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識字與識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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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跨院的書房比正院小得多,但收拾得很幹淨。
    楚明昭站在書案前,看著蕭絕攤開一卷泛黃的冊子。不是蒙書,也不是經文。
    封皮上兩個字,墨色深重如幹涸的血:
    《毒經》
    “識字,從今日起。”蕭絕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第一課,認毒。”
    他翻開第一頁。
    密密麻麻的小楷,配著粗糙的手繪藥草圖樣。有些畫旁還標注了采集季節、炮製方法,以及——
    致死劑量。
    “鶴頂紅。”蕭絕修長的手指點在第一個詞上,“入口封喉,無解。”
    楚明昭盯著那三個字。
    墨跡有些暈開,像是被水滴過,或是……血。
    “斷腸草。”他的手指移到下一行,“肝腸寸斷,死狀極慘。”
    一頁,一頁。
    他念,她聽。偶爾會停下來,解釋某個生僻字,或是某種毒的發作時間。
    書房裏隻有他低沉的聲音,和她極輕的呼吸。
    窗外的日光慢慢偏斜,從東窗移到西窗。
    終於,他合上冊子。
    “都記下了?”他問。
    楚明昭點頭。
    “背。”
    她閉上眼。
    “鶴頂紅,采自西南瘴林,色朱紅如鶴頂,溶於水無色無味。致死量:三厘。”
    “斷腸草,多生於墳塋陰濕處,葉似心形,花紫黑。致死量:一片葉。”
    “鳩羽毒,取鳩鳥尾羽浸酒百日……”
    一字不差。
    蕭絕看著她。
    燭火還沒點,暮色從窗格漫進來,給她瘦小的輪廓鍍上一層模糊的金邊。她背得很快,很穩,像在背一首無關緊要的詩。
    “夠了。”他打斷她。
    楚明昭睜開眼。
    “主人教這些,”她輕聲問,“是要我殺人,還是防被殺?”
    蕭絕沒立刻回答。
    他拿起案上的墨錠,在硯台裏緩緩研磨。墨香混著鬆煙味,在空氣裏彌漫開來。
    “都要。”他說。
    然後他朝她招手:“過來。”
    楚明昭繞過書案,走到他身側。
    蕭絕握住她的手——很自然,像握住一支筆。他的手包住她的,指尖壓著指尖,蘸墨。
    鋪開一張新紙。
    “寫。”他在她耳邊說。
    楚明昭的手被他帶著,在紙上落筆。
    第一個字:殺。
    橫,撇,點,豎折鉤。
    他的手很穩,她的手卻微微發顫。不是怕,是某種陌生的觸感——他的體溫透過皮膚傳來,他的呼吸拂過她耳畔。
    “這一筆要穩。”蕭絕的聲音很低,熱氣噴在她頸側,“像握刀的手。”
    楚明昭的指尖顫了顫。
    墨跡在“殺”字的最後一勾處,暈開一小團。
    “主人的手,”她忽然問,“殺過人嗎?”
    蕭絕的動作停了停。
    然後他笑了,笑聲很輕,震得她耳廓發癢。
    “很多。”他說,“以後你也會。”
    他鬆開手。
    楚明昭看著紙上那個歪歪扭扭的“殺”字,墨跡未幹,在暮色裏泛著濕潤的光。
    她放下筆。
    “今天就到這兒。”蕭絕轉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她,“冊子帶回去,三日內背熟。三日後考你。”
    楚明昭抱起那卷《毒經》。
    很沉。
    走到門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蕭絕還站在窗邊,暮色徹底吞沒了他的背影,隻剩下一個輪廓。
    “主人。”她叫了一聲。
    “嗯?”
    “墨裏有毒嗎?”
    蕭絕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
    然後他轉過身,燭火不知何時已經點上,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你說呢?”他反問。
    楚明昭沒說話,抱著冊子走了。
    回房的路上,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廊下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圈在地上鋪開,像一個個柔軟的陷阱。
    她走得很慢。
    腦子裏還在過那些毒草的名字、形狀、致死量。
    還有他握住她手時,掌心的溫度。
    推開房門,點燈。
    她把《毒經》放在桌上,坐下,攤開。
    然後低下頭,仔細嗅了嗅自己的指尖。
    墨香很濃。
    但底下,確實有極淡的、幾乎聞不出來的苦味。
    是斷腸草。
    碾成極細的粉末,混在墨錠裏。
    她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
    然後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瓦罐——是她前兩日在後院角落撿的,原本裝著醃菜,洗幹淨了,一直空著。
    她抱著瓦罐出了門。
    後院最荒僻的角落,靠近圍牆的地方,長著一叢雜草。
    白天她路過時看見過。
    其中幾株,葉子是心形的。
    她蹲下來,借著月光,仔細辨認。然後伸手,連根拔起。
    根須帶著濕泥,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她抖掉泥土,把整株草塞進瓦罐。
    又拔了幾株。
    直到瓦罐裝滿大半。
    回房,關緊門。
    她把草倒出來,在油燈下一株一株檢查。挑出根莖最粗壯的三株,用剪子剪碎,放在搗藥臼裏。
    剩下的,重新塞回瓦罐,藏到床底最深處。
    搗藥的聲音很輕,悶悶的,被夜風吹散。
    半個時辰後,她攤開手心。
    掌心裏是一小撮搗爛的草泥,汁液墨綠,散發著刺鼻的苦味。
    斷腸草的根。
    《毒經》裏沒寫的是:斷腸草的葉有毒,根卻是解藥——以毒攻毒,但劑量必須精準。
    多一分,自己先死。
    少一分,解不了毒。
    她盯著那團草泥,看了很久。
    然後閉上眼睛,捏起一小塊,放進嘴裏。
    苦。
    苦得舌頭發麻,喉嚨發緊。
    她強迫自己咽下去。
    胃裏立刻翻攪起來,像有火在燒。她趴到牆角,幹嘔了幾聲,沒吐出東西。
    額頭上滲出冷汗。
    但指尖那點若有似無的苦味,漸漸散了。
    她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大口喘氣。
    油燈的光暈在眼前晃動。
    許久,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桌邊。
    攤開紙,研墨——用自己藏在枕頭下的、從賬房偷拿的普通墨錠。
    提筆。
    寫下第一個字。
    殺。
    比白天寫的好看些,至少不暈墨了。
    她盯著那個字,看了很久。
    然後翻過紙,在背麵又寫了一個字。
    蕭。
    寫得很慢,很認真。
    最後一筆落下時,她忽然笑了。
    很輕,沒出聲。
    吹熄燈,上床。
    黑暗中,她摸出懷裏那錠舊銀子,貼在臉頰邊。
    冰涼。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她閉上眼。
    夢裏沒有毒草,沒有血。
    隻有一隻握著她的手,很暖。
    和紙上那個未幹的“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