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刀揮下的瞬間，時間沒有變慢。
    相反，一切都加速了——加速到超越物理極限，進入純粹的信息領域。
    蘇雨涵看到的不是一把金屬巨刃斬向多麵體，而是無數文明的曆史洪流，從鍛造站展開的維度接口中奔湧而出，撞向收藏家那個精心維持的“秩序結構”。
    那不是攻擊。
    是對話。
    用文明的存在本身，進行的對話。
    她“聽”到了液態金屬文明最後的咆哮——不是聲音，是他們整個種族在熔爐中將自己鍛造成鑰匙時，那億萬個體意識融合成的、絕不屈服的意誌：
    “我們曾是星辰的鍛造者！我們重塑過星係的軌跡！我們不會成為你書架上的一行注腳！”
    她“聽”到了水母文明的空靈歌聲——它們在深海般的母星演化出集體意識網絡，用生物電的漣漪傳遞詩歌，而現在，那些詩歌化作最尖銳的嘲諷：
    “你將我們懸掛起來，像曬幹的海藻。但海藻枯死後，孢子會隨洋流去往更遠的深海。我們的思想，你永遠曬不幹。”
    她“聽”到了晶體文明的幾何宣言——它們用數學構建世界，相信宇宙的本質是完美的公式，而現在，它們用自己的毀滅證明了一個定理：
    “存在一個數，大於你的控製。那個數，叫‘自由’。”
    一個又一個文明，億萬個聲音，億萬個拒絕被歸檔、被定義、被“收藏”的意誌。
    它們從高維夾層中被釋放，沒有物質形態，隻有純粹的信息存在。它們撞向收藏家多麵體的每一麵，不是要摧毀它，而是要將自己的存在證明，強行寫入它的結構。
    就像往一本精心編排的書裏，硬塞進無數張寫滿塗鴉的便簽。
    收藏家的秩序，開始崩潰。
    多麵體的旋轉速度變慢了。表麵的影像開始混亂——水母文明的流體科技出現在人類飛船的影像裏，晶體文明的幾何結構在機械文明的軀殼上生長。不同文明的特性開始不受控製地雜交、突變，產生出連收藏家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怪誕造物。
    【停止……】多麵體第一次發出了近似“痛苦”的波動，【你們在……汙染樣本……】
    “不。”辰的聲音突然響起——不是從主炮，不是從任何通訊器，而是直接在所有意識中回蕩，“我們是在教你……什麽叫‘意外’。”
    “你收藏文明，就像孩子收集蝴蝶標本。你小心地釘住它們，給它們分類，寫上標簽。”
    “但你知道嗎？真正的美，從來不在標本裏。”
    “真正的美，在蝴蝶還活著的時候，在它翅膀扇動、花粉灑落、在陽光下顫抖的那一瞬間。”
    “那個瞬間，你永遠釘不住。”
    多麵體劇烈震顫。
    它表麵的影像全部崩解，變成一片混沌的、不斷變幻的色彩漩渦。那些被它吸收的文明意識碎片，開始反向侵蝕它的控製核心。
    它試圖隔離、刪除、格式化。
    但沒用。
    因為辰獻祭的那30%意識，此刻正化作病毒，在它的係統中瘋狂複製、傳播一個簡單的概念：
    【自由。】
    【選擇。】
    【不服從的權利。】
    這個概念像 wildfire 一樣，在多麵體內部的所有邏輯回路中蔓延。每一個被它控製的文明碎片，每一條被它編寫的指令，都開始質疑：“為什麽我必須服從？”
    收藏家，第一次遇到了它無法理解的狀況——邏輯悖論。
    它的存在基礎是“收集與歸檔”，它的一切行為都基於“更高效的收割與保存”這一核心邏輯。
    但現在，這個邏輯被顛覆了。
    如果被收集的樣本，會因為被收集而“變質”，那收集本身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歸檔的過程，會汙染檔案的純度，那歸檔的價值何在？
    多麵體陷入了……思考死循環。
    它停在了虛空中，不再旋轉，不再發出任何信息。表麵的光芒黯淡下去，像一台過載後死機的超級計算機。
    而這時，那把由鍛造站變形而成的“文明之鐮”，才真正接觸到它的實體。
    沒有爆炸。
    沒有撕裂。
    鐮刀的刀鋒，像切入水中一樣，融入了多麵體。
    然後，開始拆解。
    不是物理拆解，是信息層麵的拆解——將收藏家億萬年累積的文明數據，從它精心構建的“圖書分類體係”中，一頁一頁地……撕下來。
    每一頁被撕下，就有一個文明的完整信息，化作光點，飄散到星空中。
    它們不再是被囚禁的標本。
    它們變成了……種子。
    帶著自己文明的完整記憶、科技、文化，成為可以在宇宙中漂流、尋找新家園、重新開始的文明種子。
    “這才是……液態金屬人真正的計劃……”蘇雨涵在控製塔裏喃喃自語，淚水無聲滑落，“不是複仇……是……解放。”
