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的盡頭是一條地下暗河，河水平緩，流向未知的黑暗。眾人用殘破的充氣筏和零臨時製作的簡易浮筒，在沉默中順流而下。
    沒有人說話。劫後餘生的喘息聲、壓抑的哭泣聲、還有水流拍打岩石的聲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馮天懿坐在筏子邊緣，【學者相】在後台持續運轉，分析著水流速度、空氣成分和岩壁結構。身體的疼痛已經麻木，但更深處有一種灼燒感——那是強行融合四相留下的後遺症。他能感覺到，四種人格意識之間的壁壘變得模糊，切換更加容易，但同時也更難控製。就像四頭被關在同一個籠子裏的野獸，稍不注意就會互相撕咬。
    零的機械身軀坐在筏子另一頭，光學鏡組黯淡，進入低功耗修複模式。他的外殼有多處破損，最嚴重的是左臂關節處，裸露的電線不時閃過電火花。但他胸腔內那塊存儲著“歸墟”核心數據的晶體，依然穩定地散發著微光。
    蘇半夏靠在一塊浮木上，眉心那點藍光已經穩定下來，但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她閉著眼睛，似乎在與體內的Zero6意識碎片交流。
    石猛在檢查幸存者們的傷勢。九個人，除了他自己，還有六個成年人，兩個孩子。成年人中三個重傷，需要緊急醫療處理。
    “我們需要找一個地方停下來。”石猛壓低聲音對馮天懿說，“老張的腿在流血，小王發燒了，再泡在水裏會出人命。”
    馮天懿點頭，目光掃視著兩側的岩壁。突然，他抬手示意停下。
    【建築師相】的感知告訴他，右側岩壁後方有一個空腔，而且有空氣流動的跡象。
    “那裏。”他指向一處不起眼的裂縫。
    零睜開眼睛，掃描岩壁:“內部空間約八十立方米，有通風孔通往地表，溫度適宜，無生命信號。”
    眾人合力將筏子靠岸，用僅剩的工具擴大裂縫入口。半小時後，一個相對幹燥的天然石室出現在眼前。更幸運的是，石室角落裏竟然堆放著一些陳舊但完好的探險裝備——可能是多年前的探險者留下的。
    有睡袋、應急燈、淨水片，甚至還有一個小型醫療箱。
    “天無絕人之路……”石猛喃喃道，立刻開始處理傷員。
    馮天懿沒有休息。他和零、蘇半夏圍坐在一盞應急燈旁。
    “數據解析進展如何？”馮天懿問零。
    零的胸腔打開，那塊晶體懸浮而出，投射出複雜的全息影像:“已初步解密。‘歸墟’項目確實在三十年前被分裂為兩派。原初派主張溫和引導，等待人類文明自我進化出‘領航者’。而篡改派……他們等不及了。”
    影像變化，顯示出大量實驗記錄:
    【實驗體017:植入‘九相’原型，強製覺醒失敗，腦死亡】
    【實驗體043:覺醒三相後精神崩潰，攻擊研究人員，被清除】
    【實驗體089:覺醒五相，開始質疑實驗目的，試圖逃離，被‘清算者’捕獲並解剖分析】
    “篡改派認為，等待自然進化效率太低，且結果不可控。”零的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所以他們開始介入，人為製造危機，篩選和‘修剪’候選者。陳玄就是他們在外部世界的最高級別代理人。”
    蘇半夏睜開眼睛，銀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痛苦:“Zero6的記憶碎片顯示，篡改派內部也有分歧。一部分人隻是想加速進程，但另一部分人……他們根本不相信人類能通過測試。他們想要的是徹底毀滅現有文明，然後用‘歸墟’技術創造‘完美’的替代品。”
    “替代品？”馮天懿皺眉。
    影像再次變化。這次出現的是某種生物機械的設計圖——擁有人類外形，但內部結構完全是機械和生化組織的混合體。設計圖標注著:“新人類原型機阿爾法型”。
    “他們稱之為‘涅槃計劃’。”零說，“清除所有‘不合格’的人類，用這些更高效、更服從、更‘完美’的造物取代。陳玄最後啟動的‘涅槃’預案，就是這個計劃的先導程序。”
