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南極的第三十七小時。
    “寂靜王座”的廢墟比離開時更加死寂。冰淵已經徹底坍塌，形成一個直徑超過兩公裏的巨大冰坑，坑底覆蓋著厚厚的冰屑和建築殘骸。零用剩餘的能量掃描了三個小時，才鎖定伊戈爾·索科洛夫遺體的準確位置——在冰坑西側邊緣，被埋在一百二十米深的冰層之下。
    挖掘工作異常艱難。
    沒有大型設備，隻能靠零的相位切割和馮天懿殘存的【建築師相】能力——剝離了三重人格後，他對物質結構的操控能力大幅下降，隻能勉強改變冰層局部的密度和硬度。
    蘇半夏坐在冰坑邊緣，裹著厚重的保溫毯，星瞳始終盯著下方的挖掘點。她的傷勢恢複得比預期慢，深海之戰的陰影還殘留在大腦深處。“我能感覺到……下麵有很強的意識殘留。伊戈爾博士……他還在那裏。”
    “是記憶晶體。”零一邊切割冰層一邊解釋，“高相位親和者死亡時，如果意念足夠強烈，會在遺體周圍形成記憶結晶。教授說過伊戈爾把信息留在了遺體裏，應該就是指這個。”
    馮天懿沉默地工作著。從返回南極開始，他就很少說話。教授的臨終之言如同詛咒，在他腦中反複回響：容器、定金、錨點……每一個詞都在啃噬他重生以來的所有信念。
    如果父親馮天恩真的背叛了人類，那他的複仇算什麽？他的掙紮算什麽？他從國安部王牌到廢土遊俠的這條血路，難道是別人劇本裏寫好的劇情？
    “找到了。”零突然說。
    冰層下方，露出一角藍色的冰晶——那不是自然冰，而是伊戈爾遺體周圍形成的記憶晶體層。零小心地擴大切割範圍，最終清理出一個直徑三米的垂直冰井。井底，伊戈爾的遺體仍保持著盤坐姿勢，雙手在胸前交疊，但原本握著的封印之鑰已經不在。
    遺體的狀態很詭異。
    七十年的冰封沒有讓它腐爛，反而呈現出一種水晶般的質感。皮膚透明，能看到下方藍色的能量脈絡——那些脈絡如同植物的根係，深深紮進冰層中，與整個南極冰蓋連接在一起。而遺體的麵部……竟然還保留著臨終時的表情：不是痛苦，不是安詳，而是一種複雜的、混合了決絕和悲憫的神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遺體的胸口。在那裏，心髒的位置，懸浮著一枚拳頭大小的深藍色晶體。它緩慢旋轉，內部有光點在流動，仿佛濃縮了一整片星空。
    “記憶核心。”零伸出手，但晶體周圍立刻浮現出一層能量屏障，“需要特定的相位頻率才能接觸。馮天懿，你來。”
    馮天懿跳下冰井。站在遺體麵前，他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共鳴——不是能量上的，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伊戈爾·索科洛夫，七十年前犧牲自己封印異維存在的英雄，他的遺體中還殘留著那種願意為人類付出一切的意誌。
    “如果教授說的是真的……”馮天懿喃喃，“那你的犧牲又算什麽？”
    他伸出手，觸碰記憶晶體。
    沒有屏障阻擋。
    因為晶體在等待的，正是擁有九相之力的人。
    記憶如洪流般湧入。
    但不是混亂的碎片，而是一段完整的、經過精心整理的記錄。伊戈爾·索科洛夫在生命的最後七小時，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封存在了這顆晶體中。
    馮天懿看到了七十年前的真相。
    1977年，南極“寂靜王座”實驗場。
    伊戈爾站在主控台前，屏幕上是來自裂縫另一端的首次完整通訊記錄。那不是文字，也不是聲音，而是一段直接投射在意識中的“概念”。翻譯成人類語言，大意是：
    “我們的維度正在死去。熵增達到臨界，物理法則開始崩解。我們需要一個新的家園。檢測到你們的維度存在相位共振點，可以建立連接通道。作為交換，我們可以提供相位科技，幫助你們文明飛躍。”
    年輕的馮天恩站在伊戈爾身邊，眼中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教授，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兩個文明的交流，可以解決地球的能源危機，甚至治愈輻射病！”
    但伊戈爾皺眉：“代價呢？他們說了建立通道需要什麽嗎？”
    通訊繼續傳來概念：“通道的穩定需要錨點。需要至少一百萬單位的‘有序生命能量’作為初始燃料。之後，每維持一年，需要十萬單位。”
    “什麽是有序生命能量？”馮天恩問。
    回答很簡單：“擁有自我意識的高等智慧生命。每個成年人類個體，大約能提供1.2到1.8單位能量。”
