礪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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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峪的風,帶著一股鐵鏽和淡淡腥氣。秦銳蹲在一處被踩踏淩亂的灌木旁,手指撚起一撮暗紅色的泥土,湊到鼻尖聞了聞,又仔細看了看旁邊岩石上那道深深的、邊緣焦黑的斬痕。
“是這裏。血還沒幹透,不會超過十二個時辰。”一個略帶沙啞、卻異常冷靜的女聲在身側響起。說話的是個身形矯健、穿著便於山行的褐色皮襖、臉上塗抹著幾道灰綠油彩的女子,正是自稱“影狼”的獵人。她正俯身檢查著一串幾乎被落葉掩蓋的蹄印,手指比劃著深淺和間距。“七匹馬,蹄鐵是軍中製式,但磨損刻意做舊。兩人腳步虛浮,像是受了內傷或中了毒。往西北,進老林子了。”
韓立站在稍遠處,閉目凝神,雙手掐著一個簡單的法訣。片刻後,他睜開眼,指向西北方霧氣更濃的山林:“那邊,有很淡的靈力殘留,陰寒駁雜,至少兩種不同屬性的法力波動,煉氣中期一人,初期兩人。還有……很淡的妖氣,混雜其中。”
秦銳點頭,眼中凶光閃爍。孟海胸口的陰寒掌印,看來就是那煉氣中期修士留下的。“追。韓立,你和影狼帶路。其他人,間隔二十步,呈扇形散開,注意警戒,隨時準備戰鬥。”
二十名“夜不收”精銳無聲散開,如同融入林間的幽靈,迅速而安靜地朝著西北方向潛行。影狼在前,身影時隱時現,總能找到最隱蔽的路徑和最清晰的痕跡。韓立緊隨其後,手中扣著一枚自製的、刻畫了簡單“破妄”紋路的木符,警惕地感知著周圍的靈力波動。
追蹤持續了大半天,深入人跡罕至的原始山林。地勢越發險峻,霧氣彌漫,光線昏暗。沿途又發現了幾處短暫休息和丟棄雜物的痕跡,對方顯然也在盡量消除蹤跡,但在影狼和韓立這對組合麵前,效果有限。
傍晚時分,眾人潛行至一處兩山夾峙的幽深山穀外。穀口狹窄,被藤蔓和亂石半掩,若非影狼對這類地形異常敏感,幾乎難以發現。穀內隱隱有火光和人聲傳出,還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嘶吼,不似人聲。
“就是這裏了。穀內應該有山洞或營寨。”影狼低聲道,指了指穀口兩側高處的幾處天然石縫,“那裏,有暗哨,至少兩個。”
秦銳仔細觀察,果然在石縫陰影中看到隱約反光的金屬和一絲極淡的煙氣。“韓立,能解決嗎?盡量不要驚動。”
韓立點頭,從懷中取出兩張巴掌大小、用朱砂和某種獸血繪製的淡黃色符紙。“匿蹤符,效用很短,隻夠靠近二十息。我和影狼去。”他又看向秦銳,“秦縣尉,你帶人從正麵佯動,吸引注意,二十息後,無論成否,強攻。”
“好。”秦銳沒有廢話,立刻布置。十名“夜不收”悄然後撤,準備從正麵穀口製造動靜。
韓立將一張“匿蹤符”拍在自己胸口,另一張遞給影狼。符紙無風自燃,化作兩道幾乎不可見的清光籠罩二人,他們的氣息瞬間變得極其微弱,身影在昏暗光線下也仿佛與山石融為一體。兩人如同狸貓,借著地形掩護,悄無聲息地朝穀口兩側石縫摸去。
二十息,轉瞬即逝。
穀口正麵,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哨音和石塊滾落的聲音!緊接著是幾聲驚慌的呼喝:“什麽人?!”
穀內頓時一陣騷動。幾乎在同一時間,穀口兩側石縫傳來兩聲極其輕微的悶響和重物倒地聲。韓立和影狼得手了!
