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垂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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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袖傳過去,試圖壓下他指尖的顫抖。“陛下無需護著臣妾,您護好自己就行!” 炭盆裏的火星蹦了一下,映得我眼底亮起來,“往後在魏皇後麵前,您千萬得小心,別讓她看出您已知曉她的底細。該怎麽行事還怎麽行事,跟從前一樣就成,剩下的事,交給臣妾來辦。”
他望著我,嘴唇動了半天,才擠出一句:“十葉,你今晚…… 會給朕侍寢嗎?”
這話來得突然,我愣了一下,剛燃起來的勇氣像是被兜頭潑了盆冷水。窗外的風雪正好 “呼” 地刮過,把窗紙吹得鼓鼓囊囊,我別開臉,喉嚨有點發緊:“陛下!我……” 說著便垂下眼眸,盯著兩人交握的手上 —— 他的手指是那樣潔白如玉。
“罷了罷了。” 他鬆開手,往椅背上一靠,紫貂裘的領口滑下來,露出白亮頸間一道淺淺的青筋,“你能陪在朕身邊就好。”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帶著濃濃的倦意,“再用你那個什麽法子,布個陣讓朕睡會兒吧。朕是真累了。”
我看著他眼下的青黑,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伸手在他身前虛虛一劃,淡青色的微光順著指尖淌出來,在他周圍繞了個圈,漸漸凝成層薄霧。“陛下睡吧,有臣妾在。”
他眼皮慢慢耷拉下來,頭往旁邊歪了歪,呼吸漸漸勻了。炭火還在無聲地燃著,把他的側臉映得暖融融的,倒比醒著時看著平和多了。我悄悄起身,往窗邊挪了挪,望著外麵漫天飛舞的大雪,心裏清楚 —— 從今晚起,這宮裏的風雪,怕是要更烈了。
劉辰睡得很沉,呼吸勻淨得像簷下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他眉頭舒展著,褪去了白日裏的戒備與疲憊,側臉在炭火光裏顯得柔和了許多,連眼角那幾道因思慮而生的細紋都淡了。我沒有動用媚魂陣 —— 那法術能造美夢,卻終究是鏡花水月,倒不如讓他這樣踏踏實實睡去,不去想朝堂的波譎雲詭,也不必夢見那些魑魅魍魎。
炭盆裏的火漸漸緩了,屋子裏的暖意也跟著收了收。我掖了掖他滑落的貂裘一角,指尖不經意觸到他頸間的肌膚,溫溫的,帶著活人的氣脈。這才驚覺,原來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卸下龍袍之後,也不過是個會累、會怕、會在風雪夜裏需要依靠的凡人。
重華宮的書架頂到了梁上,密密麻麻排著經史子集,與禦書房的藏本大抵相似。我抽下一本《南華經》,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窗外的雪還在下,簌簌聲裹著風聲,像誰在耳邊輕輕絮語。轉身走到案前,宣紙上還留著未幹的墨痕,是方才議事時寫下的隻言片語。我取過狼毫,蘸了濃墨,手腕懸在紙上片刻,終是落下幾行字:
《雪夜寄懷》
炭燼燈殘雪未停,
龍眠無夢到天明。
案頭書卷蒙塵久,
筆下心事落紙輕。
窗外朔風穿牖過,
簷前冰棱墜階鳴。
莫言此夜安如鏡,
暗處魔蹤伴月明。
字跡力透紙背,末句的 “明” 字收筆時微微發顫,墨點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我放下筆,望著紙上的詩,忽然覺得這滿室的典籍都成了沉默的見證。它們看過盛世,也藏過陰謀,就像此刻窗外的雪,看似潔淨,底下卻不知埋著多少未說出口的秘密。
劉辰翻了個身,嘴裏含糊地咕噥了句什麽,又沉沉睡去。我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寒氣夾著雪沫子湧進來,撲在臉上涼絲絲的。遠處宮牆的輪廓在雪霧裏若隱若現,像一條蟄伏的巨蟒。或許從今夜起,這重華宮的安穩,就真的隻是表象了。
劉辰那場驚心動魄的勝利,說到底,是魏皇後指尖那一寸的退讓。
