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牡丹入饌,扇底流年(上)

字數:4641   加入書籤

A+A-


    雨後的洛陽城,像是被誰用一塊巨大的濕布細細擦拭過。
    未正時分,天徹底放晴了。
    陽光穿透薄雲,灑在街麵那些被雨水浸潤得發黑的青石板上,蒸騰起一層淡淡的水霧。這霧氣裏混雜著濕泥土的腥氣和炸油條的焦香,還有遠處巷口那家胭脂鋪子裏飄出來的、若有若無的茉莉花粉味兒。
    這是洛陽獨有的味道。
    顧雪汀牽著阮雲笙的手,從顧府側門的油漆剝落的門檻上跨了出去。
    此時的顧雪汀,已換了一身半舊不新的月白儒衫,頭戴四方平定巾,腰間掛著一枚成色溫潤的羊脂玉佩,手裏還像模像樣地搖著把折扇。她平日在觀星台裏養出的那股子清冷書卷氣,隻要這身行頭一穿,再將那雙靈動的眼眸稍微壓一壓,便活脫脫是一位從汴梁遊學歸來的世家小郎君。
    阮雲笙則換了身素錦雲紋的褙子,臉上罩著一方如煙似霧的輕紗。那紗極薄,遮不住她那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反倒更添了幾分欲語還休的風情。
    “顧郎君,”阮雲笙眼波流轉,故意壓低了聲音,帶出一絲昆曲念白般的韻味,“咱們這是要往何處去?”
    顧雪汀折扇一合,在那已被磨得光潤的扇骨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
    “姐姐有所不知,這洛陽城裏,天大的事,也大不過那一碗湯去。”她學著市井閑漢的腔調,朝前一指,“前頭十字街口,那家‘馬家老鋪’的羊肉湯,可是有些年頭了。聽說那鍋底的老湯,是從萬曆爺那會兒就一直熬到現在的。”
    兩人穿過幾條狹長的巷弄。
    這一帶多是典型的豫西民居,青磚灰瓦,屋簷壓得很低。雨水順著瓦當間的溝槽匯聚成線,滴滴答答地落在牆角的青苔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偶爾有挑著擔子的貨郎經過,那悠長的叫賣聲——“磨剪子嘞……戧菜刀——”,在狹窄的巷子裏來回激蕩,拖出一種古老而悠長的尾音。
    轉過街角,一股濃鬱霸道、帶著獨特膻香的熱氣,便撲麵而來。
    馬家老鋪不大,隻是個臨街搭起的棚子,幾張被桐油浸得發亮的方桌,幾條長板凳,早已坐滿了光著膀子、或是穿著粗布短褐的食客。
    顧雪汀也不嫌棄,找了個角落的空位,拉著雲笙坐下。
    “掌櫃的,兩碗全湯,多放辣子!再來兩個剛出爐的油旋兒!”
    不多時,兩隻粗瓷大碗便重重地墩在了桌上。
    那湯色白如奶,上麵漂著一層厚厚的、紅亮誘人的羊油辣子,翠綠的蔥花和香菜像翡翠碎末般撒在中間。熱氣蒸騰而起,模糊了兩人的眉眼。
    “姐姐,這湯得趁熱喝。”
    顧雪汀拿起那隻還燙手的油旋餅,輕輕一掰。那餅皮酥脆,瞬間碎成了無數金黃的薄片,露出裏麵層層疊疊、還冒著熱氣的麵芯。她將一大塊餅直接泡進羊湯裏,看著那餅吸飽了湯汁,迅速軟糯下去。
    “洛陽地處中原腹心,四戰之地,民風向來彪悍。”顧雪汀低聲說道,語氣裏帶著幾分考究,“這羊肉大補,最能壯人筋骨。這早起一碗湯,便是這城裏人一整天的氣力所在。”
    阮雲笙揭開麵紗一角,學著她的樣子,小小地嚐了一口。
    入口先是辣子那種直衝天靈蓋的刺激,緊接著便是醇厚的鮮香在舌尖炸開。那是經過幾個時辰猛火熬煮後,骨髓與肉質完全融合的味道,沒有半點腥膻,隻有純粹的暖意。
    一口湯下肚,雲笙隻覺得一股熱流順著喉嚨直下胃脘,連帶著指尖那點殘留的涼意都被驅散了。她的臉頰微微泛起紅暈,那是被生活的熱氣熏染出的顏色。
    “真好。”她輕聲說,眼底有光。
    吃罷了羊湯,兩人沿著長街慢行。
    這洛陽城,不似江南那般溫軟細致,也不似京師那般威嚴壓抑。它透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疏朗與豁達。
    街道兩旁,多是“前店後坊”的老鋪子。黑漆駁駁的木板門大開著,露出裏麵昏暗卻深邃的內堂。一家打鐵鋪裏,赤膊的匠人正掄著大錘,火星四濺中,“叮——當——”的打鐵聲沉穩有力;隔壁的裝裱店裏,滿頭白發的老掌櫃正戴著老花鏡,細細地刷著漿糊,動作慢得像是在撫摸一段流逝的時光。
    “顧郎君,你看那個。”
    阮雲笙忽然停下腳步,指著路邊一個吹糖人的小攤。