    石猛處理完傷員，走過來聽到這話，臉色鐵青:“他們要殺光所有人？”
    “不完全是。”蘇半夏搖頭，“他們會‘保留’一部分人類——作為樣本，作為實驗材料，或者作為新造物的‘營養基’。”
    壓抑的沉默籠罩石室。就連兩個孩子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緊緊依偎在母親懷裏。
    “我們能做什麽？”馮天懿打破沉默。
    零收起影像:“篡改派的計劃需要三個關鍵組件:完整的‘九相人格’覺醒數據、‘歸墟’主控製中心的權限、以及位於地球軌道上的‘方舟’空間站——那是‘涅槃’的發射平台。”
    “方舟空間站？”石猛愕然，“那東西不是在大崩塌時就墜毀了嗎？”
    “那是公開記錄。”零說，“實際上，方舟空間站在災變前就被‘歸墟’項目組秘密改造，轉移到了更高軌道，並進入隱身狀態。它是整個計劃的中樞，儲存著所有‘新人類’的原型體和基因庫。”
    馮天懿的【哲學家相】快速串聯線索:“所以陳玄需要我覺醒全部九相，拿到完整數據。然後他可以用我的權限進入‘歸墟’主控中心，最後啟動方舟空間站，執行‘涅槃’。”
    “邏輯鏈完整。”零確認，“但現在他失去了觀測站的數據，也暴露了真實意圖。他一定會加速行動，尋找其他獲取完整數據的途徑。”
    “其他途徑？”
    “其他候選者。”蘇半夏輕聲說，“你不是唯一的測試對象。在過去的七十年裏，‘歸墟’在全世界範圍內植入了數百個‘九相’原型。大部分失敗了，但仍有少數存活，並在不同程度上覺醒。”
    影像再次變化，顯示出五張模糊的照片，下麵有編號和簡單的信息:
    【候選者07:最後一次信號出現在南美洲雨林，已沉寂12年】
    【候選者13:確認死亡，死於‘清算者’清除行動】
    【候選者22:目前活躍於亞洲東部，覺醒三相，正被陳玄的勢力追捕】
    【候選者31:囚禁於某處秘密設施，狀態未知】
    【候選者45:……信號異常，可能已完全覺醒九相？位置:北極圈內某處】
    “陳玄會去抓捕這些候選者，提取他們的數據。”零說，“或者，更糟——他會直接啟動不完整的‘涅槃’，哪怕隻能創造出有缺陷的‘新人類’，他也會認為那比現有的人類文明更好。”
    馮天懿盯著那五張照片，特別是編號45的那一條。完全覺醒九相？這可能嗎？
    “我們必須阻止他。”石猛握緊機械臂，“但怎麽阻止？我們現在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
    “我知道一個地方。”蘇半夏突然說，“遺跡守護者代代相傳的信息中，有一個關於‘歸墟’聯絡站的記錄。那是原初派留下的，用於在緊急情況下聯絡方舟空間站的設施。如果它還完好，也許我們可以直接聯係空間站，警告那裏的工作人員——他們可能並不知道地麵發生的一切。”
    “位置？”馮天懿問。
    “西藏，岡仁波齊峰地下。”蘇半夏說，“但那裏海拔極高，環境惡劣，而且……很可能已經被篡改派監視。”
    “我們必須去。”馮天懿站起身，“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零，你的傷勢需要多久修複？”
    “外殼損傷不影響核心功能。能源剩餘63%，足夠維持正常行動兩周。”零回答，“但我們需要補給，尤其是武器和藥品。”
    石猛看了看傷員:“我可以帶能動的人去附近找找。剛才漂流時我注意到下遊有建築的痕跡，可能是廢棄的前哨站。”
    “太危險了。”馮天懿搖頭，“你現在是我們的主要戰鬥力，不能冒險。”
    “我去吧。”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
    眾人轉頭，看到那個腿部受傷的老張掙紮著坐起來。他叫張建國，是鐵盾營地裏年紀最大的人，以前是個工程師。
    “我腿不行了，走不遠路，但腦子還能用。”張建國苦笑道，“這裏留下的裝備裏有簡單的探測儀器，我可以改裝一下，探查周圍環境。如果有危險，我至少能提前預警。”