“殺!”秦銳暴喝一聲,率先從藏身處躍出,手中長刀映著最後的天光,如同匹練,直撲穀口!身後十名“夜不收”弩箭齊發,射倒幾個從穀內衝出的身影。
“敵襲!抄家夥!”穀內傳來怒吼,人影憧憧,刀光閃爍。對方反應極快,顯然不是烏合之眾。
秦銳衝入穀口,眼前豁然開朗。穀地不小,靠山壁處有幾個天然洞穴,洞口用木石加固,成了簡易營寨。此刻寨前空地上,已聚集了三十餘名手持兵刃、神情凶悍的匪徒,其中三人氣息明顯不同,一個幹瘦老者眼神陰鷙,手中提著一柄泛著綠光的細劍(煉氣中期);一個魁梧大漢手持鬼頭刀,另一個矮個子則捏著幾枚黑乎乎的彈丸。
“不知死活!”那幹瘦老者(劫匪首領)冷笑,細劍一揮,一道綠油油的劍芒直射秦銳!同時,魁梧大漢怒吼著衝上,鬼頭刀帶著惡風劈來!矮個子則將手中彈丸擲向“夜不收”人群。
“小心毒霧!”韓立的聲音響起,他已從側麵殺入,一道“清風訣”卷出,雖未能完全吹散毒霧,卻也阻了一阻。同時他手中木符亮起微光,射向那魁梧大漢,大漢動作微微一滯。
秦銳側身避過綠色劍芒,刀勢不減,與魁梧大漢的鬼頭刀狠狠撞在一起!“當!”巨響聲中,秦銳倒退半步,手臂發麻,暗驚對方力氣之大。那大漢卻隻是晃了晃,獰笑著再次撲上。
影狼如同鬼魅,不知何時已潛到匪徒側翼,手中一把不起眼的短弩連發,箭箭刁鑽,瞬間射倒三人,然後揉身撲上,一柄細長的獵刀專抹咽喉、刺腰眼,狠辣迅捷。
戰鬥瞬間白熱化。“夜不收”雖然精銳,但對方人數占優,且有修士壓陣,那幹瘦老者的綠色劍芒詭異歹毒,沾染上非死即傷,已有兩名“夜不收”倒下。韓立獨鬥那魁梧大漢和不時偷襲的矮個子,還要分心提防老者的劍芒,左支右絀。
秦銳身上已添數道傷口,鮮血淋漓,但他狀若瘋虎,刀法隻攻不守,死死纏住那幹瘦老者。他知道,必須盡快解決這個最強的修士,否則今天都得交代在這裏。
“小子,有點本事,但到此為止了!”幹瘦老者久戰不下,眼中厲色一閃,猛地咬破舌尖,噴出一口精血在細劍上,劍身綠芒大盛,化作一條扭曲的綠蟒,嘶吼著撲向秦銳!威勢遠超之前!
秦銳感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腥風撲麵,全身汗毛倒豎,知道生死就在這一瞬!他怒吼一聲,不閃不避,將全身力氣和戰場上磨礪出的殺意盡數灌注刀中,迎著綠蟒,一刀劈下!竟是要同歸於盡的打法!
“蠢貨!”幹瘦老者獰笑。
就在綠蟒即將噬體的刹那,斜刺裏猛然射來三支勁矢!不是射向老者,也不是射向綠蟒,而是射向老者腳下地麵一處不起眼的、顏色略深的泥土!箭矢入土,發出“噗噗”悶響。
與此同時,一直遊鬥的影狼突然舍棄對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獸皮小囊,將裏麵一種刺鼻的黃色粉末猛地撒向那處泥土!
“嘶——!”
泥土轟然炸開一小團,一條筷子粗細、通體碧綠的小蛇被箭矢釘住,又被藥粉灑中,發出淒厲的嘶叫,瞬間僵直!這竟是老者暗藏的、以精血心神喂養的本命毒蠱!蠱蟲受創,與之心神相連的幹瘦老者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黑血,操控的綠蟒劍芒也為之一滯!
就是這瞬間的停滯!
秦銳的刀,韓立趁機打出的一道熾熱火球(消耗了一張低階火符),以及影狼回身甩出的三把淬毒飛刀,同時到了!
“噗!”“轟!”“嗤!”
