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塔影封喉,青衫化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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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顧府內院的燈火大多熄了,唯有觀星台的書房內,還亮著一盞如豆的孤燈。
    顧雪汀坐在案前,手中的朱筆懸而未落。案上鋪著那張顯影後的《洛陽繁會圖》,旁邊壓著那本散發著詭異氣味的《水月鑒》,以及父親那張記錄了失蹤孩童生辰八字的單子。
    “亢金龍……翼火蛇……”
    她的目光在那張單子上停留。這是父親在出事那晚,對著輿圖一個個點出來的。彼時她並未明白父親的深意,可如今,當把那個在沉香閣廢墟下發現的“活人泥偶”也放進這個局裏時,那些散亂的珠子,突然被一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顧雪汀的手指,輕輕按在輿圖城南的那一點——沉香閣的位置上。
    “沉香閣位於城南丙位,五行屬火。而那個失蹤的鼓師阿強,雲笙姐姐說,他是四月生人,命盤主火,正應了‘翼火蛇’的星位。”
    她心頭猛地一跳,迅速翻看父親留下的記錄,指尖在紙麵上飛快劃過:
    “小石頭屬‘亢金龍’,東方之宿,失蹤點在城東;李家的妞妞屬‘井木犴’,南方之宿……”
    “如此看來,這十三個紅點?應該…應該是……嗯……他們是在找特定的‘星命之人’,埋在特定的‘星位之所’。”
    一種陰冷的寒意順著脊背爬了上來。
    憑借家傳的堪輿底子,顧雪汀盯著這圖上看似散亂的紅點,隻覺得它們在眼中逐漸連成了一張森然的大網。
    “正如父親那夜所說,這確實是在布一局……祭祀。”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順著這個思路推演:
    “以人為樁,以魂為引。他們將這十三顆‘人釘’打進洛陽城的四麵八方,就像是在這城市的脈絡上強行釘入了十三個楔子。一旦楔子釘死,這城中的氣機流轉就會被強行改道。”
    “氣機被改去了哪裏?”
    她想起了那個泥偶。那個在烈火廢墟之下,依然死死跪地,雙手高舉,麵朝西北方向虔誠“獻祭”的阿強。
    “所有的‘釘子’都在向同一個方向用力。這十三星陣,最終匯聚的煞氣,隻指向了一個極點。”
    她的目光順著泥偶跪拜的視線延伸,越過層層坊市,最終死死地釘在了輿圖西北角的那座古刹上。
    “白馬寺。”
    那裏,就是這個巨大風水局的“陣眼”。
    就在這時,戲本裏那句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唱詞,如同一道驚雷劃過腦海:
    “……高塔長影罩孤門。”
    “塔影……罩孤門。”
    顧雪汀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翻了案頭的茶盞。冰涼的茶水潑灑在輿圖上,瞬間浸濕了那個代表白馬寺的墨點,像是一團暈開的墨色陰影。
    她想起了,那日午後,她在白馬寺山門外,被那一塊無論如何都不該突起的青磚絆了一跤。
    彼時,夕陽西下,那座高聳入雲的齊雲塔投下的長影,如同一根黑色的指針,恰好將那片磚地死死攏住。
    那塊磚……肯定被人動過……難道……難道?!
    如果“石碑翻麵”,指的不是真的石碑,而是那塊像碑一樣壓在地上的“鎮磚”呢?
    “難道……那裏就是‘陣眼’的入口?”
    顧雪汀隻覺得指尖發麻,聲音微微顫抖,“那裏極有可能就是……另一處關鍵的樁眼。”
    “妹妹?”
