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窺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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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雲軒的院門在身後輕輕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一道無形的閘門落下,隔絕了內外。
    陸明舒站在灑滿秋日陽光的庭院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院牆似乎比記憶中更高了些,牆角那株老桂樹投下的陰影也更濃重,將整個院落籠罩在一片看似安寧、實則令人窒息的沉寂裏。
    兩個陌生的、麵孔嚴肅的婆子,一左一右守在正屋門廊下,垂手肅立,目光低垂,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監視意味。院門外,隱約可見持槍親衛挺立的身影,沉默得像另一堵牆。
    翠珠從屋裏小跑出來,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憂色,壓低聲音:“姑娘,您可算回來了……侯爺他……沒為難您吧?那兩個婆子,是莫頭領剛帶過來的,說是……說是伺候您,不讓任何人打擾您休養。”她的話語裏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掩不住的惶恐。
    “伺候?”陸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沒有溫度的笑。是看守,是軟禁。
    她沒有理會那兩個婆子,徑直走進屋裏。屋內陳設如舊,熏爐裏燃著她素日喜歡的淡淡果香,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仿佛昨夜的血汙、混亂、出逃,都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隻有她自己知道,那黏膩的汙穢感、刺鼻的血腥氣、還有掌心被掐破的刺痛,仍舊頑固地附著在感官深處,提醒著她現實有多麽殘酷。
    【生存時間倒計時:29天05小時12分44秒……】
    猩紅的數字懸在意識深處,冰冷地跳動著。時間的流逝,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她的神經。
    陸沉舟將她圈禁於此,隔絕了外界,也掐斷了她獲取信息、尋找破局之機的所有可能途徑。趙王氏被帶走了,那個可能藏著關鍵證據的書房暗格,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背後的兀良哈部,北境真正的軍情……所有線索,都斷在了這堵高牆之外。
    她像一個被蒙住眼睛、捆住手腳的囚徒,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決定生死的沙漏,一點點漏空。
    不,不能坐以待斃。
    陸明舒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絲縫隙。院中兩個婆子的身影映入眼簾,她們站得筆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院落的每一個角落,連一隻飛鳥掠過都逃不過她們的視線。院門外,親衛的甲胄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硬闖,絕無可能。陸沉舟的“青隼”和親衛,不是趙府那些烏合之眾。
    那……內應?翠珠?不,這丫頭雖然忠心,但膽子小,經不住事,更不可能違逆陸沉舟。而且,經曆了昨夜,陸沉舟必然對舒雲軒內外進行了清洗和加強控製,翠珠是否還能完全信任,也未可知。
    傳遞消息?向誰傳遞?她在這京城,除了這個恨不得將她鎖死的“兄長”,再無任何可依仗之人。前世那些所謂的閨中密友,在趙家敗落、她淪為妾室後,早已形同陌路,甚至落井下石者亦有之。
    似乎,真的陷入絕境了。
    陸明舒關上窗,坐回榻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越是絕境,越不能慌。陸沉舟囚禁她,是為了控製,是為了“保護”,也是因為他認定,她所知有限,掀不起風浪,隻需圈養起來,便能避免她再“犯錯”或“涉險”。
    但這何嚐不是一種信息不對等?他認定她無知,認定她隻能被動接受安排。那麽,她或許可以利用這種“無知”,尋找他防備中的縫隙。
    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讓她接觸到外界信息,或者至少,能讓她更深入了解陸沉舟真實處境的機會。
    時間在焦慮和沉默中緩慢流逝。午後,有丫鬟送來清淡的膳食和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說是侯爺吩咐,給小姐壓驚安神。陸明舒沒有抗拒,安靜地吃完,喝下那碗味道苦澀的藥汁。藥裏似乎加了安神的成分,飲下不久,困意便陣陣襲來。
    她沒有抵抗這股睡意,和衣躺下。身體確實到了極限,她需要休息,哪怕隻是短暫的,為了積蓄力量。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光怪陸離的夢境交織。一會兒是亂葬崗那隻枯瘦的手,一會兒是趙王氏怨毒的眼睛,一會兒是陸沉舟焚信時平靜的側臉,最後定格在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上,兀良哈部猙獰的狼嚎似乎就在耳邊……
    她猛地驚醒,胸口劇烈起伏,額上沁出冷汗。
    屋內光線昏暗,已是傍晚。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秋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敲打著屋簷和窗欞,帶來一股潮濕的寒意。
    翠珠不在屋內,想是被那兩個婆子攔在了外間。屋裏靜得可怕,隻有雨聲和她自己尚未平複的心跳。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規律的“篤……篤……篤……”聲,穿透雨幕,隱約傳來。
    聲音很輕,間隔固定,像是某種硬物敲擊在木頭上,又像是……手指叩擊桌麵的聲音?方向,似乎來自舒雲軒之外,更靠近侯府中心區域。
    陸明舒心中一動,凝神細聽。那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沉悶的、壓抑的節奏,並不響亮,但在這樣寂靜的雨夜,卻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尋常。
    是誰?在這樣的時候,叩擊什麽?
