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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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河鎮南口,一片新平整出來的空地上,今日格外熱鬧。木頭搭起的高台,披上了紅布(雖然洗得發白),台上擺著幾張條案。台下,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有鎮民,有剛來不久還在觀望的新人,也有不少聞訊從周邊村寨趕來瞧稀罕的山民、漁戶。
    高台一側,立著一塊新製的木牌,上書三個端正的大字——“立契市”。下方小字注解:“公平立約,自願兩利,違約必究。”
    徐元直穿著那身嶄新的深色主事袍服,頭戴方巾,站在台前,清了清嗓子。他聲音不算洪亮,但中氣十足,在特意安排的幾個大嗓門戍衛的複誦下,清晰地傳遍全場。
    “諸位鄉親,四方朋友!今日,西河鎮‘立契市’開市!此市,專為各位用工、租田、賃屋、大宗買賣,提供一個公開、公正、有憑據的立約場所!凡在此所立契約,皆由鎮守府戶政司用印背書,雙方各執一份。日後若有糾紛,可憑此契至戶政司申訴裁斷!省去口舌之爭,杜絕欺瞞詐騙!”
    人群一陣騷動,議論紛紛。這年頭,立契多是私下進行,或找保人,或全憑信譽,像這般由“官府”出麵擔保的,在邊陲之地實屬罕見。不少心思活絡的,立刻意識到了好處——特別是對那些外來投奔、人生地不熟的人。
    “現在,有需立契者,可依序上前!”徐元直宣布。
    第一個上來的,是範十三。他帶著十幾個麵帶菜色、但手腳粗大、眼神裏透著渴望的婦人,走到台前。對著徐元直和林清(今日也在場坐鎮)深深一揖。
    “小民範十三,原籍南郡湖縣,世代織戶。前歲遭了兵災,織坊被焚,不得已帶著這些老夥計逃難至此。我等別無所長,唯會紡紗織布。聽聞西河鎮仁義,願將手藝獻上,隻求一處遮風擋雨的工棚,幾架織機,讓姐妹們有口飯吃,也能為鎮上父老織些結實衣裳!”
    林清早已了解過情況,對徐元直點點頭。徐元直問道:“範十三,你等可能織何種布?日產幾何?所需工棚、織機、原料如何解決?”
    範十三顯然早有準備,不慌不忙答道:“回主事,我等熟絡麻紡、葛紡,若有棉花,亦可織粗棉布。若原料充足,工具趁手,這十幾人,每日可出麻布十丈有餘。工棚隻需避雨通風,木料稻草即可搭建。織機……我等自帶了三架殘破的,需請鎮上皮木匠協助修複,再新造幾架。原料嘛……”他看向台下人群,“就看鎮上哪位鄉親有麻、有葛,願意拿來換布,或者,鎮守府若能預借些本錢,我等織出布來,優先抵償。”
    台下立刻有人喊:“我家有漚好的麻!正愁沒處換錢!”
    “葛布耐磨,我要定幾丈做夏衣!”
    “鎮守府,這生意做得!咱們現在穿衣都靠外買,貴哩!”
    林清與徐元直低聲商議幾句,徐元直提筆,刷刷寫下一份契約。大意是:鎮守府撥給範十三等人一處廢棄倉房暫作工坊,並提供木料、工具協助修複和新建織機至十架。範十三等人以工抵債,三年內,所產布匹需優先、優惠供應鎮守府(用於戍衛營被服、獎勵等),剩餘可自售。鎮守府預借一部分糧食作為安家費,從後續工錢中扣除。範十三需負責教授願意學織布的鎮民。
    “範十三,你可願意?”徐元直將契約內容朗聲宣讀一遍。
    “願意!願意!”範十三激動得聲音發顫,身後的婦人們也紅了眼眶。有了這契約,她們就算在這西河鎮真正落下了腳,有了活計!
