博美犬看著紙箱裏微弱蠕動的幼崽,又看看默,傳遞來感激和應允的意念。
    一個微弱的新節點,就這樣加入了默剛剛開始編織的情報網絡。它很弱小,視野有限,但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流浪寵物、被遺棄的動物,何嚐不是一個龐大的、未被開發的“情報源”?它們熟悉人類的居住環境,能進入許多野生動物難以到達的角落,對氣味和異常動靜同樣敏感。
    也許,可以從幫助和收留這些最弱小的生命開始,逐漸搭建起一個更龐大、更深入城市毛細血管的信息網絡?
    夜深了。
    派出所後院,倉庫裏傳來阿黃細細的鼾聲,灰影在櫃頂假寐,新來的博美媽媽疲憊但警惕地守著它的紙箱。牆角老鼠洞安靜著,鴿子在屋簷下沉睡。
    默趴在稻草墊上,沒有睡意。他聽著城市夜的聲音,感受著身體裏逐漸恢複和增長的力量,思考著未來的路。
    “獠牙”在暗處磨礪。“短毛”在北邊蟄伏。疤臉在躁動。而人類社會的罪案從未停歇。
    他隻是一條狗,一條想要活下去、也想讓身邊這些微弱生命活下去的狗。
    但誰說,狗的爪牙,不能撕開一片陰霾,為這冰冷的城市,守出一小片有溫度的安寧?
    月光透過氣窗,落在他脖頸閃亮的銘牌上。
    WP001。
    這不僅僅是一個編號。
    這是一個開始。
    蛛網已悄然張開,爪鋒正緩緩磨礪。
    屬於流浪狗“默”的都市傳說,正在每一個看似平凡的日夜中,默默寫下新的篇章。而真正的風浪,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