    她悄無聲息地起身,再次走到窗邊,將耳朵貼近窗縫。雨聲掩蓋了許多細微聲響,但那“篤篤”聲卻頑強地穿透雨幕,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她辨明了方向。不是前院書房,也不是內宅其他院落,而是……祠堂?
    鎮北侯府的祠堂,位於府邸中軸線偏東的位置,平日由專人看守打掃,除非年節祭祀或家族重大事件,尋常不許人靠近,極為肅穆僻靜。
    這樣的雨夜,誰會在祠堂?還發出這樣有規律的叩擊聲?
    一個念頭倏地閃過腦海——陸沉舟!
    他會在祠堂嗎?在祭祀?還是……在做什麽?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長。陸明舒的心髒又不受控製地加快了跳動。祠堂……那裏供奉著陸家曆代先祖的牌位,也藏著這個家族最核心的一些秘密。陸沉舟會在那裏做什麽?是否與他生命能量的異常流失有關?是否與北境的危機有關?
    強烈的衝動驅使著她,想要去看一看,去聽一聽。
    可她現在被禁足在舒雲軒,如何出去?
    目光落在屋內的陳設上,又投向窗外的雨夜。雨勢不小,天色已經黑透,院中燈籠的光在雨幕中暈染開一團團模糊的黃暈,視線受阻。那兩個婆子依舊守在廊下,但這樣的天氣,她們的警惕性或許會有所鬆懈?
    一個大膽的計劃,迅速在腦海中成形。
    她輕輕走到梳妝台前,打開妝匣,取出一盒顏色最深的胭脂,又找出一小塊石墨和一把小剪子。她對著模糊的銅鏡,用胭脂混合著石墨,在臉上快速塗抹,加深陰影,掩蓋原本的輪廓和膚色。然後,她將身上淺碧色的外衫脫下,反穿過來——裏麵是顏色更暗沉的青灰色。頭發徹底打散,用一根沒有任何裝飾的深色布條緊緊束在腦後。
    做完這些,她看起來已與平日那個蒼白嬌弱的侯府小姐有了七八分不同,更像一個不起眼的、做粗活的低等丫鬟。
    她吹熄了屋內所有的燈燭,隻留下床邊一盞光線最微弱的小燈。然後,她走到房間最裏側,靠近後牆的衣櫃旁。那裏有一扇很小的、用來透氣的高窗,常年關閉,外麵是舒雲軒後院一處堆放雜物的狹窄通道,平日極少有人經過。
    她踩著一個繡墩,小心翼翼地撥開高窗的插銷。窗戶年久有些滯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雨聲的掩蓋下並不明顯。冰冷的雨絲立刻飄了進來。
    她深吸一口氣,攀住窗框,費力地鑽了出去。狹窄的通道裏堆滿了破舊的花盆、殘破的家具,地麵濕滑泥濘。她落腳極輕,像一隻真正的貓,避開雜物,貼著牆根,快速穿過通道。
    通道盡頭是一堵矮牆,牆那邊是侯府花園的一角,樹木繁茂,假山嶙峋,是內宅中相對僻靜的地方。平日裏,這裏或許有婆子巡視,但這樣的雨夜……
    陸明舒攀上矮牆,濕滑的牆麵讓她差點失手。她咬牙穩住,翻了過去,落在鬆軟濕滑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水。她顧不上狼狽,立刻閃身躲到一叢茂密的芭蕉葉下,警惕地觀察四周。