    一直守在一旁的阮雲笙被她的動靜驚醒,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她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塊從沉香閣帶出來的碎布片,眼底滿是血絲。
    “清沅……我好擔心他,我幾日未回家,臨走時,曾囑咐他每過幾日就遣人給我報平安,可他一次也沒有。”雲笙喃喃自語,望著窗外漆黑的夜,“他很聽話,以前不管多晚,他都會在窗前留盞燈的。他說怕姐姐回來找不到路。”
    顧雪汀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頭一酸。她快步走到雲笙麵前,蹲下身,用力握住那雙冰涼的手。
    “姐姐莫慌。”顧雪汀的聲音溫柔,“我已經找到線索了。今晚,我們得去一趟白馬寺。白天人太多,我們隻能這夜裏去了…那裏是佛門淨地,想來也安全…”不知怎得,她又想起那個少年。
    她伸手替雲笙理了理鬢角的亂發,眼中閃爍著光:“等天一亮,到時候,咱們就去你家,把你那個弟弟,從書堆裏揪出來。我請你們去吃福記的燒鵝。”
    雲笙怔怔地看著她,眼中漸漸聚起了一絲光亮。
    “嗯。”她用力點了點頭,嘴角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最饞那一口。”
    ……
    深夜的白馬寺,梵音已歇。
    古刹沉睡在如水的月光中,隻有偶爾隨風響起的簷角銅鈴,發出一兩聲清脆的低鳴,反而襯得四周更加死寂。
    兩道嬌小的身影,避開了巡邏武僧的路線,借著殿宇投下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山門偏殿的那處石階前。
    這裏是寺院的死角,白日裏香客便少,夜裏更是鬼影都不見一個。
    顧雪汀蹲下身,借著雲層遮蔽月光的瞬間,掃視著地麵。
    找到了。
    那塊顏色比周圍略淺的青磚,依然靜靜地嵌在石階盡頭的轉角處。
    周圍靜得可怕。
    這本是夏夜,該有蟲鳴蛙叫,可這塊磚的周圍,連一隻蟋蟀的聲音都聽不到。仿佛有一股無形的煞氣,將所有的活物都驅趕殆盡。
    顧雪汀從靴筒裏拔出匕首,沿著磚縫輕輕切入。
    她廢了很大力氣,終於把磚縫中的硬泥切開。
    “姐姐,拿著火折子。”
    顧雪汀深吸一口氣,雙手扣住磚縫,用力一掀。
    “呼——”
    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混合著泥土腐爛的氣息,從磚下的黑洞裏撲麵而來。
    那味道太衝了,像是爛熟的蜜瓜和一堆死老鼠混在一起發酵。雲笙忍不住幹嘔了一聲,手裏的火折子劇烈搖晃。
    那下麵並沒有泥土。
    隻有一個黑幽幽的、直上直下的豎井,像是一口倒著埋進地裏的棺材,豎井不深,裏麵似乎還有個東西。
    “照亮。”顧雪汀聲音緊繃。
    雲笙顫抖著將被風吹得忽明忽暗的火折子,探入了井口。
    昏黃的火光,照亮了井底那一方狹窄逼仄的空間。
    以及,蜷縮在井底的那個“東西”。
    那是一個人。
    確切地說,是一個保持著詭異跪姿的人。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那是讀書人最常見的打扮。但他跪在井底,雙膝深陷在爛泥裏,脊背挺得筆直,頭顱低垂,雙手高高舉起,似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托舉著整座佛塔的重量。
    “這身衣服……”
    雲笙的聲音像是被什麽東西卡在了喉嚨裏,碎成了渣。
    她顫抖著將火折子往下探了探。光線落在了那件青衫的領口處。
    那裏,用湖藍色的絲線,繡著一朵小小的、並不精致的雲紋。那是那年冬至,她怕弟弟冷,親手縫上去的。
    “清……清沅?”
    這一聲呼喚,輕得像是一片落葉,卻在這死寂的豎井中激起了驚濤駭浪。
    井底的那個人,聽到了。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響起。
    那個原本如同死物般跪著的人,頭顱緩緩地、機械地轉了過來,抬起了臉。
    火光照亮了那張臉。
    雲笙在那一瞬間,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被抽走了。
    那是一張依然能看出清秀輪廓的少年麵龐。可此刻,原本白皙的皮膚已經呈現出一種灰敗的死色,上麵布滿了龜裂的泥紋。
    他的眼睛……
    那雙曾經最愛笑、最清澈的眼睛,此刻被兩根極細的銀針,深深地刺入了瞳孔深處。黑紅色的血水順著針尾流下,在臉頰上畫出了兩道觸目驚心的血淚。
    而他的嘴巴,被粗糙的麻繩像縫布袋一樣,一針一線地縫合了起來,嘴角卻被人為地向上拉扯,固定成了一個永恒的大笑。
    “吼——!”