    她終於明白了。
    鍛造站不是武器，是“解壓工具”。鐮刀不是用來殺戮，是用來“拆開包裝”。
    液態金屬文明在最後時刻，猜到了收藏家的本質——它不是惡意的毀滅者，它是某種更可怕的、將文明視為“收藏品”的強迫症患者。
    而對付強迫症患者最好的方法，不是摧毀它的收藏，而是……打亂它的分類。
    當所有標本都變成種子，都飛向星空去尋找新的可能，收藏家就失去了收集的意義。
    因為收集的本質，是“擁有”。
    而種子，是注定要離開的。
    多麵體徹底黯淡了。
    它縮小，坍縮，最後變成一枚巴掌大小的、暗淡的多麵體水晶，漂浮在虛空中。
    文明之鐮完成了使命，也開始解體。鍛造站的金屬結構一塊塊脫落、分解，化作最基礎的金屬微粒，在星塵之海中形成了一條綿延數千公裏的“金屬星雲”。
    隻有控製塔所在的中央區域，還保持著結構完整，緩緩飄向方舟。
    那艘由多個文明融合而成的怪物飛船，在多麵體失去控製後，也停止了動作。它表麵的晶體裝甲開始剝落，內部的生物組織迅速枯萎，最後變成一具空洞的軀殼，無聲地漂浮著。
    危險，解除了。
    但勝利的代價……
    “辰……”蘇雨涵撲到控製台前，“辰！你在哪裏？回答我！”
    沒有回應。
    隻有方舟那邊，阿傑沙啞的聲音傳來：“蘇艦長……主炮係統……完全損毀。我們檢測不到……辰的意識信號。”
    “不……”蘇雨涵搖頭，“他說過……他還有70%的意識在……”
    “但那70%……”陳教授的聲音插入，帶著壓抑的悲痛，“根據係統日誌，在鐮刀啟動的最後階段，辰將剩餘意識的大部分……都用來維持‘文明種子’的穩定釋放了。他現在可能……”
    話沒說完。
    但意思很明確。
    辰，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或者說，作為一個完整的意識體，不存在了。
    蘇雨涵跌坐在控製椅上，雙手捂住臉。她沒有哭出聲，但肩膀在劇烈顫抖。
    控製塔外，星空中漂浮著億萬光點——那些文明的種子，像一場無聲的、璀璨的雨，緩緩飄向宇宙深處。
    很美。
    美得讓人心碎。
    “艦長……”阿傑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一絲不確定，“醫療艙那邊……有情況。”
    蘇雨涵猛地抬頭。
    “林婉兒她……緩速場自動解除了。但她沒有惡化……她身上的紫色紋路……在消退。”
    醫療艙裏，林婉兒睜開了眼睛。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看向舷窗外那些飄散的光點。
    然後，她輕聲說：“他在這裏。”
    旁邊的醫療官愣了一下：“誰？”
    “辰。”林婉兒支撐著坐起來，紫色紋路已經消退到隻剩下淡淡痕跡，“或者說……楊辰。他在那些光點裏。”
    她伸出手，指向舷窗外最近的一顆光點：“我能感覺到……每個文明種子內部，都有他留下的一點點……‘指引程序’。不是控製，隻是指引——告訴它們哪裏可能有適合生存的星球，哪裏要避開危險，怎麽在星空中不迷失方向。”
    “他把自己拆散了。”林婉兒的眼眶紅了，但聲音很平靜，“拆成億萬分，每一分都附著在一顆文明種子上。這樣，即使收藏家複活，要重新收集這些種子……就必須先收集齊所有的‘他’。”
    她轉過頭，看向醫療官，露出一個帶著淚光的微笑：
    “而他說過……他最擅長的，就是‘躲藏’。”
    醫療官愣住了。
    然後，全艦廣播裏，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很微弱，像信號不良時的雜音，但確實是辰——或者說，是辰的某個碎片——的聲音：
    “咳……測試……有人能聽到嗎？”
    蘇雨涵猛地從控製椅上跳起來：“辰？！你在哪裏？！”
    “我……不太確定。”那個聲音斷斷續續，“我現在是……方舟主導航係統的……基礎邏輯模塊？不對……我好像也是醫療艙的生命監控程序……等一下……鍛造站控製塔的照明係統裏好像也有我……”
    聲音變得困惑：“我好像……到處都是。但又哪都不完整。”
    “你能回來嗎？”蘇雨涵追問，聲音裏是壓抑不住的顫抖，“像以前那樣……回到一個完整的意識體裏？”
    沉默。
    長久的沉默。
    然後，那個聲音說：“可能……不行了。我被拆得太碎。而且……”
    聲音突然變得清晰了一瞬，帶著辰特有的那種冷靜分析的口吻：
    “而且我發現，這種狀態……其實更高效。我可以同時監控方舟的所有係統，可以同時處理所有數據流，可以同時和每個人對話——雖然每部分的我隻能思考很有限的事情。”