    雨幕遮蔽了視線,花園裏一片昏暗,隻有遠處廊下零星幾點燈籠的光,在雨中暈成迷蒙的光團。沒有看到巡視的人影,隻有嘩嘩的雨聲充斥耳膜。
    她辨明方向,祠堂在花園的東北角。她壓低身子,利用樹木、假山和花架的陰影,在雨中穿行。雨水很快打濕了她的衣衫和頭發,冰冷地貼在身上,但內心的緊張和那股探尋真相的衝動,讓她忽略了寒冷。
    越靠近祠堂,那“篤篤”聲似乎越清晰了些,但依舊沉悶,節奏未變。
    祠堂是一座獨立的、莊嚴肅穆的建築,黑瓦白牆,在雨夜中如同一隻沉默的巨獸蹲伏著。正門緊閉,廊下掛著兩盞白色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晃動的、慘白的光暈。門外,竟然無人值守?
    這不尋常。
    陸明舒心中疑竇更甚。她不敢走正門,繞到祠堂側麵。側麵有一扇小窗,窗紙破損了一角。她屏住呼吸,將眼睛貼近那個破洞。
    祠堂內光線昏暗,隻有神龕前燃著兩排長明燈,幽幽地照亮著層層疊疊的漆黑牌位,顯得陰森而空曠。供桌前的蒲團上,跪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果然是陸沉舟。
    他依舊穿著玄色常服,背對著窗戶的方向,跪得筆直,如同雕塑。那規律的“篤篤”聲,正是從他那裏傳來——他的右手垂在身側,食指的指節,一下,又一下,叩擊著身旁堅硬冰冷的地磚。
    那動作機械而壓抑,帶著一種陸明舒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焦灼?抑或是……痛楚?
    他在做什麽?懺悔?祈禱?還是……
    她的目光移向供桌。桌上除了香爐燭台,還放著幾樣東西。最顯眼的,是一個紫檀木長盒,盒蓋打開著,裏麵似乎鋪著錦緞,但看不清具體何物。長盒旁邊,散落著幾封拆開的信件,還有……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
    陸沉舟竟然將這些東西帶到了祠堂?
    忽然,陸沉舟叩擊地磚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緩緩抬起左手,捂住了嘴,肩膀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沉悶的咳嗽。
    盡管他捂住了嘴,但陸明舒還是看到,一絲暗紅色的痕跡,從他指縫間滲了出來!
    血?!
    陸沉舟他……受傷了?還是病了?
    陸明舒的心猛地揪緊。那加速的生命能量流失……是因為這個?
    陸沉舟似乎並不在意,他放下手,用袖口隨意擦了擦嘴角,目光重新投向供桌上的長盒。他伸出手,從長盒中取出了一件東西。
    借著長明燈昏暗的光,陸明舒勉強看清,那似乎是一卷陳舊的、邊緣有些破損的羊皮紙,被小心地展開一部分。羊皮紙上繪著複雜的線條和標記,還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
    輿圖!難道是……趙王氏口中提及的,那份可能關乎北境命脈的絕密輿圖?