我至今記得垂簾聽政的那一日,紫宸殿的十二道珠簾垂落,將禦座後的光影切得支離破碎。魏皇後立於太極殿外,玄色鳳袍上的金線在燭火裏明明滅滅,她垂眸時鬢邊的東珠輕輕晃了晃 —— 那是她與母族撕破臉的第三日,也是她終於鬆口,默許劉辰攜我上殿垂簾聽政的時刻。誰能想到此後竟再也沒有魏皇後的宮廷算計,她指尖掐著朝服的玉帶,指節泛白如霜,卻終究沒再說一句阻攔的話。後來我常想,這宮牆裏最烈的從不是刀劍,是她明知對抗整個魏氏會落得什麽下場,卻偏要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為劉辰劈開一條血路。從那時起,無論是簾後聽政的艱難,還是後來登基建元的榮光,我眼前總晃著她轉身時那道決絕的背影,像根無形的線,串起了劉辰帝位的每一塊基石。
我被皇帝從冷宮接回來的事第二日便傳遍了前朝後宮。重華宮的暖爐是熱的,熟悉的百合熏香漫過來時,我幾乎以為是幻覺。侍女說,是陛下親自讓人把這裏重新拾掇了,連我從前擺在案頭的那隻碎了口的玉盞,都尋了巧匠補得看不出痕跡。
真正讓我心尖發燙的,是早朝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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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辰的手穿過層層疊疊的朝服袖擺握住我的時候,我指尖先是觸到他柔軟的掌心,跟著便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攥緊。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先是靜得能聽見香爐裏沉香燃盡的劈啪聲,下一瞬便響起此起彼伏的倒吸氣聲,有人驚得後退半步,錦袍掃過漢白玉階,蹭出細碎的沙沙響。
可他誰都沒看。玄色龍紋朝服的下擺隨著腳步輕掃過台階,他就那樣牽著我,一步一頓地踏上那九十九級玉階。陽光從殿頂的藻井漏下來,在他挺直的肩背投下明明滅滅的光,身後的議論聲、驚惶聲,全被他踩碎在了腳下。
我忽然想起從前。那時他倦於朝堂紛擾,連著多年不上早朝,養心殿的窗總是關著的,裏頭隻有翻書的沙沙聲。朝堂上的怨聲載道裏總混著些竊喜——那些想趁機鑽營的,揣著輕飄飄的奏折互相使眼色,連奏事的聲音都透著敷衍。
而如今,他日日卯時便端坐於禦座。明黃色的帳幔下,他聽政時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誰,誰便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那些散漫的、藏著私心的,在他一句句精準的詰問裏漸漸斂了氣焰,垂首時連呼吸都放輕了。早朝的鍾鼓聲越來越清亮,遞上來的奏折堆得越來越厚實,墨跡裏透著沉甸甸的認真。連殿外的日頭都像是被這股勁氣烘暖了,透過雕花窗欞落在金磚地上,暖得能焐熱指尖。
走到階頂時,他忽然側過頭,掌心的力道鬆了些,卻依舊沒鬆開。我抬頭望進他眼裏,那裏頭沒有了往日的倦怠,隻盛著滿殿的晨光,和一份比這九十九級玉階更重的篤定。
我站在他身側,看著他朱筆落下時沉穩的手腕,看著他與大臣議事時微微蹙起的眉峰,忽然就明白了。冷宮的寒氣還沒散盡時,是他把我拽回了人間;而此刻,他握著我的手,是把我拽進了他的命裏。
我的脈搏開始跟著朝會的鍾鼓跳動,我的心緒係著他禦批的每一個字。這萬裏江山的陰晴,劉辰肩上的重擔,忽然都成了我心口的牽掛。就像此刻他指尖傳來的溫度,熨帖了我前半生的寒涼,也讓我清楚地知道 —— 往後餘生,我的命,早已和這紫宸殿的梁柱、和他腰間的玉帶、和這朗朗乾坤的氣運,緊緊纏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這日的朝堂於我而言,像浸在溫水裏的糖塊,既有著即將消融的甜意,又藏著一絲不敢觸碰的惶惑。我隱在禦座側後方的珠簾後,那珠子是南海進貢的東珠,串著極細的銀線,日光透進來時,便在眼前漾開一層朦朧的光暈。我屏息凝神,隔著這層薄薄的屏障,細細查看著階下兩列大臣的一舉一動——誰的朝服領口微敞,顯是心浮氣躁;誰的手反複摩挲著笏板,藏著難掩的緊張;誰又垂著眼簾,看似恭謹,靴底卻在金磚上碾出微不可察的印痕。
正看得入神,忽聞太監尖細的唱喏:“尚書令裴大人有本啟奏——”
我心頭微動。這位裴大人向來深居簡出,半年裏也難得在朝堂上說上一句話,今日竟會主動出列?我在裴府時也鮮少見到裴炎結交黨羽,總是獨來獨往,如今想來他能在這墨汁一般的朝廷獨善其身,確實藏得夠深。
視線越過珠簾望過去,隻見他身著石青色官袍,步履穩當地步至殿中,叩首時袍角鋪展得一絲不苟。許是我重獲聖寵的消息已傳遍後宮,又透過各府眼線滲進了朝堂,他這是揣著心思,想借著奏事的由頭,在陛下麵前露個臉?如若再不衝一把這輩子估計也沒什麽出頭之日了。