    按下手印,契約一式三份(雙方各一,戶政司留存一份)。範十三捧著那蓋了紅印(臨時用蘿卜刻的)的麻紙,如同捧著珍寶,帶著人千恩萬謝地下去。
    緊接著上來的,是錢老西。他笑容可掬,身後跟著兩個夥計,抬著個小箱子。
    “小的錢通,行商為生,大家都叫我錢老西。走南闖北幾十年,就服西河鎮這講規矩的地界!”他開門見山,“小的想在咱們鎮上,開個‘通南北貨棧’,專門收購咱們鎮上的青崗磚、山貨藥材、以後說不定還有布匹,運到下遊郡城、州府去賣。同時也從外麵運些咱們這兒缺的貨進來,比如上好的南鐵、江州的瓷胚、甚至……一些雜書異聞。這箱子裏,是小的定金,五百兩銀票,外加一百斤精鹽!”
    五百兩!一百斤精鹽!台下響起一片吸氣聲。這可是筆大買賣!也顯示了錢老西的實力和決心。
    徐元直和林清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重視。這錢老西,不僅是個商人,更可能是一個重要的物資渠道和信息來源。
    契約很快擬定:錢老西可在坊市街租賃一處鋪麵(價格優惠),享有優先收購鎮內特產的權利,但價格需公允,不得壓價。其從外販入的緊缺物資,需優先供應鎮守府采購。錢老西需保證商路安全(自負),並按時繳納市易稅。鎮守府承諾在其貨棧受到不法侵害時提供保護。
    錢老西爽快畫押,笑道:“有鎮守府這句話,小的就放心了!這生意,保管做得長久!”
    開市順利,一上午就立了十幾份大小契約,有招長工的,有租田的,有合夥做小生意的。現場氣氛熱烈,許多原本觀望的新人,也漸漸安下心來,開始琢磨自己能在西河鎮做點什麽。徐元直忙而不亂,處理得井井有條,初步展現了其“戶政主事”的才幹。
    然而,表麵的繁榮之下,暗流愈發洶湧。
    午後,核心層緊急會議。氣氛凝重。
    趙鐵山首先匯報壞消息:“……兩艘船,連貨帶人,被扣在黑水灘下遊的‘鬼見愁’水道。‘翻江蛟’派人傳話,要五千兩銀子,一百石糧食贖人,限期三天,否則撕票。我們派去談判的兄弟被打了出來。看他們集結的船隻,不下二十條,人數超過三百,還有幾架弩機,不像普通水匪。”
    肖揚眼神冰冷:“查到他們老巢具體位置了嗎?”
    “大致範圍摸清了,在鬼見愁上遊一處極其隱蔽的河灣,易守難攻。強攻損失會很大。”趙鐵山沉聲道,“而且,咱們水營能出戰的大小船隻,隻有十五艘,能水戰的老兄弟不到兩百。新兵還沒見過血。”
    “不能強攻,就引出來打。”肖揚手指敲著桌麵,“他們不是要贖金嗎?準備一批‘貨物’,用船裝著,派一隊精銳押送,做出交贖金的樣子。選一處水流複雜、我們熟悉的水域做交易地點。主力提前埋伏。弩機、‘炸藥包’準備好。讓‘夜不收’的水上好手提前潛過去,破壞他們一部分船隻。這一仗,不僅要救人,更要打掉‘翻江蛟’的脊梁骨,讓怒江中遊,以後聽到西河水營就膽寒!”
