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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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的目光熱切,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殷切,緊緊鎖在陸明舒臉上。黃昏最後的光線在她發間赤金點翠的簪子上跳躍,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
陸明舒垂著眼簾,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陷入那片粗紙的冰冷觸感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火雷營,丙九哨卡,失聯的夜鷹,急赴北境的青隼……莫七用幾乎自毀的方式遞來的消息,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坐立難安。而陳氏這突如其來的“關懷”和“邀請”,則像是一陣裹著甜香卻來源不明的風,吹拂在這片死水微瀾的囚籠之上。
是機會,還是陷阱?
她緩緩抬起眼,看向陳氏那張妝容精致卻難掩一絲急切的臉:“二嬸娘好意,明舒心領了。隻是兄長嚴令在先,未得他準許,明舒不敢擅離。”她的聲音不高,帶著恰到好處的怯弱和恭順。
陳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疊起更濃的關切:“你這孩子,就是太老實!侯爺日理萬機,哪能時時刻刻記掛著這些內宅小事?嬸娘我是心疼你,年紀輕輕,整日關在這四方天裏,沒病也悶出病來。白馬寺的法會一年一度,了空大師更是難得開壇講經,去沾沾佛氣,聽聽真言,對你隻有好處。”她說著,又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再說,有些事,在府裏說話不方便。你就不想知道,外頭如今是個什麽光景?趙家的事……可還沒完呢。還有你兄長他……”
她適時地住了口,留下意味深長的空白,眼睛緊緊盯著陸明舒,觀察她最細微的反應。
陸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陳氏果然不隻是來送補品的。“趙家的事還沒完”?是指趙衡背後的人?還是指北境?“兄長他”……後麵是什麽?
她臉上適時地流露出幾分困惑和一絲被勾起的好奇,以及更深的不安:“二嬸娘……您這話是什麽意思?兄長他……怎麽了?”
陳氏見她上鉤,眼底閃過一絲得色,但很快用憂色掩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她掃了一眼旁邊豎著耳朵、臉色緊繃的兩個婆子,提高聲音道,“總之,後日辰時,我的車馬會從西角門出發。你若想來,嬸娘帶你一起去。侯爺那裏,我自會去說項。都是為了你好,你自己掂量掂量。”說罷,她不再多言,拍了拍陸明舒的手背(這次陸明舒沒躲開),帶著丫鬟轉身離去,留下一個略顯匆忙的背影。
院門重新合攏,落鎖的聲音清脆而冰冷。
翠珠捧著那個錦盒,有些無措地看著陸明舒:“姑娘,這……”
陸明舒的目光落在錦盒上,雕花描金的檀木小盒,鎖扣精致。“打開看看。”她淡淡道。
翠珠依言打開。裏麵襯著柔軟的綢緞,放著一支品相極佳的老山參,還有一小包散發著清冽藥香的安神香粉。看起來,確實是探病的“標準”配置,價值不菲,卻也中規中矩。
陸明舒伸手拿起那包香粉,湊近鼻尖輕輕嗅了嗅。確實是上好的安神香原料,並無異常。但她指尖摩挲著包裹香粉的淡青色箋紙,動作微微一頓。箋紙的質地……似乎比尋常包藥材的紙更細膩些,邊緣的裁切也過於齊整。
她沒有聲張,將香粉放回,合上錦盒,對翠珠道:“收起來吧。”轉身回了屋。
回到內室,屏退左右,她立刻將那張淡青色的箋紙取出,就著窗邊最後一點天光,仔細察看。紙上除了折痕,空無一字。但她不死心,將箋紙對著光,變換角度。
終於,在某個極其傾斜的角度下,她看到紙張靠近邊緣、一處極不起眼的褶皺裏,似乎有極其淺淡的、用某種特殊墨水書寫的痕跡!那痕跡非常模糊,幾乎與紙紋融為一體,若非刻意尋找絕難發現。
她走到燈燭旁,將箋紙小心地懸在火焰上方稍遠的位置烘烤(這是她前世從某個老宮人那裏學來的,辨別某些密寫手段的笨辦法)。微熱的氣流拂過紙麵,漸漸的,幾行極其細小的、娟秀中帶著一絲鋒銳的字跡,如同水底浮出的暗痕,緩緩顯現出來:
「西角門巳初三刻,車轅係黃絛。勿信人言,自見分曉。」
沒有落款。
字跡是陌生的,至少不是陳氏的筆跡。
陸明舒捏著這張變得有些溫熱的箋紙,瞳孔微微收縮。
這不是陳氏的手筆。陳氏識字不多,字跡也遠沒有這般功力。這是有人利用陳氏傳信,或者說,陳氏本身就是傳信環節的一部分!傳信者知道她被軟禁,知道陳氏會來“探病”,甚至可能知道陳氏會提議去白馬寺!