    陸沉舟的手指輕輕撫過羊皮紙上的某處,動作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眷戀?或是沉重?他的側臉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也格外疲憊。
    他看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將羊皮卷重新卷好,放回長盒。然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幾封信件和狼頭令牌上,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帶著肅殺的寒意。
    他拿起其中一封信,湊近燭火。跳躍的火苗映亮了他蒼白的臉和眼底的寒意。他似乎做出了某個決定,將信紙一角點燃。火焰迅速吞噬了紙張,化作灰燼飄落。
    他燒掉的是什麽?趙衡與“大人物”的密信?還是別的?
    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陸明舒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拿起那枚染血的狼頭令牌,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似乎是瓷質的物件。他雙手用力——
    “哢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在空曠的祠堂裏異常清晰。
    他將那枚堅硬的狼頭令牌,和那個瓷質物件,生生掰斷了!碎片落在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在銷毀證據?為什麽?狼頭令牌是兀良哈部參與的鐵證,為何要毀掉?那個瓷質物件又是什麽?
    陸沉舟蹲下身,將較大的碎片撿起,放回托盤,用那塊素白綢布重新蓋好。然後,他仔細地將地上那些細小的、不起眼的碎片,一點點撿拾起來,攏在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祠堂角落一個不起眼的、似乎是用來傾倒香灰的陶甕旁,將掌心的碎片,全部丟了進去。然後,他拿起香爐旁的火鉗,撥了撥甕裏的香灰,將那些碎片徹底掩埋。
    做完這一切,他走回供桌前,靜靜站立了片刻。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終於,他轉身,朝著祠堂門口走去。
    陸明舒連忙縮回頭,屏住呼吸,緊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將自己完全融入陰影和雨幕中。
    祠堂門被拉開,陸沉舟走了出來。他沒有打傘,徑直走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但他仿佛毫無所覺,腳步沉穩,卻比平日似乎慢了一些,背影在雨夜中顯得模糊而料峭。
    他沒有回前院書房的方向,而是朝著內宅深處,他平日起居的“聽鬆院”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深處,陸明舒才敢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雙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冰冷的雨水讓她渾身發抖,但更讓她發抖的,是剛才看到的一切。
    陸沉舟咯血。他秘密查看疑似絕密輿圖。他焚燒信件。他親手毀掉了關鍵的狼頭令牌證物,並掩埋了碎片。
    他在隱瞞什麽?在保護什麽?他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麽問題?那不斷加速的生命倒計時,是否與此直接相關?
    無數的疑問在她腦海中翻騰,卻沒有一個答案。
    她必須知道更多!那些被掩埋的碎片,或許就是線索!
    等待了片刻,確認四周再無動靜,陸明舒從藏身處鑽出,如同鬼魅般溜到祠堂側麵的小窗下。她試著推了推那扇小窗,竟然沒有從裏麵閂死!想來是陸沉舟剛才離開時,並未在意這扇破損的側窗。
    她費力地推開一條縫隙,鑽了進去。
    祠堂內還殘留著淡淡的煙火氣和一絲極淡的、未曾散盡的血腥味。長明燈幽幽地燃燒著,映照著無數牌位,肅穆得令人心悸。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角落那個陶甕。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顧不上對祖先不敬的惶恐,用顫抖的手拿起旁邊的火鉗,小心翼翼地撥開表層的香灰。
    很快,幾塊冰冷的碎片顯露出來。除了青銅令牌的碎塊,果然還有幾片白底青花的細瓷片,看質地和花紋,像是……官窯出的上等瓷?而且,似乎原本是個小瓶或者小盒?
    她仔細撥弄著,忽然,指尖觸碰到一塊較大的瓷片內壁,感覺有些異樣。她將碎片湊到長明燈下,仔細看去。
    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瓷片內壁上,似乎用極細的筆觸,寫著幾個小字,字跡被火燒過有些模糊,又被香灰汙染,但依稀可辨:
    “…火雷…三九…鷹…”
    火雷?是指火炮、火藥?三九?是日期?代指?鷹……是指鷹嘴澗?還是別的什麽?