    主控室陷入死寂。
    “他們在要我們用人命做燃料。”伊戈爾的聲音冰冷，“這不是交流，這是獻祭。”
    “也許……也許可以協商？”馮天恩艱難地說，“用其他能源替代？或者減少數量——”
    “沒有協商餘地。”裂縫另一端傳來最後的通牒，“這是物理法則決定的，不是我們所能改變。給你們七十二小時決定。同意，我們開始準備移民。不同意……我們會嚐試強製連接，但那樣會導致你們維度相位場崩潰，全球90%生命死亡。”
    通訊中斷。
    接下來三天，“歸墟”項目的七位創始候選者進行了激烈的辯論。馮天恩主張尋找折中方案，認為可以先用死刑犯、絕症患者等“自願者”做初步嚐試。伊戈爾堅決反對，認為一旦開了這個口子，人性就會滑坡。
    而教授——那時的他還叫陳軒——提出了第三種方案：為什麽不反過來，奪取裂縫另一端的技術，然後關閉通道？
    “他們需要我們的生命能量，說明他們很虛弱。”陳軒指著屏幕上的數據，“強製連接會導致他們那邊也付出巨大代價。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假裝同意，等他們開始建立通道時突然關閉，讓能量反衝，重創他們。”
    這個瘋狂的計劃得到了另外三位候選者的支持。最終投票：四票讚成強製關閉，兩票讚成協商（馮天恩和另一位），一票棄權。
    伊戈爾投了棄權票。
    “因為我知道，無論選擇哪條路，都會有人死。”記憶中的伊戈爾在實驗前夜獨自記錄，“所以我準備了第三種方案：如果關閉失敗，如果那個東西真的過來了……我就用自己作為封印，把它困住。至少，能給人類爭取時間。”
    實驗當天，一切都失控了。
    陳軒的強製關閉方案反而激怒了裂縫另一端的存在。他們不再試圖溝通，而是直接投放了一個“先遣體”——就是後來被封印的黑暗存在。那東西開始吞噬一切，將活人生生拉進裂縫。
    最後時刻，伊戈爾做出了選擇。
    但他沒想到的是，在他啟動封印的同時，裂縫另一端傳來了一段最後的通訊。這次不是給所有人的，而是單獨給他和馮天恩的：
    “你們做出了選擇。那麽，我們也會做出選擇。”
    “通道不會完全關閉。我們會留下一個‘種子’，隱藏在相位場的波動中。等時機成熟，等你們的文明發展到足夠理解這一切時，‘種子’會蘇醒，帶來真正的選擇。”
    “屆時，將有三個候選者代表人類做出最終決定：一個代表共存（馮天恩），一個代表對抗（陳軒），還有一個……代表融合。”
    “第三個候選者，會在‘種子’蘇醒時自然覺醒。他會擁有我們的一部分特質，也會擁有人類的全部可能。他是橋梁，也是裁決者。”
    記憶畫麵閃爍。
    伊戈爾看到，在自己被冰封的最後一秒，馮天恩衝向他，將一個微小的、發光的物體按進了他的胸口——正是那枚記憶晶體。
    “伊戈爾，對不起。”馮天恩流淚了，“但我必須這麽做。他們說的第三個候選者……是我的兒子。他還沒出生，但已經被選定了。如果我不給他留下指引，他會被陳軒利用，或者被另一端控製。”
    “把真相封存在你這裏。等我兒子成長到足夠強大時，他會來找你。到時候……告訴他一切，讓他自己選擇。”
    冰封降臨。
    記憶結束。
    馮天懿猛地抽回手，踉蹌後退，後背撞在冰壁上。
    冰井中一片死寂。零的光學鏡組鎖定著他，蘇半夏在井口探頭，眼中滿是擔憂。
    “你看到了什麽？”零問。
    馮天懿沒有立刻回答。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曾經握刀殺人，曾經施救傷者，曾經以為一切選擇都出於自己的意誌。
    但現在他知道——
    他不是自然覺醒的九相之力。
    他是被“選定”的第三個候選者。
    所謂的重生，所謂的奇跡，很可能隻是“種子”蘇醒的預兆。裂縫另一端的存在，早在七十年前，甚至在他出生前，就已經在他身上埋下了“特質”。
    “教授說的……部分是真的。”馮天懿的聲音嘶啞，“裂縫另一端確實是一個瀕死的維度文明，他們確實想移民。而我的父親……他知道這一切。”
    “但他沒有背叛人類。”蘇半夏突然說，“我在你的情緒波動中感覺到了……你父親留下了指引。他不是要讓你當容器，而是讓你……做選擇。”
    “我有得選嗎？”馮天懿苦笑，“如果我的力量是他們給的，如果我的覺醒是他們安排的，那所謂的‘選擇’，難道不是早已被設計好的？”
    零走上前，機械手按在馮天懿肩上——這個動作對AI來說異常罕見。