    “是!”趙鐵山眼中凶光一閃,領命而去。
    “白沙寨薑老的信。”林清將一封帶著焦急情緒的信遞給肖揚。“‘血牙’的使者態度極其強硬,給了十天期限。薑老擔心寨子安危,詢問我們能否支援一些武器,或者……是否有妥協餘地。”
    肖揚看完信,冷笑一聲:“妥協?今天妥協鹽鐵,明天就要我們的人頭。告訴薑老,武器可以支援一部分(淘汰下來的舊兵器),但人不能派,否則正中‘血牙’下懷,將戰火引到白沙寨。讓他盡量拖延,同時悄悄將老弱婦孺通過密道往我們這邊轉移一部分。另外,”他看向吳郎中,“準備一份‘培元散’,一份‘解毒丸’,用最好的盒子裝起來。再準備十把最好的腰刀,十副皮甲。讓‘夜不收’想辦法,將東西和我的親筆信,送到‘血牙’大頭人麵前。信裏寫明,此乃‘鄰居’見麵禮。西河鎮願與百蠻山各部公平交易,但若有誰想將刀兵加於我身,我必以刀兵還之。順便,”他頓了頓,“提一句,我們知道‘聖山’入口的一些‘小麻煩’,或許可以‘聊聊’。”
    軟硬兼施,分化拉攏,同時暗示掌握遺跡秘密,增加籌碼。
    吳郎中點頭記下。
    “最麻煩的是這個。”林清拿出一份蓋著清瀾郡守府大印的公文,“方經曆派來的稅吏團已經到了鎮外十裏,要求明日入鎮核查。同時,這份公文要求我們出兵二百,協助剿滅‘怒江匪患’,並‘清理’沿途不法碼頭(明顯指黑水碼頭等)。糧草自備,限期半月集結。”
    “來得好快。”徐元直撚著胡須,“看來方伯安是鐵了心要插手,或者,至少要從我們身上咬下一大塊肉,同時借刀殺人,消耗我們的力量。”
    “核查讓他查,賬目我們清楚,沒什麽把柄。但想插手我們內部事務,絕無可能。”肖揚斷然道,“徐主事,林清,你們負責接待稅吏,賬目可以看,但隻能在戶政司指定的地方,由我們的人陪同。好酒好菜招待著,但涉及鎮務,一概推說需由我決斷。至於出兵……”
    他沉吟片刻,“回複:西河鎮草創,防衛吃緊,實難抽調兩百精銳外出。然為表支持郡守剿匪安民之舉,特讚助糧草一百石,弩箭五千支,並開放水道,允郡兵過境。另,我可私人贈送方郡守……‘青崗磚’百塊,用於修繕郡守府,聊表心意。”
    一百石糧,五千支箭,價值不菲,但比出兵損耗小得多。百塊“青崗磚”則是給方經曆個人的甜頭,也是隱晦展示實力——我能造出這等好東西。
    “方經曆若嫌不夠,執意要我們出兵呢?”林清問。
    “那就拖。”肖揚冷笑,“就說兵力集結、糧草籌措需時,慢慢來。等我們和‘翻江蛟’見了分曉,他自然知道該怎麽選。”
    剛商議完,衛兵來報,紫霄宗李煥執事與一位陳執事已到碼頭。
    肖揚精神一振,對眾人道:“走,去迎一迎我們這位‘老朋友’,和新朋友。”
    碼頭上,李煥依舊是一副精明商賈的模樣,笑容滿麵。他身邊站著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穿著紫霄宗外門執事的標準青袍,麵容普通,氣質沉靜,目光正掃過碼頭堆積的“青崗磚”和遠處正在修建的城牆,眼中帶著審視與好奇。
    “肖鎮守,恭喜恭喜!不過數月不來,西河鎮已是氣象一新,令人刮目相看啊!”李煥老遠就拱手笑道。
    “李執事過獎,全賴鄉親們齊心協力。這位是?”肖揚還禮,看向那青年。
    “這位是陳到,陳執事,在宗門器堂任職,對各類礦產、材料頗有研究。聽聞貴鎮出產奇磚,特隨我來開開眼界。”李煥介紹。
    “陳執事,幸會。”肖揚客氣道。
    陳到拱手回禮,聲音平靜:“肖鎮守,幸會。貴鎮這磚,色澤質地確與尋常不同,不知所用何料?”他倒是直接。
    “此磚名為‘青崗磚’,乃是以本地黏土,摻入紫霄宗道友們惠讓的鐵鱗灰,經特殊窯法燒製而成。”肖揚坦然道,遞上早已準備好的、簡化過的配方抄本,“此乃配方與燒製要點,請李執事、陳執事過目。此前承諾,不敢或忘。”
    李煥接過,略略一看,眼中滿意之色更濃。陳到則看得仔細些,尤其是看到“窯溫需分三段,末段需猛火淬煉”及“鐵鱗灰需過百目細篩”等處時,微微點頭。
    “肖鎮守守信,李某佩服。這是約定的《寒鐵粗煉詳解》手抄本,以及十斤寒鐵礦石樣本。另外,還有一些關於基礎礦物辨識、簡單陣法紋路描摹的雜書,算是在下一點心意。”李煥也讓人抬上幾個箱子。
    雙方交割完畢,氣氛更加融洽。肖揚將二人迎入剛剛建好、還散發著木料清香的鎮守府正堂(目前唯一像樣的建築)。
    敘茶已畢,陳到再次開口:“肖鎮守,李某來時路上,看到貴鎮後山,似乎有赤色岩層露出?不知可否一觀?”