“勿信人言,自見分曉。”這是在提醒她,不要輕信陳氏或其他人的說辭,要親眼去看?去看什麽?白馬寺裏有什麽?
西角門,巳初三刻(上午九點四十五分),車轅係黃絛。時間,地點,標識,一清二楚。這是一個明確的、隱秘的邀約。
邀約者是誰?目的何在?與莫七的信息有無關聯?與陸沉舟的危機有無關聯?
無數的疑問翻騰上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渾。陸沉舟將她禁錮,或許不僅僅是為了控製她,也可能……是在某種程度上的“保護”,隔絕這些來自暗處的、意圖不明的接觸?
可她現在,需要信息,需要破局。待在舒雲軒,隻有死路一條。
去,還是不去?
她走到窗邊,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下來,舒雲軒內燈火次第亮起,卻照不透那無處不在的監視目光。院牆之外,是未知的狂風暴雨,也可能是唯一的生門。
【生存時間倒計時:28天06小時21分05秒……】
時間,不等人。
她緩緩將箋紙湊近燭火,橘紅的火舌舔舐上來,迅速將其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燼,飄落在冰冷的銅製燭台上。
她做出了決定。
接下來的一日,陸明舒表現得更加“安分守己”,甚至主動向王婆子提出,想去小佛堂為父母抄經祈福。王婆子請示後,得到了允許,但有兩個粗使婆子全程“陪同”。小佛堂就在舒雲軒不遠處,算是內宅範圍,陸明舒安靜地抄了大半日經文,並未有任何異動。
然而,就在這天傍晚,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傳遍了侯府——北境八百裏加急軍報入京,皇帝急召陸沉舟入宮議事。隨後不久,又傳來旨意,命鎮北侯陸沉舟即日啟程,親自前往北境沿線巡視防務,穩定邊陲,以震懾近來頻頻異動的兀良哈部。
陸沉舟要離京了!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原本就不平靜的湖麵。陸明舒聽到翠珠壓低聲音、帶著惶恐的稟報時,正在用晚膳的筷子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北境局勢已經緊張到需要陸沉舟親自趕回去坐鎮了嗎?還是說,京中發生了什麽,迫使他必須暫時離開?
她想起莫七信息裏那句“京中恐有變”。難道,陸沉舟離京,既是應對北境危局,也是一種……以退為進?或者,是某種力量運作的結果?
無論如何,陸沉舟離京,意味著鎮北侯府最大的威懾和掌控者,暫時離開了。這對她後日的計劃,是利是弊?