    “邏輯上，即使初始條件被預設，過程依然可以產生變數。”零說，“你的重生、你遇到的人、你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存在隨機性。教授陳軒原本應該是‘對抗’的代表，但他走向了瘋狂。而你父親馮天恩代表‘共存’，但他失蹤了四十七年。這說明所謂‘候選者’的軌跡並非注定。”
    馮天懿抬起頭。
    冰井上方的天空是南極特有的蒼白。但他仿佛能透過大氣層，看到那個隱藏在所有相位波動中的“種子”，看到裂縫另一端無數雙注視的眼睛。
    “伊戈爾的記憶裏，有阻止裂縫開啟的方法嗎？”他問。
    “有，但很模糊。”馮天懿回憶著最後的畫麵，“需要三樣東西：裂縫另一端的‘核心共鳴頻率’、一個可以承受相位崩潰的‘錨點身體’，以及……犧牲。”
    “犧牲什麽？”
    “要麽犧牲一千萬人的生命能量，永久關閉裂縫。要麽犧牲第三個候選者——也就是我——用我體內的‘特質’作為誘餌，引誘裂縫另一端集中能量攻擊，然後讓相位場反向過載，炸毀通道。”
    馮天懿頓了頓：“但無論哪種，都需要先找到我父親。隻有他知道核心共鳴頻率的具體獲取方法。”
    冰井中再次沉默。
    蘇半夏突然倒吸一口冷氣，指著冰坑對麵：“你們看！”
    眾人轉頭。
    在冰坑另一側的邊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
    距離太遠，看不清麵容，但能看出是個穿著舊式研究服的男人。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望著冰井的方向。
    “那是……”馮天懿瞳孔收縮。
    因為那個人影的身形，他太熟悉了。
    在國安部的絕密檔案裏，在母親珍藏的照片裏，在他童年模糊的記憶裏——
    那是馮天恩。
    他失蹤了四十七年的父親。
    人影抬起手，做了一個手勢：掌心向上，四指彎曲，隻留食指伸直指天——那是馮天懿小時候，父親教他的秘密手勢，意思是：“我在這裏，安全，不要過來。”
    然後人影轉身，消失在冰原盡頭。
    “追！”馮天懿衝出冰井。
    但零攔住了他。
    “檢測不到生命信號。”AI的光學鏡組快速閃爍，“那不是真人，是相位投影。而且……投影源不在南極。”
    “在哪裏？”
    零轉向北方，那是聯邦首都的方向。
    “信號軌跡顯示，投影是從‘歸墟’總部發出的。但那裏已經在三十年前被聯邦軍方封鎖，列為最高禁地。”
    馮天懿盯著父親消失的方向，拳頭握緊。
    四十七年。
    父親失蹤了四十七年，現在終於出現了線索。而且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在他剛剛得知所有真相之後。
    這絕不是巧合。
    “我們要去歸墟總部。”他說。
    “那裏有聯邦最精銳的部隊把守。”零提醒，“而且根據數據，歸墟總部深處有強烈的相位亂流，所有電子設備都會失靈。我們——”
    “我必須去。”馮天懿打斷它，“如果父親真的在那裏，如果他知道關閉裂縫的方法，那這就是最後的機會。距離裂縫完全開啟還有不到五天，我們沒有時間猶豫了。”
    他看向蘇半夏：“你可以留下。接下來的路會更危險。”
    心理師搖頭，銀灰色眼眸堅定：“我的星瞳能感知相位亂流中的安全路徑。而且……你需要有人提醒你，你還是人類。”
    馮天懿愣了愣，然後苦笑：“謝謝。”
    三人開始收拾裝備。
    臨走前，馮天懿最後看了一眼伊戈爾的遺體。老科學家依然保持著盤坐的姿勢，如同守護著某個尚未完成的承諾。
    “謝謝你守護真相七十年。”馮天懿輕聲說，“現在，輪到我了。”
    他轉身離開冰井。
    但沒有人注意到——在馮天懿觸碰過記憶晶體後，伊戈爾遺體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而在那枚深藍色的記憶晶體內部，一個倒計時悄然啟動：
    71:59:59。
    71:59:58……
    與此同時，在裂縫的另一端。
    某個無法用人類語言描述的維度中，無數的“意識”正在匯聚。
    他們感知到了“種子”的蘇醒，感知到了第三個候選者的覺醒，也感知到了……馮天恩的相位投影。
    一段信息在所有意識間傳遞：
    “時機到了。”
    “開始‘最終測試’。”
    “如果人類候選者能通過……他們就有資格成為新家園的共居者。”
    “如果失敗……”
    信息沒有說完。
    但所有意識都明白。
    失敗，意味著地球維度將不再是“移民目標”，而是……能源儲備。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