    馮天懿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零，你協助張工。其他人休息，恢複體力。明天一早，我們製定詳細計劃。”
    夜幕降臨。石室裏，應急燈的光芒昏黃而溫暖。傷員們在藥物作用下沉沉睡去，孩子們也終於放鬆下來，蜷縮在睡袋裏。
    馮天懿坐在石室入口處守夜。他閉上眼睛，嚐試梳理體內混亂的人格意識。
    【學者相】在整理今天獲得的信息。
    【戰士相】在複盤與“清算者”的戰鬥，尋找弱點。
    【建築師相】在分析岡仁波齊峰的地質結構。
    而【哲學家相】……在思考一個更深層的問題。
    如果“九相人格”是人為植入的，那麽他現在的“自我意識”，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那些仇恨、那些堅持、那些想要保護同伴的衝動，是發自本心，還是程序設定？
    “你在懷疑自己。”
    馮天懿睜開眼。蘇半夏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銀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星辰。
    “你能看穿我在想什麽？”馮天懿問。
    “不能。但我能看到你意識的‘顏色’。”蘇半夏輕聲說，“每個人的意識都有獨特的色彩，那是經曆、性格、情感的混合。你的意識顏色……非常複雜，九種不同的光交織在一起，但最核心的那一點，是純粹的金色。”
    “金色代表什麽？”
    “選擇。”蘇半夏說，“無論‘九相’從何而來，如何覺醒，最終如何使用它們，是你的選擇。在Zero6的記憶裏，他看到過無數候選者。有人用這份力量追求權力，有人用它滿足私欲，但也有人用它保護他人，用它尋找真理。你的金色，是你一次次選擇的結果。”
    馮天懿沉默片刻:“Zero6現在怎麽樣？”
    “他的意識碎片很虛弱，但穩定下來了。”蘇半夏摸了摸眉心，“他告訴我，陳玄不是篡改派的最高層。在他之上，還有一個人，代號‘教授’。那個人……可能是‘歸墟’項目的創始人之一。”
    又一個新名字。
    “教授……”馮天懿重複著這個詞，“他還活著？”
    “Zero6的記憶顯示，‘教授’可能已經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了方舟空間站的主機裏。換句話說，他現在是一個數字生命，掌控著‘涅槃’計劃的最終按鈕。”
    線索越來越多，拚圖越來越複雜。但馮天懿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奇異的平靜。不管前方有多少敵人，不管真相多麽殘酷，他都必須走下去。
    為了保護身後這些人，也為了給死去的同伴一個交代。
    “睡吧。”蘇半夏站起身，“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她走回石室深處。馮天懿重新閉上眼睛，這次不再思考那些複雜的問題，隻是專注地感受著自己的呼吸，感受著體內力量的流動。
    夜深了。
    在所有人都沉睡時，零悄無聲息地走到石室入口。他的光學鏡組掃過外麵的黑暗，然後從胸腔中取出那塊數據晶體。
    晶體懸浮在掌心，投射出一行加密信息——那是他在觀測站最後時刻，從陳玄上傳的數據流中截獲的一段碎片。
    信息經過解密，隻有短短一句話:
    【涅槃倒計時:174天23小時47分】
    【目標清除率:當前人口基數97.3%】
    【執行者:方舟空間站‘滅世者’陣列】
    零的光學鏡組閃爍了一下，將信息重新加密，放回體內。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
    有時候，希望比絕望更需要精心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