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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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無聲,卻在我們之間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簷角的冰棱垂得老長,偶爾有細碎的冰屑簌簌落下,在青磚上砸出極輕的聲響,反倒襯得這皇宮愈發死寂。我們就那樣站著,像兩株被凍在原地的枯樹,雪沫子落滿肩頭,連睫毛上都凝了層白霜,誰也不肯先動一下,仿佛稍一抬手,就要碰碎這滿院的冰封。
我望著他龍袍上漸漸積厚的雪,那抹刺目的白像撒在傷口上的鹽。他眼底的紅潮早已褪去,隻剩下沉沉的鬱色,與這漫天風雪融為一體。可我知道,他心裏的火還沒熄,就像我胸腔裏那些翻湧的話語 —— 關於修仙的秘密,關於冷宮的委屈,關於魏皇後的構陷以及魔族的一些事情 —— 全都堵在喉頭,被這徹骨的寒意凍成了硬塊,怎麽也說不出口。
風突然轉了向,卷著雪沫子往領口裏鑽。我打了個寒噤,指尖凍得發僵,連攥著衣袖的力氣都快沒了。餘光瞥見他的手在身側蜷了蜷,似乎想抬起來,卻又硬生生按了下去。
“陛下,好冷。” 我吸了吸鼻子,故意讓聲音發顫,肩膀也輕輕抖了抖,睫毛上的雪粒簌簌掉進衣領,激起一陣細密的涼,“夜裏…… 夜裏我細細向你說明這一切,可好?”
他猛地抬眼,眸子裏像是有火星竄了一下。那抹光亮在風雪裏明明滅滅,映得他鬢角的雪都仿佛暖了幾分。沉默在空氣裏繃了片刻,他忽然長歎一聲,大步朝我走來。
“你定是有什麽苦衷。” 他的聲音帶著雪後的沙啞,卻比方才柔和了許多。溫熱的手掌突然裹住我的手,他的指腹粗糙,掌心卻滾燙,瞬間驅散了我指尖的寒意。“你若是人,我護你一世安穩;你若是妖……” 他頓了頓,指腹輕輕摩挲著我凍得發紅的指節,語氣裏的堅定穿透風雪,“我也願意護你。”
我望著他眼底毫不掩飾的懇切,心裏那塊堅冰突然裂開一道細縫。他拉著我轉身往重華宮走,玄色的龍袍掃過積雪,留下兩道淺淺的腳印。雪還在下,可被他攥著的那隻手卻越來越暖,連帶著心口那片冰封的角落,也悄悄融了一小塊。
重華宮的宮燈在遠處明明滅滅,像寒夜裏的星子。我跟著他踏過覆雪的長階,聽著他靴底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忽然覺得,那些藏了許久的話,或許真的能在溫暖的燭火下,找到說出口的勇氣。
重華宮的燭火搖搖晃晃,將窗紙上的竹影投在錦被上,像一片流動的墨。我卸了釵環,長發鬆鬆地披在肩頭,指尖劃過微涼的被麵 —— 昨夜布下的媚魂陣分明縈繞在帳幔四周,他卻端坐案前批閱奏折至三更,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在我身上停留。此刻他就躺在身側,龍涎香與安神香交織著漫過來,我望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明白這陣術對他而言,原是不值一提的虛妄。
銅盆裏的熱水早已涼透,我用錦帕擦著濕發,聽見他翻身的動靜。“睡不著?” 他的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伸手替我將滑落的被角掖好。我搖搖頭,往他身邊挪了挪,燭火映在他眼底,竟比白日裏多了幾分柔和。那一夜的長談,從三更到天明,燭芯結了又剪,剪了又結,我終於知道,世人眼中沉溺酒色的昏君,原是被權臣扼住咽喉的困獸;那些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淫亂傳聞,不過是他用來麻痹魏黨的煙幕。可即便知曉了這些,當那個名字要從舌尖滾出時,我的牙關還是控製不住地發緊。
晨光爬上窗欞時,我望著帳頂的鸞鳳刺繡,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才逼出那句輕得像歎息的話:“陛下,您還記得竹良庸嗎?”
他正替我攏著散在枕上的發絲,聞言動作頓了頓。“竹良庸?” 他蹙眉思索片刻,指尖在我發間輕輕摩挲,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旁人的故事,“記不太清了。隻記得他在先皇時是鎮邊大將軍,後來升了驃騎將軍。” 他頓了頓,將我的一縷發絲繞在指上,“後來因參與謀逆,被斬了,家也抄了。是他嗎?”
