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血色

字數:10717   加入書籤

A+A-


    雨越下越大,砸在張嬸家低矮的屋簷上,劈啪作響,像是無數隻手在急躁地叩擊。簡陋的屋內,油燈如豆,光線昏黃,將陸明舒和張嬸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扭曲晃動。
    陸明舒換上了張嬸女兒那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裙,洗得發白,寬大不合身,卻幹燥溫暖,隔絕了部分從骨子裏滲出的寒意。頭發被張嬸用一塊舊布巾勉強絞幹,散亂地披在肩頭,襯得那張臉越發蒼白瘦削,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沉澱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和某種近乎孤狼般的警覺。
    掌心和膝蓋的傷口塗上了氣味刺鼻的褐色藥膏,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但也止住了血。懷裏,那包用濕布裹著的瓷片和金屬碎片,依舊冰冷地貼著皮膚,沉甸甸的,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冰,也像一枚燙手的火炭。
    紙條上的字跡和那個振翅的隼鳥側影,烙在她的視網膜上。
    亥時三刻,老地方。帶齊所見之物。
    老地方,隻能是白馬寺竹林。那是她與那個神秘的“青隼”暗衛唯一接頭的地點。
    帶齊所見之物……是指她在密道中發現的一切?包括那些碎片?還是也包括……她腦中關於“寂照燈”和陸韞侯爺銘文的記憶?
    對方知道她在張嬸這裏,知道她經曆了什麽,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注視著她?是保護,還是另一種更嚴密的監視?
    張嬸坐在對麵的小杌子上,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不時看一眼窗外滂沱的雨幕,又擔憂地看向陸明舒。這個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廚下婆子,此刻卷入這場她根本無法理解的漩渦,恐懼幾乎寫在了臉上,但她沒有逃開,也沒有多問。
    “張嬸,”陸明舒開口,聲音因為寒冷和疲憊而有些沙啞,“你……認識送信的人嗎?或者,知道是誰讓你給我傳那些消息的嗎?”
    張嬸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小姐……老奴、老奴不知道。隻是前些日子,有人悄悄給了老奴一點銀錢和一句話,說若是舒雲軒的陸小姐有難處,或需要往外遞什麽消息,可以幫忙。還教了老奴那個……叩門的法子。老奴一開始怕,不敢應,可那人說……說這是為了侯爺,為了府裏的安穩。老奴在府裏幾十年,受老侯爺和侯爺恩惠……就、就應下了。”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惶恐,“小姐,老奴是不是做錯了?會不會害了您?”
    為了侯爺……陸明舒心中一動。是陸沉舟的安排?還是莫七?或者是那個竹林暗衛所屬的“青隼”中,忠於陸沉舟的一派?
    “你沒有錯,張嬸。”陸明舒輕輕搖頭,語氣放緩了些,“謝謝你幫我。隻是……今夜之事,你切記,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翠珠,包括府裏任何其他人。就當我從未出現過。”
    張嬸用力點頭:“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小姐,您……您還要出去?這雨這麽大,天又黑,外頭……”她的擔憂溢於言表。
    “我必須去。”陸明舒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她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雨夜,雨水匯成溪流,在泥濘的地麵上肆意橫流。“張嬸,你再幫我一個忙。我需要一身蓑衣鬥笠,越不起眼越好。另外……有沒有辦法,能讓我不經過侯府正門和幾處角門,悄悄回到內宅附近?”
    張嬸愣了一下,皺眉思索片刻,遲疑道:“蓑衣鬥笠有,是老奴那口子生前留下的,舊是舊了點,還能用。至於回內宅……除了幾處門,倒是有條極少人知的捷徑。”她壓低聲音,“後街最東頭,挨著侯府東北角牆根,以前是府裏倒夜香和運煤渣的偏門,早就封死了,但牆根下有條被雜草蓋住的排水暗溝,年久失修,有幾塊磚鬆了,瘦小些的人能勉強鑽過去。鑽過去是一片廢棄的芍藥圃,挨著後花園的東北角,離……離荷花池和‘品石軒’都不遠。”
    又是東北角!荷花池,“品石軒”,密道出口,還有這條廢棄的排水暗溝……仿佛所有的隱秘,都詭異地匯聚在侯府的那個角落。
    陸明舒心中凜然,但麵上不顯:“好,就從那裏進去。亥時之前,我必須趕到白馬寺。”
    張嬸不再多言,起身去裏間翻找。很快,她拿出一套破舊的棕褐色蓑衣和一項邊緣破損的竹鬥笠,還有一雙硬邦邦的舊草鞋。