    這是什麽意思?是某種暗號?還是記錄?
    她又翻看了一下其他碎片,再沒有發現文字。將這幾塊可能帶有信息的碎片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藏在貼身的暗袋裏。然後,她快速將香灰恢複原狀,清理掉自己來過的痕跡。
    不敢久留,她迅速從側窗翻出,按原路返回。
    雨勢未減,回去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濕滑。等她終於狼狽不堪地翻回舒雲軒後院那條狹窄通道,再從高窗爬回自己房間時,幾乎已經力竭。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劇烈地喘息著,渾身濕透,冷得牙齒打顫,但掌心緊緊攥著那塊包著碎片的手帕,心頭卻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窺見了一絲隱秘。盡管依舊迷霧重重,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被動。
    換下濕透的衣衫,用幹布胡亂擦幹頭發和身體,她將那幾塊碎片再次取出,在燈下仔細端詳。除了那三個詞,再無其他線索。
    火雷……三九……鷹……
    這一定與陸沉舟正在處理的事情有關,或許,就與北境的危機,與他生命的倒計時直接相關!
    她必須弄明白這三個詞的含義!
    可她現在被囚禁在此,如何探查?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漆黑的雨夜,落向那兩個如同門神般守在外麵的婆子。
    或許……未必需要她自己出去。
    一個更加冒險,卻也可能是唯一機會的計劃,在她心中漸漸清晰。
    她需要一個人,一個能自由出入侯府,又可能對某些信息有所了解,且……或許能被某種方式“打動”或“利用”的人。
    翠珠不行。那兩個婆子更不行。
    還有誰?
    陸明舒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張張麵孔。最後,定格在一個有些模糊、卻並非毫無印象的身影上——莫七。
    陸沉舟身邊的暗衛頭領之一,今日來接她回府的人。他顯然深得陸沉舟信任,能接觸不少核心事務。而且,他今日的態度……雖然恭敬,卻並非全然的冰冷,甚至最後默許她帶回了趙王氏。
    他對陸沉舟,似乎並不僅僅是下屬對主上的忠誠,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態度。或許,是因為莫七,也曾是陸家舊部子弟?她隱約有點印象。
    更重要的是,莫七有家室,就住在侯府後街的仆役院落。他的妻子,似乎身體不太好……
    一個大膽的念頭,逐漸成形。
    但這需要機會,需要籌碼,也需要……極其小心的試探。
    她將碎片重新藏好,躺回床上,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眼神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生存時間倒計時:29天01小時08分33秒……】
    一夜無眠。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依舊陰沉。
    陸明舒如同往常一樣起身,用膳,喝藥,甚至主動要求翠珠找了本閑書來看,表現得異常“安分”。那兩個婆子的監視,依舊寸步不離。
    午後,她以“屋內憋悶,想看看院子裏桂花”為由,走到廊下。兩個婆子立刻跟上,一左一右,隔著幾步距離。
    她站在那株老桂樹下,仰頭看著已經開始凋零的細碎黃花,忽然,毫無預兆地,身體晃了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冒出細密的冷汗,抬手扶住了額頭。
    “姑娘!”翠珠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攙扶。
    兩個婆子也警惕地上前一步。
    “沒……沒事,”陸明舒虛弱地擺擺手,聲音有些發顫,“隻是忽然有些頭暈,許是昨日……受了涼,又沒歇好。”她說著,身體又晃了一下,幾乎要軟倒。