她無法判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陸沉舟離府前,沒有再來舒雲軒。隻是在深夜時分,陸明舒隱約聽到前院方向傳來一陣整齊而壓抑的馬蹄聲和甲胄摩擦聲,如同暗夜中湧動的鐵流,迅速遠去,消失在京城深沉的夜色裏。
那一夜,她幾乎沒有合眼。
次日,便是約定之期。
陸明舒早早起身,換上了一身顏色稍深、樣式更簡單的藕荷色衣裙,長發也隻綰了個尋常的單螺髻,用兩支素銀簪子固定。臉上未施脂粉,依舊蒼白,卻比前幾日刻意表現的病弱多了幾分沉靜。她將莫七給的那張粗紙和瓷片碎片,用油紙仔細包好,藏在貼身小衣的暗袋裏。又將一支磨尖的銀簪(從妝奩裏悄悄改造的)別在發間不易察覺的位置。
辰時未到,陳氏果然派了個臉生的丫鬟過來傳話,說是已經稟過老夫人(陸沉舟的祖母,常年禮佛不太管事),老夫人允了陸明舒去寺裏散心祈福,侯爺那邊也已派人快馬送信知會。
兩個守門的婆子顯然接到了新的指令,雖然臉色依舊不好看,但並未強硬阻攔,隻是堅持要派一個人跟著。最後定下由王婆子跟隨,外加翠珠貼身伺候。
陸明舒沒有反對。她知道,完全甩開監視是不可能的。
辰時二刻,她們從舒雲軒出發,穿過重重庭院,走向侯府西角門。一路上,陸明舒能感覺到府中氣氛與往日不同。仆役們行色匆匆,眼神交接間帶著些許不安和議論。陸沉舟的離京,顯然給這座龐大的府邸帶來了微妙的變化。
西角門已經打開一輛黑漆平頭馬車停在那裏,拉車的是兩匹尋常的棗紅馬,車夫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車轅上,果然係著一束不起眼的、褪色泛舊的明黃色絲絛。
陳氏已經坐在車裏,見她來了,笑著招手:“快上來,就等你了。”
陸明舒帶著翠珠和王婆子上了車。車廂不算寬敞,陳氏占據了主位,陸明舒和翠珠坐在一側,王婆子坐在車門口的小杌子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車內車外。
馬車緩緩啟動,駛出了鎮北侯府那扇平日少開的西角門,匯入了京城清晨逐漸繁忙的街道。
車簾垂下,隔開了大部分街景和喧囂。陳氏一路上絮絮叨叨,說著白馬寺的靈驗,了空大師的佛法高深,又拐彎抹角地打聽陸明舒對趙家之事的看法,話裏話外透著打探和某種暗示。陸明舒隻是垂眸聽著,偶爾含糊應一聲,大多時候保持沉默,一副驚魂未定、心不在焉的模樣。
王婆子則如同泥塑木雕,隻偶爾掃一眼陸明舒和陳氏,更多時候警惕地望著車外。
馬車穿街過巷,速度不快不慢。陸明舒心中默默計算著時辰和路程。從侯府到城西白馬寺,正常行車大約需要大半個時辰。巳初三刻……那個神秘箋紙上約定的時間,差不多就在抵達白馬寺前後。
她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點。
果然,就在馬車似乎快要接近白馬寺山門,周圍開始出現更多前來上香的車輛和行人,速度不得不放緩時,車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讓開!讓開!驚馬了!快閃開!”
前方傳來驚恐的呼喊聲和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他們這輛馬車的馬匹似乎也受到了驚嚇,發出一聲嘶鳴,猛地向前一衝!
“啊——!”車內幾人驚呼,東倒西歪。
車夫努力控製著受驚的馬匹,馬車劇烈顛簸搖晃,在並不寬闊的山道上扭動。陳氏嚇得尖叫連連,死死抓住車窗框。翠珠也臉色煞白。王婆子則第一時間試圖穩住身形,並伸手去抓陸明舒。
就在這一片混亂、注意力被驚馬事件吸引的瞬間,陸明舒感覺到馬車側麵似乎被什麽輕輕撞了一下,與此同時,靠近她這一側的車窗簾子,被風吹起一角,又快速落下。
電光石火間,一樣小而堅硬的東西,帶著極輕微的破空聲,從簾子縫隙射入,“嗒”一聲輕響,落在了她身側坐墊的褶皺裏。
一切發生得太快。等王婆子抓住陸明舒的手臂,馬車也剛好被車夫勉強控製住,停了下來。外麵的騷動還在繼續,有嗬斥聲,哭喊聲,但似乎並未造成嚴重事故,隻是虛驚一場。
“小姐,您沒事吧?”王婆子急切地問,目光審視著陸明舒。
陸明舒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臉上適時地露出驚懼和後怕,搖了搖頭,聲音微顫:“沒……沒事,隻是嚇了一跳。”她的手,卻不著痕跡地、迅速地將坐墊褶皺裏那個冰冷堅硬的小物件攥入手心,借著整理裙擺的動作,塞進了袖袋。
那是一個小小的、冰涼的金屬管,約莫小指粗細,一指節長,入手沉重。
陳氏驚魂未定,拍著胸口連聲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這白馬寺的山路怎麽也這麽不太平!車夫!怎麽回事?”