    陸明舒迅速穿戴起來。蓑衣沉重,帶著濃重的桐油和黴味,鬥笠勉強遮住大半張臉。草鞋硌腳,但總比濕透的布鞋強。她將那包碎片重新用油紙仔細包好,塞進蓑衣內層。又向張嬸要了一小塊粗糧餅子,就著熱水胡亂吃了幾口,勉強恢複了些體力。
    “小姐,千萬小心。”張嬸送她到門邊,聲音哽咽,“若是……若是事不可為,就回來,老奴這兒……總還能藏一時。”
    陸明舒看著她眼中真摯的關切,心頭微微一暖。在這冰冷詭譎的陰謀漩渦裏,這一點點來自陌生人的溫暖,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脆弱。
    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拉低鬥笠,推開木門,瞬間投入外麵冰冷瓢潑的雨幕之中。
    大雨如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街巷空無一人,隻有雨水砸在地麵和屋簷上的喧囂。積水沒過腳踝,冰冷刺骨。陸明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蓑衣勉強擋雨,但很快下半身就濕透了。她按著張嬸指點的方向,在迷宮般的後街小巷中穿行,避開偶爾亮著燈火的窗戶和可能出現的巡夜人。
    雨水衝刷掉了血跡和大部分痕跡,也掩蓋了她的行蹤。但同樣,也讓她前路更加艱難。
    亥時三刻,白馬寺竹林……時間很緊。
    她必須先去那個廢棄的排水暗溝,將身上的蓑衣鬥笠和這身顯眼的粗布衣裙換掉,至少要穿回侯府內宅丫鬟常見的服飾,否則即便到了寺外,也無法混入。張嬸的女兒在府裏做粗使,她的衣物太紮眼。
    終於,她摸到了侯府東北角那堵高大的圍牆下。這裏果然更加荒僻,牆角雜草叢生,幾乎有半人高,在雨水中倒伏一片。她按照張嬸的描述,摸索著,很快在牆根一處被藤蔓和野草遮掩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坍塌的排水口。
    幾塊青磚鬆脫,形成一個黑黢黢的、勉強能容她這種瘦小體型通過的洞口。裏麵散發著淤泥和腐爛植物的氣味。她毫不猶豫,趴下身,費力地鑽了進去。
    洞口裏麵是一段傾斜向上的、狹窄汙穢的通道,積著淺淺的汙水。她屏住呼吸,忍受著令人作嘔的氣味,手腳並用,向上爬去。通道不長,盡頭被一塊沉重的木板擋住。她用力推開一條縫隙,外麵是同樣嘩啦的雨聲,但空氣清新了許多。
    她鑽了出來,發現自己果然在一片荒廢的、長滿雜草和灌木的園圃裏。四周黑漆漆的,隻有雨水敲打樹葉的聲音。遠處,能隱約看到侯府內宅零星的燈火。
    這裏應該就是廢棄的芍藥圃了。她迅速脫下蓑衣鬥笠和粗布外裙,卷起來塞進旁邊一個半塌的、用來堆肥的土坑裏,用碎石和爛葉草草掩蓋。裏麵隻穿著張嬸女兒那套粗布中衣(已經半濕),外麵則換上從張嬸那裏拿來的、另一套稍好些的、灰藍色丫鬟舊裙(也是張嬸備著的,原本是她自己的)。頭發重新綰成簡單的雙丫髻,用兩根素木簪固定。臉上和手上的汙泥,就著雨水胡亂抹了抹。
    做完這些,她辨明方向,朝著記憶中西角門的方向潛去。她需要從那裏溜出府——舒雲軒的看守和王婆子她們肯定發現她失蹤了,府內現在想必加強了巡查,但從內宅直接走西角門,再繞去白馬寺,是最快的路徑。
    雨夜成了最好的掩護。她像一抹真正的幽魂,貼著牆根和樹木的陰影,避開偶爾提著燈籠匆匆走過的巡邏婆子或護院。府內的氣氛比白天更加緊繃,燈籠的光在雨幕中暈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映照著一張張緊張不安的臉。
    有驚無險地靠近西角門。這裏平時出入的多是內宅仆役和運送雜物的小車,守衛相對鬆懈。今夜雨大,守衛縮在門房裏,隻留了一個人披著蓑衣在簷下躲雨張望。
    陸明舒觀察了片刻,趁著那人轉身跺腳驅寒的刹那,從側麵一處堆放雜物的陰影裏飛快竄出,如同狸貓般無聲無息地溜出了半掩的角門,瞬間沒入外麵街道更深的黑暗和雨幕之中。
    出了侯府範圍,她不敢走大路,依舊專挑小巷。白馬寺在城西,距離不近。她隻能盡量加快腳步,冰冷的雨水不斷澆在身上,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手腳早已麻木,隻是憑著意誌機械地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感覺快要支撐不住時,前方終於出現了白馬寺那熟悉的、在雨夜中更顯巍峨沉默的山牆輪廓。
    山門緊閉,寺內一片漆黑寂靜,隻有簷角的風鈴在風雨中發出零丁淒清的響聲。白日裏的香火鼎盛、人流如織,仿佛隻是一場幻覺。
    她繞到寺廟側麵,找到記憶中那片竹林的位置。竹葉在暴雨中瘋狂搖曳,發出如同海潮般的嘩嘩巨響,更添陰森。雨水順著竹竿傾瀉而下,在地上匯成湍急的溪流。
    就是這裏了。她上次與那“青隼”接頭的空地,那塊爬滿青苔的臥石,在雨幕中隻顯出一個模糊的暗影。
    亥時三刻……快到了。
    她藏身在一叢特別茂密的竹子後麵,屏息凝神,目光穿透重重雨簾,死死盯著那片空地。懷裏,那包碎片冰冷堅硬,掌心因為緊握銀簪而微微刺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雨勢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更急。除了風雨聲和竹葉的狂舞,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響。
    難道對方不來了?還是……出了意外?