“是他” 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心口。我猛地抽回手,指節撞在床沿,發出的輕響在寂靜的寢殿裏格外刺耳。他掌心的溫度還殘留在我發間,可那句話裏的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紮進五髒六腑。我的手開始發抖,先是指尖,接著是手腕,最後連整條胳膊都控製不住地顫起來,錦被被抖得泛起褶皺,就像當年抄家時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房。
那是我的父親啊!是會把糖葫蘆藏在袖中帶給我的父親,是教我挽弓射箭時總怕我摔著的父親,是鎮守北疆二十載、連敵國君主都要敬三分的鐵血將軍!他怎麽能…… 怎麽能把抄了我滿門、斬了我父親的事,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喉間湧上腥甜,我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嗚咽聲漏出來。
“聖旨…… 是誰寫的?” 我抬起頭,視線早已模糊,隻能死死盯著他胸前的龍紋刺繡,那金線在晨光裏閃著刺目的光,像極了當年刑場上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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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片刻,伸手想重新握住我的手,卻被我避開。“你知道的,” 他的聲音低了幾分,帶著顯而易見的委屈,指腹在被麵上空懸了懸,“朕自登基以來,除了冊封皇後與貴妃的聖旨,其餘詔書…… 都是魏太師與陳公公代筆。” 他側過身,晨光恰好落在他眼底,映出幾分少年般的茫然,“朕做太子時,先皇為了曆練,每日天不亮就逼朕去文華殿觀政,奏折堆得比人還高,連除夕都不許歇著。” 他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眼底卻浮起一層鬱色,“那般嚴苛,簡直要把人逼瘋。如今想來,倒不如做個閑散王爺,至少落得自在。”
我望著他微微蹙起的眉頭,他談及魏黨把持朝政時,指節攥得發白。原來那些輕描淡寫的背後,藏著這麽多身不由己。可父親被殺前望著我的眼神,母親把我塞進暗道時沾滿血的手指,還有那些被拉去刑場的族親…… 他們的冤屈,又該向誰討個說法?指尖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混著淚水落在錦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我終究沒再追問下去,有些事,在這一刻說出口,隻會讓彼此都萬劫不複。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過得異常緩慢。在這漫長的時間裏,我倆都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隻有偶爾的歎息聲在空氣中回蕩。
終於,過了許久,我和他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同時起身。我們默默地在寢殿裏踱步,仿佛都在思考著什麽,但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寢殿裏的氣氛異常凝重,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
重華宮裏,鎏金的炭盆燒得正旺,偶爾有火星劈啪響一下,把窗戶上的冰花照得一亮一暗。我看著坐在禦座上、裹著紫貂裘的劉辰,外麵的風雪 “嗚嗚” 地刮著,聽著有點嚇人。我忍不住開口:“陛下,您知道魔族嗎?” 話剛說出來,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我以前覺得很昏庸的皇上,在我心裏已經不是那麽壞了。
他手裏把玩著暖爐的玉柄,臉被炭火烤得有點紅。“魔族?” 劉辰笑了笑,睫毛上像沾了點碎雪,“這麽說,世上真有神仙鬼怪,還有長生不老這回事?” 語氣聽著不太當回事,就像在說故事一樣。
我往前挪了半步,聞著炭盆裏飄來的煙味:“您之前一直說我是妖怪,既然能信有妖怪,怎麽就不能信有神仙和魔族呢?” 燭光在他眼睛裏閃,我故意挑了挑眉。
“十葉!” 他猛地把暖爐往桌子上一放,青瓷暖爐碰到紫檀木桌子,發出 “當” 的一聲,驚得房梁上的雪粒都掉了下來。他平時總眯著的眼睛這會兒瞪得溜圓,眼角的皺紋都撐開了:“你、你難道是魔族的人?”
我額頭一下子就覺得不舒服,這人怎麽總往壞處想?正要反駁,就見他突然壓低聲音,喉嚨動了動:“那…… 在景熙閣的那個男人是誰?”
“青蛇君,我的朋友。” 我實話實說,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腰上的玉佩,那是青蛇君送我的,現在還暖暖的。關於他的其他事,我沒打算多說。
“朋友?” 劉辰的聲音一下子高了,下巴繃得緊緊的,耳根還有點紅,“這皇宮雪下得這麽大,侍衛到處巡邏,他是怎麽進來的?” 話裏的醋味,都蓋過外麵的風雪聲了。
看他這模樣,我忍不住想笑。“到這時候,我也不瞞您了。”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尖冒出一點淡淡的青光,把炭盆的火星都比得暗了點,“我和青蛇君一樣,都是修仙的,會點法術。”
他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大了,嘴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我接著說:“那天我本來要去禦書房,路過椒房殿的時候,聽見裏麵喊有刺客,我就直接穿牆進去救了魏皇後。當時有三個黑衣人圍著她,但奇怪的是,他們沒傷到她,我後來看了,她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那些人……” 劉辰的聲音有點發顫。
“我跟他們打了一架,碰著他們的時候,感覺特別冷,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冷。” 我用手指碰了碰桌子上凍住的茶杯,“後來他們變成黑煙,撞碎窗戶紙,混著雪沫子跑了 —— 肯定是魔族的人。”
劉辰的手使勁抓著自己的貂裘領子,手指頭白得像外麵的雪。他看著我,眼神裏又驚訝又迷茫,還有點害怕,就像看到了什麽從沒見過的怪物。
“魏府裏有魔族的人,他們互相利用。這次我被關到冷宮裏,肯定是魏皇後用魔族的力量害我的。不然哪來那麽多巧合?陛下您想想,您把大權收回來,誰會最不樂意?”
他慢慢點了點頭,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抬起頭,睫毛上沾的炭灰都掉了下來:“那我們怎麽辦?魏賢有魔族幫忙,想幹什麽不行?他們要是想殺我,不是很容易?”
“確實容易!” 我猶豫了一下,“不過他應該還不敢直接殺您,現在來看,他們的敵人好像隻有我。”
“愛妃!” 劉辰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他手心的冷汗混著寒氣,凍得我手指頭都發麻,“他們有魔族的力量,我根本保護不了你啊!” 他話尾的絕望,混著外麵的風雪聲,撞在窗戶上,聽著特別讓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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