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毛錢的終身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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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紅星大隊到公社,有十幾裏地的山路。
    這年頭沒有通車,全靠兩條腿走。
    風雪後的山路異常難走,深一腳淺一腳的。
    陸江河走慣了這種路,步子邁得大且穩,像是沒事人一樣。
    但他身後跟著的沈清秋就沒那麽輕鬆了。
    她本就身體虛弱,加上那雙不合腳的舊棉鞋早就濕透了,每走一步,冰冷的雪水就往腳脖子裏灌。
    沒走出二裏地,她的呼吸就變得粗重起來,肺裏像是拉起了風箱,喉嚨裏泛著一股腥甜味。
    前麵的陸江河突然停下了腳步。
    沈清秋正低著頭拚命趕路,一個沒留神,直接撞在了他硬邦邦的後背上。
    “哎呦……”她捂著被撞疼的鼻子,踉蹌了一下。
    “照你這個屬烏龜的速度,等走到公社,人家民政幹事說不定都下班回家抱孩子了。”
    陸江河轉過身,眉頭微皺,那雙黑沉沉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沈清秋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手指局促地絞著衣角。
    “對……對不起,我盡量快點。”
    她不想讓他覺得依然是個累贅。
    陸江河沒說話,隻是目光落在了她的腳上。
    那雙破棉鞋已經濕得不成樣子,鞋麵上沾滿了泥濘,腳踝也在微微發抖。
    “嘖。”他不耐煩地咂了下嘴。
    下一秒,在沈清秋驚愕的目光中,陸江河突然把手裏拎著的網兜往脖子上一掛,然後背過身去,半蹲在她麵前。
    “上來。”
    簡短有力的兩個字,不容置疑。
    “啊?”沈清秋愣住了,臉瞬間漲得通紅。
    “不……不用!我可以走的!被人看見了不好。”
    在這個風氣保守的年代,男女當街摟摟抱抱那是傷風敗俗。
    雖然他們要去領證,但這畢竟還沒領呢。
    “這荒山野嶺的,除了野狼誰看你?”陸江河回頭。
    “趕緊的!你要是再磨嘰,我就把你扔雪窩子裏喂狼。”
    沈清秋被他嚇了一跳,咬了咬嘴唇,看著那寬闊敦實的後背,終究還是沒敢違抗。
    她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雙手有些僵硬地環住了他的脖子。
    “抓緊了。”
    陸江河低喝一聲,雙手托住她的腿彎,甚至顛了一下調整姿勢,然後穩穩地站了起來。
    男人的背很寬,很熱,像是一個行走的火爐。
    他身上的味道並不好聞,混合著汗味煙草味和淡淡的鬆木香,但卻充滿了雄性的荷爾蒙氣息,讓人莫名地感到心安。
    風依舊很大,刮得兩旁的樹梢嗚嗚作響。
    但在他背上,沈清秋感覺不到一絲寒意。
    “陸……陸江河。”她把臉貼在他那件粗糙的棉襖上,聲音很輕。
    “幹啥?”陸江河大步流星,氣息平穩。
    “你會一直對我這麽好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沈清秋的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自己有些貪心了。
    明明是一場為了生存的交易,她卻在奢求感情。
    陸江河腳步沒停,隻是嗤笑了一聲。
    “這也叫好?背你兩步路就算好了?沈大小姐,你也太好騙了。”
    沈清秋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收緊了環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夠了。
    這就夠了。
    ……
    兩人到公社的時候,機關還在上班。
    這時候的公社大院,透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
    紅磚牆上刷著巨大的白色標語,廣播大喇叭裏正放著激昂的革命歌曲。
    陸江河把沈清秋放下來。
    “把衣服整理一下,別弄得跟逃荒似的。”
    他隨手幫她拍了拍褲腿上的雪,又極其自然地伸手把她有些淩亂的劉海撥到耳後。
    指尖擦過耳垂的瞬間,沈清秋像是觸電一樣縮了一下,臉又紅了。
    進了民政辦公室。
    辦事的幹事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正捧著搪瓷缸子看報紙。
    “幹什麽?”大姐抬眼皮看了兩人一眼。
    “辦結婚證。”陸江河把那張還帶著體溫的介紹信和兩個人的戶口本往桌上一拍。
    大姐拿起介紹信看了看,又看了看兩人的戶口本。
    當看到沈清秋那一欄裏刺眼的家庭成分時,大姐的眉頭皺了起來。
    她推了推眼鏡,目光犀利地看向沈清秋,又看了看人高馬大一臉正氣的陸江河。
    “男方是貧下中農,女方是這種成分?”
    大姐語氣裏帶著明顯的質疑。
    “小夥子,你想清楚了?這可是要影響三代的。”
    “現在的形勢你應該清楚,別一時衝動犯錯誤。”
    沈清秋站在一旁,手心瞬間冒出了冷汗。
    她低著頭,像是個等待宣判的罪人。
    “想清楚了。”
    陸江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語氣平靜且堅定。
    “正如介紹信上寫的,這是為了響應號召,幫助落後同誌進步。”
    “我覺得沈清秋同誌雖然出身不好,但思想是可以改造的。”
    “我願意用我的一生,來監督她改造她。”
    又是這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
    但不得不說,在這個年代,這就是最好用的護身符。
    辦事大姐被噎了一下,沒話說了。
    既然大隊都蓋了章,她一個辦事員也沒必要當惡人。
    “行吧,那邊交五毛錢工本費,再去隔壁照相館拍張照。”
    陸江河痛快地掏出錢。
    五毛錢。
    這就是這個年代,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締結終身契約的價格。
    來到隔壁的照相館。
    攝影師是個留著小胡子的老頭,正擺弄著那一台笨重的老式海鷗相機。
    “新人是吧?來,往這兒坐。”老頭指了指背景布前的一條長凳。
    背景布是一幅畫著天安門的粗布,上麵還印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
    陸江河大馬金刀地坐下,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副標準的軍姿坐像。
    沈清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旁邊,中間隔著一拳的距離,身體緊繃,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哎哎哎,離那麽遠幹嘛?中間都能跑火車了!”
    攝影師從黑布後麵探出頭來,不滿地揮手。
    “靠近點!這是結婚照,不是開批鬥會!女同誌,往男同誌那邊靠靠!笑一笑!”
    沈清秋臉頰發燙,卻還是聽話地挪了挪屁股,肩膀輕輕碰到了陸江河的手臂。
    隔著厚厚的棉衣,她依然能感受到那股熱源。
    “頭抬起來,別低著頭!男同誌,表情別那麽嚴肅,稍微柔和點!”
    陸江河聞言,側頭看了一眼身邊局促不安的小女人。
    恰好沈清秋也抬頭看他。
    四目相對。
    “哢嚓!”
    鎂光燈閃過。
    這一瞬間被定格在了黑白膠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