幹瘦老者被秦銳一刀劈中肩膀,幾乎卸掉半邊身子,又被火球炸得焦黑,飛刀則釘入了他的咽喉!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怨毒,嗬嗬兩聲,仰天倒地,氣絕身亡。
本命蠱和主人雙雙斃命,剩下兩名修士心神大震。魁梧大漢被韓立找到破綻,一道“銳金訣”加持的飛劍(凡鐵短劍)刺入心口。矮個子想逃,被影狼和數名“夜不收”亂箭射成刺蝟。
首領和修士一死,剩下匪徒頓時崩潰,被“夜不收”和韓立、影狼聯手剿殺,隻留了幾個活口。
戰鬥結束,山穀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秦銳拄著刀,大口喘息,身上傷口火辣辣地疼,但眼神依舊凶狠。清點傷亡,“夜不收”戰死六人,重傷三人,幾乎人人帶傷。韓立靈力耗盡,臉色蒼白。影狼肩頭也被劃了一刀,但她眉頭都沒皺一下,正快速搜查著幾具修士屍體和洞穴。
“找到了!”影狼從幹瘦老者懷中摸出一個小巧的儲物袋(最低級),又從洞穴深處拖出幾個箱子,裏麵正是被劫的部分“七葉蓮”藥材。此外,還找到了一些金銀、兵甲,以及幾封用密語書寫的信件和一塊刻著猙獰狼頭、非金非木的令牌。
韓立檢查了令牌,皺眉道:“這令牌……有淡淡的妖氣和一種粗陋的禁錮符文,像是用來驅使或控製某種妖獸的。不是中原修士的路子。”
秦銳拿起一封密信,信上字跡他認得,是清瀾郡“威遠鏢局”總鏢頭的私印!信的內容是催促“貨物”(指藥材)盡快運抵某處,並提及“上峰”催促。另一封殘信則提到了“鬼猿”、“貢品”等字樣。
“威遠鏢局……方伯安的白手套之一。”秦銳咬牙,將信件和令牌小心收起。“看來,劫我們藥材,不隻是為了錢,還和‘鬼猿’部落,甚至他們背後的‘上峰’有關聯。”
他看向韓立和影狼:“此地不宜久留,帶上傷員、俘虜和東西,立刻撤退!”
數日後,西河縣,縣衙“明鏡堂”。
繳獲的藥材、信件、令牌,以及俘虜的口供(撬開了一人的嘴),擺在肖揚麵前。秦銳、韓立、影狼、周巡、章先生、顧清等人都在。
“威遠鏢局,劫掠軍用緊要藥材,勾結不明修士,暗通生番‘鬼猿’。”肖揚緩緩道,手指敲著那枚狼頭令牌,“而且,他們口中的‘上峰’,能讓威遠鏢局如此賣力,甚至動用修士……方伯安沒這個能量直接指揮修士,那麽,是那位‘神秘買家’?還是州府裏,方伯安背後的人?”
章文淵撚須道:“大人,此案證據鏈已可閉環。威遠鏢局劫掠事實確鑿,勾結妖邪(鬼猿)亦有物證。可按《大虞律》與《邊事緊急條例》,行文州府及監道司,請拿威遠鏢局一幹涉案人等,並徹查其背後指使。此為堂堂正正之師,可打亂對方陣腳,亦可在巡檢使到來前,搶占先機。”
顧清補充:“下官可草擬彈劾奏章與案情詳文,附以物證、口供抄本。同時,將‘西河縣采購禦毒藥材遭劫,疑與郡內勢力勾結’之風聲,通過商旅廣為散播。雙管齊下。”
肖揚點頭:“可。章先生、顧先生,此事就交由你們。行文需嚴謹有力,風聲要放得巧妙。另外,”他看向周巡,“威遠鏢局在西河縣內的眼線和生意,給我盯死,若有異動,立刻控製!”
“是!”
“秦銳、影狼,你們立下大功,先下去好生養傷。陣亡弟兄,厚恤。影狼……”肖揚看向那沉默的女獵人,“你可願留下?戍衛營偵緝隊,正缺你這樣的好手。”
影狼單膝跪地,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影狼願為死去的兄弟報仇,為西河縣效力!”
“好!即日起,你為戍衛營偵緝隊副隊正,享哨長待遇。”肖揚道。
處理完劫案,肖揚看向陸明、玄青子、何銘(紫霄宗陣法弟子):“地氣與妖氛,探查得如何了?”
