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吳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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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宮外的消息實在渴得緊。這深宮高牆雖護得一時安寧,卻像口密不透風的銅鍾,將外頭的風雨聲都擋得嚴嚴實實。魏立秋的案子懸而未決,魏家的動向撲朔迷離,魔族力量神出鬼沒控製朝中勢力,我夜裏翻來覆去,總覺得心裏像壓著團霧,不親自去看看,實在難安。
    於是我尋了個由頭,讓小安子悄悄搜羅了幾套衣裳。都是京中富貴人家子弟常穿的樣式,月白錦袍配玉帶,青布直裰鑲暗紋,連腳上的雲紋靴都選了最時興的款。我對著銅鏡換上男裝,將長發束成玉冠,瞧著鏡中眉眼英氣了幾分的身影,倒真有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模樣。小安子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換上同款衣裳,活脫脫一個機靈的書童。
    我們倆出宮,從來不走正經宮門。那兒侍衛一堆,查得又嚴又細,稍微有點不對勁就會被發現,那可就麻煩了。
    想出去,總得用一點法術。要麽就等月亮被烏雲擋住、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摸到宮牆最僻靜的那段——那兒爬滿了老藤,密密麻麻的,正好能擋擋身形。旁邊還有座不高的假山,踩著石頭往上一使勁,借著藤條的拉力,噌地一下就能翻過去。或是直接穿牆,但是這個隻能我一個人時使用,決不能讓小安子看到。
    要麽就選在後半夜,等巡邏的禁軍換班那會兒。他們換崗的時候,注意力都在交接上,容易有那麽一小會兒的空子。這時候就得動作輕,腳底板像抹了油似的,在牆頭的琉璃瓦上輕輕一點,身子一飄,就跟兩隻夜貓子似的,悄沒聲兒地飛出去,連瓦片都不帶響的。
    頭幾次,小安子嚇得腿肚子轉筋,抓著我胳膊的手跟鐵鉗子似的,落地的時候總忍不住出點動靜。有一回差點踩著隻夜遊的野貓,那貓嗷一嗓子,把他嚇得差點癱在地上,還是我拽著他鑽進旁邊的草堆才沒被發現。
    後來次數多了,他膽子倒練出來了。現在不光不哆嗦,還能跟我開玩笑:“主子,您說咱這身手,要是去天橋賣藝,是不是也能賺倆錢?”我敲他腦袋一下:“賣藝?小心被認出來,直接把你當刺客抓了。”
    這日剛翻過牆,就見牆根下蹲著個黑影。小安子嚇得“呀”了一聲,我趕緊捂住他的嘴。那黑影卻慢慢站了起來,借著遠處燈籠的光,看清是個挑著擔子的貨郎,筐裏還擺著些針頭線腦。
    “兩位小哥,這深更半夜的,從宮裏出來?”貨郎聲音壓得低,眼神卻亮得很。我心裏一緊,剛想拉著小安子走,他卻嘿嘿一笑,從懷裏摸出塊碎銀子:“大哥眼尖。打聽個事兒,最近街上有沒有人聊魏將軍的事?”
    貨郎眼睛瞟了瞟銀子,麻利地揣進懷裏:“怎麽沒有?都快說爛了。不過昨兒聽人說,天牢那邊管得更嚴了,連送牢飯的都得搜三遍身。”我和小安子對視一眼,看來魏立秋那邊,是有新動靜了。
    再後來進出的次數多了,他反倒成了行家,每次都能精準算好巡邏的時辰,甚至總在我批閱奏章的間隙,偷偷湊過來戳戳我的胳膊:“公子,今兒個城南的戲樓新排了出《北疆記》,聽說演的是魏將軍從前的戰事,咱要不要去瞧瞧?”
    我往日裏跟劉辰討的那些賞賜,此刻倒成了最管用的通行證。金錠子往桌上一擱,無論是酒樓的掌櫃還是茶館的小二,眼神都亮得像見了星辰,腰彎得恨不得貼到地上。“公子裏麵請!”“上好的包廂給您留著呢!”“這壺三十年的女兒紅,算小的孝敬您的!”憑著這些黃澄澄的物件,我們混進過達官貴人聚集的茶樓聽閑話,擠過市井裏的熱鬧集市看告示,甚至還在深夜的酒館裏,聽過幾個退伍老兵聊起魏立秋在北疆的舊事——有人說他治軍極嚴,連親衛犯了錯都照打不誤;有人說他私下裏最疼小兵,寒冬裏總把自己的炭火分給傷兵。
    這日我們剛從城西的“聚賢樓”出來,小安子手裏還攥著半塊剛買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說:“公子,方才鄰桌那幾個商人說,魏家最近在偷偷變賣田產呢,連城南那處養馬場都掛了牌。”我腳步一頓,望著街對麵隨風飄動的“魏府舊物”幡旗,忽然想起昨夜宮裏收到的密報——說天牢裏的魏立秋,竟在獄中寫了封血書,請求戴罪立功,再赴北疆。
    看來這京城的風浪,比我在宮裏聽到的,要洶湧得多。我拍了拍小安子的肩:“走,去天牢附近的茶館坐坐。”有些事,總得離得近些,才能聞出些不一樣的味道來。
    話說這天,我和小安子往天牢那邊去,心裏就一個念頭:想瞧瞧那魏立秋在裏頭過得咋樣。還沒走到天牢門口呢,就見那一帶守得嚴嚴實實,三步一個崗,五步一個哨,官兵們一個個瞪著眼,手裏的刀鞘都磨得鋥亮,連隻蒼蠅想飛過去都難。
    我讓小安子在附近的茶館等著,順便搜集些傳聞,自己則往僻靜處躲了躲。手指在牆上輕輕一劃,借著隱身的法子,悄沒聲兒地穿了過去。剛進天牢,一股黴味混著血腥味就衝鼻子,黑黢黢的通道裏就靠幾盞油燈照著,昏昏暗暗的,影影綽綽的看著心裏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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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地方哪是人待的?簡直就是地獄。有的牢房裏,犯人被打得皮開肉綻,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動都不動,不知道還有氣沒氣;有的縮在角落裏,頭發亂糟糟的像個草堆,嘴裏不停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看著是瘋了;最慘的是挨著通道口那個,倆腳都被廢了,隻能趴在冰冷的地上,一會兒哼唧一聲,一會兒唉喲一下,聽得人心裏發緊。