    肖揚心中一動,笑道:“陳執事好眼力。那是一種本地常見的石頭,我們稱之為‘赤火石’,質地酥鬆,不堪大用,正想請教陳執事,此石可有用處?”說著,讓人取來一塊樣品。
    陳到接過,入手微感溫熱。他仔細觀看顏色、紋理,又用手指撚下些粉末,放在鼻尖輕嗅,最後甚至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紋路奇特的玉盤(似是一種低階探測法器),將粉末撒上少許,凝神觀看。隻見玉盤上泛起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點點紅光。
    “果然……”陳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興趣,“此石蘊含極其微弱的‘地火餘燼’,又稱‘火煞之氣’,雖稀薄駁雜,但確是火屬性靈材的底層伴生礦。若處理得當,可作低階‘火矢符’、‘爆炎符’的符墨輔料,甚至……若量大,或可嚐試煉製最基礎的‘火紋鐵’?”
    他看向肖揚:“此石,貴鎮儲量如何?”
    肖揚壓下心中驚喜,麵色如常:“後山便有露頭,具體儲量還需勘測。陳執事的意思是,此石有用?”
    “對器堂,尤其對初學製符、煉器的弟子,有些用處。雖價值不高,但貴在是穩定火屬性來源。”陳到直言不諱,“肖鎮守若願長期供應此類礦石粗料,器堂可按市價收購,或者……用以交換一些基礎的符紙、符筆製作法門,乃至低階煉器手劄。”
    一條新的、更貼近“修仙”物資的交易線路,就此打開!肖揚強忍激動,與陳到仔細商議起初步的收購價格、品質標準、交付方式等細節。李煥在一旁笑眯眯地聽著,顯然樂見其成。
    夜幕降臨,送走李煥和陳到(安排在內城新建的客舍),肖揚站在鎮守府二樓的露台上,望著夜色中星星點點的燈火(主要是工地的火把和巡邏的燈籠),久久不語。
    今日,有內部欣欣向榮,也有外部危機四伏。有新的貿易夥伴,也有更凶險的敵人。
    紡織工坊要建,貨棧要開,赤火石要挖,銀脈草要育。
    水匪要打,生番要防,郡守要應付,遺跡的秘密要守。
    千頭萬緒,卻又有條不紊。
    “鎮守,”林清不知何時來到身後,低聲道,“徐主事已將稅吏安置妥當,明早開始查賬。趙營正已帶人出發。去‘血牙’送信和禮物的人也已挑選好,是‘夜不收’裏最機靈的兩個生麵孔,懂幾句生番土話。”
    “嗯。”肖揚應了一聲,目光投向漆黑如墨的江麵,那裏,一場決定怒江水道話語權的戰鬥即將打響。
    “林清,你說,我們建這西河鎮,到底是為了什麽?”肖揚忽然問。
    林清一愣,思索片刻,鄭重道:“為了活著,為了更好的活著,為了……讓更多人,能像我們一樣,有尊嚴、有盼頭地活著。”
    肖揚笑了,笑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
    “是啊。為了活著,為了更好地活著。”
    “所以,誰不讓我們好好活……”
    他的聲音轉冷,帶著鐵石般的堅硬。
    “我們就得先讓他,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