車夫在外頭連連告罪,說是前麵有輛運送香燭的驢車貨物散了,驢子受驚,連帶波及了他們。
一場小小的意外,很快平息。馬車繼續前行,終於停在了白馬寺山門前的空地上。
白馬寺香火鼎盛,今日又有大法會,山門前車馬如龍,人流如織。各府的女眷們戴著帷帽,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嫋嫋婷婷地向寺內走去。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香火氣息和低聲的喧嘩。
陳氏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鬢發衣衫,恢複了貴夫人的派頭,對陸明舒道:“走吧,我們先去大雄寶殿上香,然後去聽經。”
陸明舒點頭,跟著下車。王婆子和翠珠緊緊跟在她身後。
她借著下車的動作,飛快地掃視四周。人頭攢動,各色衣衫,看不出任何異常。那個將金屬管投進來的人,早已消失在人海之中。
陳氏領著她們,隨著人流,走進巍峨的山門,穿過天王殿,前往香煙繚繞的大雄寶殿。一路上,陳氏似乎忘記了車上的驚魂,又興致勃勃地跟陸明舒介紹起寺內的景致和典故,仿佛真的隻是一次尋常的禮佛出行。
陸明舒卻心不在焉。袖袋裏那個金屬管,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她的神經。她必須盡快找機會查看裏麵的內容!
大雄寶殿內,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誦經聲、禱告聲、木魚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陳氏虔誠地上香跪拜,陸明舒也依樣畫葫蘆。王婆子和翠珠守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但如此密集的人流,監視變得異常困難。
跪在蒲團上,俯身叩拜的瞬間,陸明舒借著寬大袖袍和身前供桌的遮擋,迅速將那個金屬管從袖袋中取出,捏在掌心。金屬管的一端似乎有個極小的塞子。她用指甲費力地摳開。
裏麵是一小卷質地奇特的、近乎透明的薄絹。她快速將薄絹抖出,借著香案下陰影的掩護,極快地掃了一眼。
薄絹上,用極細的墨線畫著一幅簡略的路線圖,標注著幾個點,旁邊有蠅頭小楷注解:
「由大雄寶殿側門出,往西,經‘解脫’門,入竹林。竹林深處有廢棄汲水亭,亭後第三棵老竹有標記。申時正,有人候。」
路線圖清晰,指向明確。時間:申時正(下午三點)。
陸明舒的心跳得更加厲害。這顯然是一張指引她前往某個特定地點與人接頭的密圖!與陳氏無關,甚至可能與陳氏背後的指使者也不是同一方?還是說,這隻是計劃中的一環?
她沒有時間細想。在起身之前,她迅速將薄絹重新塞回金屬管,將小塞子按回,然後將金屬管悄悄塞進跪拜的蒲團下一個小小的破口裏。動作流暢自然,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上完香,陳氏提議去聽經堂聽講了空大師講經。聽經堂在另一側院落,需要穿過一片相對僻靜的碑林和放生池。
走在碑林小徑上,周圍人流稍減,古柏參天,碑石林立,更添幽靜。王婆子依舊緊跟在後,目光銳利。
就在這時,前方小徑轉彎處,忽然迎麵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是個穿著寶藍色織金襴衫、頭戴玉冠的年輕公子,眉眼俊朗,卻帶著幾分世家子弟常見的驕矜之氣。他身邊跟著幾個小廝和護衛,正好擋住了並不寬敞的小徑。
那公子目光掃過陳氏和陸明舒,在陸明舒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認出了她,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隨即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拱了拱手:“原來是鎮北侯府的二夫人和……陸小姐。真是巧遇。”
陳氏顯然也認得此人,臉上立刻堆起笑容,還禮道:“原來是永定侯世子。世子也來聽經?”
永定侯世子,周顯。陸明舒有印象,前世似乎也是個紈絝,與趙衡似乎還有些往來,但關係不算深。
周顯笑道:“陪著家母來上香,聽得大師講經,特來聆聽。”他的目光又落在陸明舒身上,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打量和某種讓人不舒服的探究,“陸小姐瞧著氣色不佳,可是前些日子受驚了?趙衡那廝,真是死有餘辜,累得小姐受罪。”
這話聽起來像是關心,語氣卻輕佻,甚至帶著一絲嘲弄。翠珠臉上露出憤懣,王婆子也皺起了眉頭。
陸明舒垂下眼,聲音平淡無波:“勞世子掛心,已無礙。”
周顯似乎還想說什麽,他身後一個小廝忽然上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周顯臉色微變,那玩味的笑容收斂了幾分,目光深處閃過一絲驚疑,再次看了陸明舒一眼,那眼神複雜了許多。
“既如此,便不打擾二夫人和陸小姐禮佛了。”周顯匆匆一拱手,帶著人側身讓開道路,快步離去,背影竟顯得有些倉促。
這個小插曲讓陳氏有些納悶,低聲嘀咕:“這周世子,怎麽怪裏怪氣的……”
陸明舒心中卻是一凜。周顯最後那個眼神……他知道了什麽?或者說,他背後的人,知道了什麽?這與今日之約,是否有關聯?