    那攤主是個幹瘦的老頭,手裏捏著一團麥芽糖,鼓起腮幫子一吹,手下再那麽幾下一捏一拉,一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便在竹簽頂端成了形。
    顧雪汀笑了笑,掏出幾枚銅錢遞過去:“老丈,給這位……娘子,捏一隻青鸞。”
    “好嘞!”老頭應了一聲,手指翻飛。不多時,一隻昂首展翅、尾羽修長的糖青鸞便遞到了雲笙手中。
    那麥芽糖透著琥珀色的光澤,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雲笙拿著它,竟有些舍不得吃,隻是舉在眼前細細端詳,眼神裏流露出一絲少女才有的天真與歡喜。
    顧雪汀看著她,心頭微軟。誰能想到,這個為了幾文錢的糖人便笑逐顏開的女子,平日裏要在那紅塵濁浪中,戴著多麽厚重的麵具,去應對那些虛情假意的逢迎?
    日頭漸漸偏西,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交疊在青石板上。
    “走吧,”顧雪汀輕搖折扇,遮去眼底那一抹溫柔,“這隻是開胃的小點心。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前頭的真味齋。”
    真味齋,洛陽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樓,坐落在繁華的東大街上。
    兩人上了二樓臨窗的雅座。推開雕花的木窗,大半個洛陽城的屋脊便盡收眼底。灰瓦如鱗,層層疊疊地鋪向遠方,在夕陽的勾勒下,像是一幅尚未幹透的水墨長卷。
    兩人收回目光,既來這洛陽首屈一指的酒樓,便不再拘泥,點了招牌的幾道大菜,又特意囑咐溫一壺陳年的花雕。小二應聲唱喏,腳步匆匆下樓傳菜去了。
    堂中正是飯點,人聲鼎沸。笑語雜在杯盤碰撞的脆響裏,透過那一扇雕著如意雲紋的薄木隔扇,隱約送進雅間來。
    就在這等菜的空檔,隔壁雅間裏傳來幾名士子酒後的閑談,聲音雖刻意壓低,卻在這薄薄的板壁間隱約可聞:
    “……說起天啟年間京師那樁舊案,諸位可還記得?
    當年那教坊司裏最是名動一時的清倌人,叫什麽來著……對了,便是號作‘水月’的那一位。”
    顧雪汀捏著扇骨的手指微微一頓。
    水月?那詭異戲本的名字,恰好便有這兩個字。雖說“水月”二字常指水中之月、鏡中之花,本就是詞牌曲譜裏的常客,但此刻聽來,仍讓她心頭莫名一跳。
    隔壁那人有些感慨,借著酒意歎道:
    “自然記得。那時在下恰在京中遊學,曾有幸遠遠見過一回。那夜教坊司紅飛翠舞,滿樓的姑娘哪個不是濃妝豔抹、極盡媚態?唯獨她,隻穿一身素衣,在那畫樓最高的欄杆旁靜靜站著。就像是滿池子的渾水裏,突然開出了一朵白蓮花。那眉眼,那身段,美得簡直不像是凡間人。”
    旁邊一人忙“噓”了一聲,語氣裏透著幾分緊張:
    “慎言!雖說如今,今上親政,閹禍已除,但這畢竟是宮闈舊事,你倒還敢在酒樓裏說得這般響?”
    “怕什麽?說出來也好,叫後人都記得那幫閹黨的髒心爛肺。”
    先前那人冷笑一聲,筷子敲在碗邊,叮當亂響,“如此絕色,偏生被那魏忠賢看中。我聽宮裏退下來的老人說,那晚水月姑娘不過是不肯獻媚,在席間唱錯了一闋詞,就被那九千歲扣了個‘譏訕朝政’的罪名。那老閹賊一怒之下,當即叫兩名番子將人從畫舫上拖下去,活生生摁進那冰冷刺骨的金水河裏……”
    “……也是個烈性子,據說撈上來的時候,人早就沒氣了,手裏卻還要命地攥著個不值錢的木簪子。”
    顧雪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心頭掠過一絲陰霾。但這念頭轉瞬即逝,她而後又輕輕搖了搖頭。
    今日是特意帶阮姐姐出來散心的,怎能讓這些隔牆傳來的糟心事壞了氣氛?
    她迅速收斂了心神,旋即換上一副溫潤笑顏,身子微微前傾,對著麵色微白的阮雲笙輕聲道:
    “姐姐,莫去理會這些市井閑談。咱們今日是來嚐鮮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恨,隨風聽過便罷了,哪有咱們眼前這人間煙火氣來得實在?”
    也就是在這時。
    “客官,您的頭道大菜——牡丹燕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