陸明上前,麵色凝重:“大人,我與玄青子道長、何道友連日勘測,結合韓道友帶回的令牌氣息……基本可以確定,百蠻山深處,確實有一股日益活躍的妖氣源頭,與‘鬼猿’部落活動區域高度重合。而我縣城下的‘地氣微瑕’,實乃一處瀕臨徹底枯竭的微型靈脈節點,因其衰弱,反而對周邊較大規模的靈氣、妖氣波動更為敏感,故與山中妖氣產生微弱共鳴。我們嚐試布設的‘小五行預警陣’,已能捕捉到妖氣的周期性增強,下一次爆發峰值,預計在……半月之內。”
玄青子補充:“而且,貧道以風水術觀之,山中妖氣勃發,隱隱有引動地煞之象。若真爆發,恐非尋常兵災,或有山崩、地動、毒瘴彌漫等天災伴隨,更可能催生出難以預料的妖化之物。”
何銘也道:“肖縣令,此事非同小可。我需立刻傳訊孫師叔。若真是大規模妖氣爆發,恐需宗門派遣更高階的修士前來查探。我縣的預警陣法,最多隻能提前一到兩日感知到劇烈波動,範圍也有限。”
半個月!妖氣爆發!伴隨天災!眾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半個月……正好是州府巡檢使到來,也是‘鬼猿’可能大舉進犯的時間。”林清聲音幹澀。
“三災疊加啊。”徐元直歎息。
肖揚沉默片刻,眼中卻無多少慌亂,隻有一片冰冷的沉靜。
“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就迎上去。”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
“陸明、玄青子、何銘,你們的預警陣法,是重中之重。我需要最準確的預警。資源,優先供應。”
“秦銳、韓立、影狼,邊境防禦,就交給你們了。依托城牆和預設陣地,製定多套預案,尤其是應對可能出現的妖化怪物和伴隨的天災。民兵也要動員起來,協助守城和救災。”
“周巡,內部要穩,尤其注意妖氣可能對人心、牲畜的影響。蘇婆婆、吳郎中,準備應對可能爆發的疫病和毒瘴。”
“章先生、顧清,州府那邊的文章,繼續做。要把‘西河縣麵臨妖邪天災雙重威脅,懇請州府支援’的聲勢造出去。”
“老韓,匠作司全力生產守城器械、防火防毒用具。錢老西、沈賬房,囤積糧食物資,尤其是藥品和石灰等防疫之物。田老,組織農戶搶收已熟作物,加固田舍。”
“林清,你總攬協調,尤其是與紫霄宗何銘的溝通,務必爭取孫師叔的進一步支持。”
一條條指令,清晰明確,將龐大的壓力分解到每一個具體的人頭上。眾人的心神,也漸漸從最初的震撼和恐慌,被拉回到繁重但有條理的準備工作中。
“諸位,”肖揚最後環視眾人,聲音鏗鏘,“半個月後,或許是我西河縣立縣以來,最大的一場劫難。也可能是……我們真正名動清瀾,乃至東洲的契機!”
“是成為邊陲鬼域,還是成為抗妖先鋒,就在此一役!”
“各司其職,全力以赴!”
“諾!”
眾人轟然應諾,帶著決絕與鬥誌,快步離去。
明鏡堂內,隻剩下肖揚一人。他走到窗前,望著西北方天際。夕陽如血,將遠山輪廓染上一層不祥的暗紅。
“妖氣、兵禍、天災、人患……”
“係統,”他心中默念,“調出西河縣當前資源、軍力、民心數據,並預估在‘大規模妖氣爆發’及‘兩千規模敵軍攻擊’疊加情景下的生存概率。”
淡金色界麵浮現,數據快速滾動,最後停留在一個猩紅的數字上:
**【綜合生存概率預估:37.2%】(基於當前數據與模型推算,存在誤差)】
37.2%……不到四成的生機。
肖揚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臉上卻露出一絲近乎殘酷的冷靜笑容。
“不到四成嗎……”
“夠了。”
他握緊了拳頭,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
“傳令:全城,即刻起,進入特級戰備狀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