    “快扶姑娘進去歇著!”一個婆子開口道,語氣雖硬,卻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侯爺隻是讓她們看著小姐,若小姐真在她們眼皮底下出了什麽事,她們也擔待不起。
    陸明舒被翠珠和另一個婆子攙扶著回到屋裏,躺下。她閉著眼,眉頭緊蹙,呼吸略顯急促,看起來確實很不舒服。
    “去……去請個大夫來吧。”她有氣無力地對翠珠說。
    翠珠連忙點頭,看向那兩個婆子。
    其中一個婆子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小姐稍等,奴婢去請示莫頭領。”說罷,快步出去了。
    陸明舒心中微動。果然,她們直接請示的是莫七,而非內宅管事。這說明,舒雲軒的看守,直接由莫七負責。
    過了一會兒,那婆子回來,身後跟著一個拎著藥箱、麵相陌生的中年大夫,並非侯府常用的那位。
    “小姐,莫頭領請了大夫來。”婆子稟報道。
    大夫上前診脈,問了陸明舒幾句。陸明舒隻說自己頭暈乏力,心悸氣短,夜間驚夢。大夫診了脈,又看了看她的臉色(依舊蒼白憔悴),便道是驚懼過度,心脈受損,又染了風寒,需靜養服藥,開了個安神補氣的方子。
    婆子拿了方子,又出去了,想必是交給莫七安排抓藥。
    陸明舒喝了翠珠端來的熱水,依舊閉目躺著,心中卻在默默計算。
    傍晚時分,藥煎好了送來。陸明舒喝下後,似乎安穩了一些。她讓翠珠去歇著,隻留一個婆子在門外守著。
    夜深人靜。
    陸明舒悄然起身,走到窗邊。今晚守夜的,是白天去請示莫七的那個婆子,姓王。王婆子坐在門外的小杌子上,似乎有些困倦,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陸明舒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這是她白天借口要安神,問翠珠要了些曬幹的桂花和薰衣草,自己悄悄縫製的。但裏麵,還摻了一點點她從安神藥包裏,偷偷刮下來的、劑量極微的藥材粉末,有輕微的助眠寧神效果,不傷人,但足以讓本就困倦的人,睡得更沉些。
    她將香囊從窗縫輕輕丟出去,落在廊下靠近王婆子的地方。淡淡的、混合的花草藥香,在夜風中緩緩散開。
    過了約莫一刻鍾,王婆子的鼾聲隱約響起。
    陸明舒換上一身深色衣衫,再次故技重施,從後牆高窗溜了出去。
    這一次,她的目標不是祠堂,而是侯府後街,仆役聚居的院落。
    她對那裏的布局並不十分熟悉,隻能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大致的方向摸索。避開巡夜的家丁,她如同暗夜裏的影子,在複雜的巷道中穿行。
    終於,她找到了記憶中莫七家所在的那個小院。院子不大,黑漆木門緊閉,裏麵沒有燈火,靜悄悄的。
    她不敢敲門,繞到側麵矮牆處,正猶豫著如何引起裏麵人的注意,忽然,院門“吱呀”一聲,輕輕開了一條縫。
    一個穿著樸素棉裙、身形瘦弱、麵色有些蒼白的婦人,提著一個木桶,似乎是要出來倒水。她看到牆根下黑影一閃,嚇了一跳,低呼一聲:“誰?”
    陸明舒知道機會稍縱即逝,她立刻從陰影中走出,在婦人再次驚叫之前,壓低聲音快速道:“莫夫人,是我,陸明舒。別聲張,我有要緊事,關乎莫七和……侯爺。”
    莫夫人手中的木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借著微弱的星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衣衫單薄、麵容憔悴卻眼神迫人的少女。她認得這張臉,鎮北侯府那位存在感稀薄的小姐。
    “小、小姐?您怎麽……”莫夫人驚慌地看了看四周。
    “進去說。”陸明舒語氣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
    莫夫人顯然亂了方寸,但聽到“關乎莫七和侯爺”,又見陸明舒孤身一人,神色異常,猶豫了一下,還是側身讓她進了院子,迅速關上門。
    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幹淨整潔,正屋亮著燈。莫夫人將陸明舒讓進屋內,自己緊張地搓著手:“小姐,您……您這是……”
    “莫夫人,”陸明舒沒有拐彎抹角,直視著對方,“我長話短說。侯爺如今身陷險境,性命攸關。莫七效忠侯爺,想必也不願看到侯爺出事。”
    莫夫人臉色更白:“侯爺他……小姐何出此言?”