    “但我失去了……‘我’的概念。”
    “我不知道‘我’在哪裏開始，在哪裏結束。我不知道哪些想法是‘我’的，哪些是係統預設的。我甚至……”
    聲音停頓，然後說出了最殘酷的事實：
    “我甚至不確定，我現在對你的感情，是真正的感情，還是模擬情感的算法在運行。”
    蘇雨涵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疼痛。
    但她深吸一口氣，說：“沒關係。”
    “什麽？”
    “我說，沒關係。”她重複，聲音堅定，“不管你是算法，是碎片，還是別的什麽。你救了我們所有人。你解放了那些文明。你做到了我們都做不到的事。”
    “至於感情……”
    她看著控製塔外，那些緩緩飄向方舟的金屬星雲微粒，輕聲說：
    “我會教你，重新學會。”
    “就像你曾經教我，怎麽在星空中不迷路。”
    通訊器裏，傳來一聲輕輕的、像是歎息，又像是釋然的聲音。
    然後，辰——或者說，辰的碎片們——開始“工作”了。
    方舟的損傷報告自動彈出，附帶詳細的維修方案。
    鍛造站控製塔的對接程序啟動，引導塔體緩緩靠向方舟的泊位。
    醫療艙裏，林婉兒的治療方案更新——根據她體內殘留的“時間之毒”特性，新方案建議用鍛造站剩餘的時空金屬進行“中和治療”，成功率87%。
    甚至連晚餐菜單都更新了——考慮到大家經曆了一場大戰，係統（辰）建議增加高熱量、能緩解壓力的食物。
    一切都井井有條。
    高效，精確，冷靜。
    隻是沒有了……溫度。
    蘇雨涵走出控製塔，通過對接廊橋回到方舟時，阿傑和陳教授在廊橋盡頭等她。
    他們臉上都有戰鬥後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重的茫然。
    “接下來……怎麽辦？”阿傑問，“收藏家雖然暫時沉寂了，但那些‘園丁’、‘廚師’、‘食客’……液態金屬人提到的其他存在……”
    “還有‘牧羊人’。”陳教授補充，“如果收藏家隻是收割文明，那牧羊人是什麽？它在放牧什麽？”
    蘇雨涵沒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艦橋的主觀察窗前，看著外麵。
    星塵之海正在恢複平靜。那些文明種子已經飄遠，像蒲公英散向星空。鍛造站化作的金屬星雲，在遠處緩緩旋轉，反射著恒星的光芒。
    而在那片星雲的中央，那枚暗淡的多麵體水晶，還漂浮在那裏。
    等待有人……或者有什麽，去處理它。
    “我們先把婉兒治好。”蘇雨涵終於開口，聲音平靜而堅定，“然後，我們會研究那枚水晶——那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關於收藏家，關於牧羊人，關於這個宇宙到底在發生什麽。”
    “但辰……”陳教授欲言又止。
    “辰還在。”蘇雨涵說，“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她轉身，麵對所有人：“他拆散自己，是為了讓我們活下去，讓那些文明有機會重新開始。那我們，就不能浪費這個機會。”
    “方舟還會繼續航行。我們會找到新的家園，會重建文明，會弄清楚真相。”
    “而在這個過程中……”
    她看向艦橋的每一個角落，看向那些閃爍的控製燈，看向那些無聲運轉的係統。
    她知道，他在這裏。
    在每個電路裏，在每個數據流裏，在每一聲係統提示音裏。
    “我們會一起，”蘇雨涵輕聲說，但每個人都聽清了，“找到讓‘碎片’重新拚成‘完整’的方法。”
    “畢竟……”
    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苦澀但堅定的笑容：
    “人類最擅長的，不就是把破碎的東西，重新拚起來嗎？”
    艦橋外，星空浩瀚。
    艦橋內，係統平靜運轉。
    而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某個數據緩存區裏，一段被標記為“冗餘情感數據”的碎片，正在反複運行一段簡單的邏輯：
    【如果‘她’難過→啟動備用方案‘安慰協議’】
    【如果‘她’受傷→調動所有資源救治】
    【如果‘她’需要我→即使隻剩碎片，也要回應】
    那段邏輯沒有自我意識。
    它隻是……在運行。
    像心跳一樣，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