    一聲根本不屬於人類的、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嘶吼,猛地炸響。
    受到了活人氣息和至親呼喚的刺激,那具被做成“鎮物”的軀殼徹底失控了。
    他跪著的雙腿猛地發力,從那狹窄的豎井中直直地竄了起來!
    他的上半身瞬間探出了井口,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陰風,那張流著黑血的笑臉,幾乎就貼在了雲笙的鼻尖上。
    那雙曾經用來撫琴與寫字的手,早已不再是血肉之軀。十根手指的皮肉潰爛剝落,露出了下麵被打磨得鋒利如刀的森白指骨,如十把粹了毒的匕首,帶著破風聲,直刺雲笙的咽喉!
    雲笙完全呆住了。
    “姐姐!躲開!”
    千鈞一發之際,一股大力狠狠撞在了她的肩膀上。
    顧雪汀什麽也沒想,甚至連恐懼都來不及升起。她一把將雲笙推向一旁,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那個怪物的利爪之下。
    她隻覺得眼前一花,那股腥風已經撲到了臉上。
    “噗嗤!”
    利爪撕裂布帛的聲音就在耳邊。
    那被打磨成利刃的指骨,劃破了顧雪汀擋在身前的衣袖,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鮮血飛濺,溫熱的液體灑在了雲笙那張慘白的臉上。
    下一刻,鋒利的骨尖離顧雪汀脆弱的咽喉,僅僅隻有半寸之遙。
    死亡是如此之近,近到她甚至能聞到那指骨上散發的、令人作嘔的屍臭味。
    就在此時。
    “嗡——”
    時間,停住了。
    白馬寺上空的夜色,在那一瞬間發生了扭曲。原本稀疏的星月突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浩瀚的太古星空。
    一道純粹又威嚴至極的白光,從顧雪汀體內毫無征兆地爆發。
    在那白光之中,一道虛幻的身影在她身後一閃而逝。那身影身著星辰織就的長裙,赤足踏在虛空之上,腳下是星辰生滅。
    那隻即將刺入顧雪汀身體的利爪,在接觸到這層星光的瞬間,突然凝固在了半空。
    “清沅”那原本猙獰的麵孔上,那永恒的大笑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茫然,和一絲……解脫。
    就像是風吹過沙丘。
    從指尖開始,那具被褻瀆的軀殼,開始無聲無息地崩解。灰飛煙滅,沒有留下一滴血,也沒有留下一塊骨。
    僅僅是一個呼吸間,那個恐怖的活人泥偶便化作了漫天的塵埃,紛紛揚揚地灑落在石階上,在月光下泛著蒼白的冷光。
    “叮。”
    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星空消散,夜色回歸。
    顧雪汀身子一軟,直覺渾身滾燙,便徹底失去了意識,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隻有雲笙還跪在那裏。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地的灰白塵埃。
    這就是她的弟弟。這就是那個她說要帶他去吃燒鵝的弟弟。
    她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捧起那些灰。可那灰太細了,順著她的指縫,無情地漏了下去,融進了泥土裏。
    她想哭,可是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火炭,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感到心裏好痛,像一把鈍刀,在她的心口慢慢地鋸著。
    月光照亮了地上那個發光的東西。
    那是一塊玉佩。那是母親留下的,清沅從不離身的玉佩。
    雲笙撿起那塊玉佩,緊緊地貼在臉上。玉是涼的,像弟弟死前的手。
    她緩緩抬起頭。
    那雙原本總是含著三分笑意、七分溫婉的眸子,此刻變得空洞而死寂,隻是眼淚噗噗地落下。
    “雪汀妹妹,受傷了,我得堅強起來…”
    她咬著牙,喃喃自語道。撕下自己的裙擺,一圈圈纏在顧雪汀的手臂上。然後,她轉過身,用那副甚至有些搖搖欲墜的瘦弱身軀,背起了昏迷的顧雪汀。
    她沒有再回頭。
    她背著顧雪汀,一步一步,走進了茫茫夜色之中。
    “妹妹……”
    她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
    “燒鵝以後再吃。姐姐……帶你回家。”
    風吹過白馬寺的簷鈴,發出一陣陣細碎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