也是,憑著是皇後養父的身份,和往日低調清廉的作風,他如今正是陛下跟前炙手可熱的新貴。聽說自上月黃河治水一案,他以一份詳盡的漕運改道策論驚豔朝野,陛下便常在議政時點名問他,那語氣裏的欣賞,連隔著屏風的我都能聽出來。此刻他奏事的聲音不高不低,每個字都咬得清晰,講的是江南鹽稅改革,條理分明得讓階下幾位老臣都忍不住抬了抬眼。
目光流轉間,卻瞥見站在右側列的魏賢與楊笠。這二人今日倒是出奇地安靜,自始至終都垂著頭,連裴炎奏事時那幾句頗為銳利的言辭,都沒能讓他們抬眼。可我分明看見,裴炎在說到“嚴查鹽引私販”時,眼角餘光極快地掃過他們兩次——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針尖,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而魏賢垂著的手,在袖擺下幾不可見地攥緊了;楊笠的喉結動了動,似是在吞咽什麽,鬢角的發絲被冷汗浸得貼在了皮膚上。
魏賢一族掌管鹽鐵司已有十年,裴炎這番話,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楊笠是他的老對頭,照理應該也落井下石參上魏賢一本。可偏生,他們誰都沒有出列辯駁,隻是低著頭,像兩尊沉默的石像,任那石破天驚的言語從頭頂漫過。
珠簾外的日頭漸漸升高,照得珠子泛出溫潤的光。我指尖輕輕搭上冰涼的珠串,心裏那點興奮忽然摻了些沉甸甸的東西——這朝堂之上,看似平靜的水麵下,原來早已有暗流在無聲地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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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對著珠簾外那片沉沉的朝服下擺出神,腦子裏反複掂量著裴炎方才奏事時的眼神,還有魏賢袖擺下那不易察覺的小動作,指尖無意識地在微涼的珠串上摩挲。忽聞階下有人清了清嗓子,才回過神來——原是幾位老臣正輪流奏事,說的無非是各地糧價微調、河道修繕進度之類的瑣事,語調平緩得像殿角那道常年不變的陰影。
日光從殿頂移到了金磚地中央,香爐裏新換的檀香燃了大半,空氣中浮著淡淡的煙縷。大臣們奏事的聲音此起彼伏,卻都輕描淡寫,連帶著朝堂上的氣氛也鬆緩下來,方才裴炎帶來的那點緊繃感,仿佛被這慢悠悠的絮語磨平了邊角。我數著漏下的光影移動了幾寸,又聽了兩樁關於秋闈考官人選的議論,隻覺得殿內的寂靜比喧鬧時更讓人沉得住氣。
不知又過了多久,直到前排有位老臣顫巍巍地奏完最後一本,階下終於複歸安靜。連殿外的風似乎都停了,隻餘下香爐裏餘燼偶爾發出的輕響。
就在這時,侍立在禦座之側的劉公公尖細的嗓音陡然劃破了沉寂,拖著長長的尾音在大殿裏蕩開:“若再無他事——退朝——!”
那聲音像根細針,輕輕挑破了殿內凝滯的空氣。
我原以為今日必會掀起軒然大波。垂簾聽政這等事,曆朝曆代皆是驚濤駭浪的開端,便是隔著這層薄薄的珠簾,我都預備好了要聽滿殿的反對聲——或是老臣捶胸頓足的死諫,或是言官義正辭嚴的駁斥,甚至可能有年輕氣盛者直指著簾內痛陳利弊。
可自始至終,從裴炎奏事到最後幾位老臣絮叨完瑣事,直至劉公公尖細的“退朝”聲落,那滿殿的寂靜裏,竟連半個反對的字都未曾飄進來。
我指尖捏著冰涼的珠串,心裏像墜了塊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發悶。是他們當真不在乎這簾後多了雙眼睛?覺得女子幹政不過是過眼雲煙,掀不起什麽風浪?還是……他們早已被劉辰這幾個月來雷厲風行的手段懾住了?想起他禦座上那雙銳利如鷹的眼,想起那些被他詰問得汗透重衣的大臣,想起魏賢二人方才連抬頭都不敢的模樣——或許,他們不是不反對,隻是在他那無聲的威壓下,連反對的勇氣都被碾碎了。
簾外的大臣們正按序退下,朝靴踩在金磚上的聲音漸行漸遠,混著幾聲低低的交談,卻偏生沒有一句提及簾後的我。這詭異的平靜,比當庭的怒罵更讓人脊背發寒。我望著空蕩蕩的丹陛,忽然分不清,這滿殿的沉默,究竟是默許,還是更深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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