    我挨著牢房一個個看,心裏急得不行,這魏立秋到底在哪兒?轉了好幾個彎,終於在最裏頭那個角落看到了。那是個年輕人,背對著通道坐著,也不說話,就那麽一動不動的,嘴裏還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摸來的枯草,草葉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晃悠著。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指尖幾乎要觸到木柵欄粗糙的紋路時,才敢屏住呼吸往裏頭瞧。他背對著我,肩膀微微塌著,灰撲撲的囚服後襟沾著幾塊幹硬的泥漬,像是從哪個牆角蹭來的。那頭發確實亂,一縷縷糾結著垂在頸後,露出的耳尖泛著不正常的紅,像是剛發過燒。
    柵欄縫裏漏進的月光斜斜切在他背上,我順著光往裏鑽,衣料擦過木刺的輕響驚得他動了動。狹小的牢房裏彌漫著稻草和黴味,他忽然低低地咳嗽起來,骨節分明的手往牆上一撐,我這才看清他手腕上磨得發亮的鐐銬——原來他一直是被鎖著的。
    “誰?”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猛地轉過身來。我慌忙往牆角縮,卻撞見他眼裏翻湧的紅血絲,還有額角那道沒來得及結痂的傷口,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
    “哪位道友?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何不出來與在下喝一杯?”他對著我隱身的牆角說著,聲音裏裹著天牢特有的濕冷,石桌上那盞油燈的火苗晃了晃,竟真的在牆根映出我半隱的影子。我心裏一沉——他哪是“好像”能看見,分明是算準了我會來。
    指尖掐著的隱身訣鬆了力,玄色衣袍沾著的牆灰簌簌落下,我顯出身形時,他正舉著個豁口的陶杯往嘴邊送,目光掃過我腰間那塊刻著“竹”字的玉佩,喉結頓了頓。
    “你是何人?”他將杯子重重墩在桌上,濁酒濺出幾滴在鎖鏈上,發出“滋啦”的輕響。魏立秋的臉在昏光裏半明半暗,散亂的發絲下,那雙眼睛和魏賢如出一轍的銳利,隻是魏賢的眼總帶著笑裏藏刀的溫和,他的卻像淬了冰,“深夜闖天牢,是來看我笑話,還是替魏賢來送斷魂酒?”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父親臨終前的畫麵猛地撞進腦海——那年大雪漫天,父親被押上刑場時,遠遠望見觀刑台上穿錦袍的魏賢,又瞥見他身後那個披銀甲的少年副將,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喊了句“立秋,辨真偽”。那時我才十歲,躲在人群裏隻看清那少年的側臉,此刻與眼前人重合,心口的恨意瞬間翻湧。
    “我是竹珩。”我抬手按住腰間玉佩,聲音因竭力壓製顫抖而發緊,隨意說了一個名字“竹良庸的女兒。”
    魏立秋捏著杯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油燈的光在他眼底跳了跳,忽然嗤笑一聲:“原來是老將軍的女兒。怎麽,是來替你父親討還血債的?”
    “我隻問你一件事。”我往前半步,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裏,聞到他囚服上淡淡的藥味——和當年父親書房裏常備的金瘡藥一個味道。“當年我父親被指通敵,抄家那日,你身為他最信任的副將,就在府外帶兵守著。那些所謂的‘證據’,到底是怎麽來的?”
    他忽然沉默了,轉頭望向牢門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過了許久,才低低開口:“你父親通敵的密信,是我親手交給魏賢的。”
    “你說謊!”我攥緊玉佩,指腹被棱角硌得生疼,“父親待你如親子,你怎麽可能——”
    “親子?”魏立秋猛地轉頭,眼底竟有血絲,“他若真待我如親子,就該告訴我,那封密信是他故意寫給北狄王的誘餌!就該告訴我,他讓我呈上去的,是引蛇出洞的假證!”
    油燈“劈啪”爆了個燈花。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腰時,我看見他囚服領口露出的皮膚上,有塊淡青色的印記——那是父親麾下副將獨有的兵符烙印,形狀正是竹家軍徽的半片竹葉。
    “抄家前夜,你父親找到我。”他喘著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塞給我半塊虎符,說魏賢身邊有真內奸,讓我假意投誠,等時機到了就帶著竹家舊部反戈。他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讓我把你們藏在魏府別院,說魏賢絕不會想到……”
    他的話沒說完,遠處忽然傳來獄卒的腳步聲。我往後退了半步,隱身訣剛要掐起,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未散盡的藥味:“虎符在我床板下,內奸是兵部侍郎。你父親最後喊的‘辨真偽’,是讓你看密信尾頁的火漆——真的火漆裏,摻了他給你的那塊玉佩的粉末。”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猛地鬆開手。我隱入黑暗的瞬間,看見他重新坐回石凳,將那杯濁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時,有什麽東西落在酒杯裏,濺起細小的漣漪——像是一滴淚,又像是從眼角滑落的血。
    我使了一個隱身咒並沒有走,等來的人卻是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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