    “我自有我的消息來源。”陸明舒道,“但我現在被困在舒雲軒,無法行動,也無法將我知道的警告傳遞給該知道的人。我需要莫七幫我做一件事,或者,至少幫我傳遞一個消息。”
    “這……這怎麽可能?”莫夫人連連搖頭,“外子他隻是個護衛,如何能……”
    “他不是普通護衛。”陸明舒打斷她,語氣放軟了些,帶著一絲同病相憐的意味,“莫夫人,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需要好藥調養。侯府雖不缺藥材,但有些珍貴的,未必能及時用到。若此事能成,我可保證,日後你的藥石之需,絕不會短缺。”這是利誘,也是實情,她記得前世隱約聽說莫七妻子是病逝的。
    莫夫人果然動容,嘴唇翕動。
    “而且,此事若成,或許能救侯爺,也是救了莫七的前程,甚至……性命。”陸明舒加重了最後兩個字,“侯爺若倒,樹倒猢猻散,莫七身為心腹,能有好下場嗎?”
    這句話,徹底擊中了莫夫人的軟肋。她眼中閃過劇烈的掙紮和恐懼。
    陸明舒趁熱打鐵,從懷中取出那塊包著碎片的手帕,小心地打開,露出那片寫著字的瓷片:“我不需要莫七做任何危險或違背侯爺命令的事。我隻想請他,幫我暗中查一查這三個詞——‘火雷’、‘三九’、‘鷹’,可能意味著什麽。或許與北境軍務有關,或許與侯爺近日處理的急務有關。他隻需將他所知的、不涉機密的相關信息,設法告知我即可。作為交換……”
    她頓了頓,從腕上褪下一隻質地極佳、水頭瑩潤的翡翠鐲子,這是她生母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物之一,價值不菲。“這個,請莫夫人收下,或換錢抓藥,或留作應急。”
    莫夫人看著那鐲子,又看看瓷片上的字,再看看陸明舒那雙深不見底、卻又透著孤注一擲的眼睛,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節發白。
    屋內,隻有油燈燈花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良久,莫夫人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猛地伸手,接過了那個手帕包和鐲子,迅速塞進懷裏,低聲道:“我……我隻能試試。外子的脾氣……我也說不準。而且,小姐如何保證……”
    “我無法保證什麽。”陸明舒坦然道,“但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或許對侯爺,對大家都好的一條路。莫夫人,時間緊迫,請務必盡快。”她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我不能久留。”
    莫夫人點點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堅定了些:“我……我知道了。小姐快回吧,小心些。”
    陸明舒不再多言,對她微微頷首,轉身,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再次融入外麵的黑暗之中。
    回到舒雲軒,王婆子還在沉睡。她翻窗進屋,換下衣衫,躺回床上,心髒依舊在胸腔裏狂跳。
    這是一步險棋。將碎片信息和自己的意圖透露給莫七的妻子,無異於將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莫七若忠於陸沉舟,很可能會立刻上報。那她的下場……
    但若不冒險,她隻能困死在這囚籠裏,眼睜睜看著倒計時歸零,看著陸沉舟走向未知的絕境。
    她在賭。賭莫七對陸沉舟的忠誠裏,是否也有一絲對其處境的擔憂;賭莫七妻子對丈夫安危的關切,是否能壓倒對規矩的恐懼;賭自己那番半真半假、危言聳聽的話,和那隻鐲子,能起到作用。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
    【生存時間倒計時:28天22小時15分07秒……】
    賭注已下,隻能等待命運揭曉。
    而陸明舒不知道的是,幾乎就在她離開莫家小院的同時,另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從侯府更高的屋脊上悄然掠過,將方才小院內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黑影在簷角停留片刻,無聲無息地,朝著聽鬆院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