她沒有表露分毫,跟著陳氏繼續前行。
聽經堂內,了空大師的講經已經開始。低沉平緩的梵音回蕩在空曠的殿堂中,令人心境似乎也平和下來。陳氏聽得認真,陸明舒也端坐蒲團上,看似聆聽,心神卻早已飛到了那張薄絹指引的竹林深處。
申時正……距離現在,還有將近兩個時辰。
講經持續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歇。陳氏又帶著她們在寺內用了些素齋,遊覽了幾處景致。陸明舒一直表現得安靜順從,王婆子的監視也未曾放鬆。
午後的陽光透過古樹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時間一點點流逝。
眼看申時將近,陸明舒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故意落後幾步,揉了揉額角,對陳氏低聲道:“二嬸娘,我有些頭疼,許是殿裏人多氣悶,想去那邊竹林走走,透透氣。”
陳氏看了看不遠處那片幽深的竹林,又看了看臉色確實不佳的陸明舒,猶豫了一下:“竹林陰涼,你身子弱,讓翠珠和王媽媽陪著你去吧,別走遠,一會兒我們還要去求平安符。”
“是。”陸明舒應下。這正是她想要的——王婆子和翠珠跟著,至少暫時不會引起陳氏更大的疑心。
三人離開主路,走向那片靜謐的竹林。竹葉沙沙作響,更顯幽深。按照薄絹指引,她們從一個小側門(門楣上果然有個模糊的“解脫”字樣)進入,沿著一條被落葉覆蓋的碎石小徑,向深處走去。
越往深處,人跡越罕至。陽光被茂密的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光線昏暗下來。翠珠有些害怕地挨近了陸明舒。王婆子則更加警惕,手按在了腰間(那裏似乎藏著短棍之類的武器)。
終於,她們看到了一座破舊的、半邊亭頂已經坍塌的汲水亭。亭子旁邊,果然有幾株格外粗壯的老竹。
陸明舒的心跳開始加速。她走到亭邊,假裝歇腳,目光卻飛快地掃過那幾棵老竹。在第三棵靠近根部的竹竿上,她看到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刻痕——一個簡單的箭頭,指向竹林更深處的一個方向。
就是這裏了。
她直起身,對王婆子和翠珠道:“這裏涼快多了,我想再往前走走。”
王婆子皺眉:“小姐,這竹林深處怕有不妥,還是回去吧。”
“就在前麵看看,不遠。”陸明舒語氣堅持,帶著一絲病弱的執拗,“難得出來透口氣。”
王婆子見她不肯回去,又見四下確實無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隻是手始終沒有離開腰間。
沿著箭頭方向,又走了約莫百步,竹林更加茂密,幾乎不見天日。前方出現一小塊稍微開闊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塊巨大的、爬滿青苔的臥石。
一個人影,背對著她們,立在臥石旁。
那人穿著普通的灰色僧衣,身形瘦削,光著頭,似乎是個僧人。但當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時,露出的一張臉,卻讓陸明舒瞬間屏住了呼吸,瞳孔驟縮!
那張臉……她認識!
不是莫七,不是任何她預想中的人。
竟然是——昨夜她闖入祠堂時,那個在暗處射出警告一箭、冰冷目光鎖定了她的……陸沉舟的親衛!
不,更準確地說,是“青隼”中的一員!那個本該隨陸沉舟北上,或者至少留在侯府執行任務的暗衛!
他怎麽會在這裏?!是陸沉舟留下的眼線?還是……
那“青隼”看著陸明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依舊冰冷如鐵石,隻微微頷首,沙啞的聲音吐出兩個字:
“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