    就在她心中焦灼漸生之時,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臥石旁!
    不是從竹林外進來,而是仿佛直接從陰影中“滲”了出來。他依舊穿著那身灰色的僧衣,光頭,身形瘦削,立在滂沱大雨中,卻似乎滴水不沾,隻有周身散發著比雨水更冷的寒意。
    正是那個“青隼”暗衛。
    他目光如電,精準地掃向陸明舒藏身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茂密的竹叢和厚重的雨幕。
    陸明舒心中一緊,知道自己早已暴露。她沒有猶豫,從藏身處走出,一步步走向臥石。
    雨水瞬間將她澆透,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她走到離暗衛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抬起被雨水模糊的視線,看向他。
    暗衛也在看她,冰冷的目光在她濕透狼狽的身上停留一瞬,落在她緊緊捂著的胸前——那裏藏著碎片。
    “東西。”他開口,聲音沙啞,比雨聲更冷。
    陸明舒從懷中取出那個油紙包,卻沒有立刻遞過去:“我要見侯爺。或者,至少要知道,這些東西,會送到他手裏。”
    暗衛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譏誚的神色:“你沒資格談條件。”
    “那你就殺了我,自己拿走。”陸明舒不退讓,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異常清晰,“但殺我之前,告訴我,‘寂照燈’是什麽?陸韞侯爺的銘文,是什麽意思?‘宮燈將熄’,指的又是誰?”
    聽到“寂照燈”三個字,暗衛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刀鋒,瞬間鎖定了陸明舒,周身寒意暴漲!那一刹那泄露出的殺意,讓周圍的雨絲仿佛都凝滯了一瞬!
    “你進了‘隱泉洞’?”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雷霆般的重量,“誰告訴你的入口?你看到了什麽?說!”
    果然!他知道那盞燈!他知道那個地方叫“隱泉洞”!
    陸明舒心髒狂跳,但麵上竭力維持鎮定:“我自己找到的。荷花池下的密道,品石軒的暗門。我看到了那盞燈,看到了陸韞侯爺的絕筆。我還看到了一個被扭斷脖子的人,穿著夜行衣,死在那裏。以及……牆上的刻字。”她頓了頓,迎著對方幾乎要實質化的冰冷目光,“現在,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嗎?或者,帶我去見能回答的人。”
    暗衛死死盯著她,仿佛在評估她話語的真實性,以及……該不該立刻讓她閉嘴。半晌,那恐怖的殺意緩緩收斂,但眼神依舊冰冷刺骨。
    “你找死。”他吐出三個字,卻不再是純粹的威脅,更像是一種陳述。“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侯爺讓你安分待著,是給你活路。”
    “可我不想看著他死!”陸明舒猛地提高聲音,雨水混合著不知是淚還是什麽,從臉上滑落,“我不知道你們在謀劃什麽,對抗什麽。但我知道他處境危險!我知道有人要那盞燈!我知道‘宮’裏有人想他死!把我蒙在鼓裏,讓我像個傻子一樣等著最後的結果,這就是活路嗎?!”
    她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嘶啞,在狂暴的雨聲中,卻有種撼動人心的力量。
    暗衛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迸發出的、與嬌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倔強、恐懼,以及深藏其下的……一種近乎絕望的關切。那不是一個棋子該有的眼神。
    “燈是餌,也是引信。”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複雜,“侯爺以身作餌,引蛇出洞,欲畢其功於一役。北境,京城,皆是局。你看得越多,牽扯越深,越難脫身。”
    餌……又是餌!陸沉舟將他自己,將那盞可能關乎北境氣運的“寂照燈”,都當成了餌?他到底布下了一個多大的局?要釣的,又是怎樣可怕的“蛇”?
    “所以……荷花池的屍體,也是局的一部分?是為了打草驚蛇,還是為了傳遞假消息?”陸明舒追問。
    暗衛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道:“那不是你該關心的。把你找到的東西給我,然後回去,忘掉今晚的一切,忘掉‘隱泉洞’,繼續做你‘安分’的侯府小姐。這是侯爺的命令,也是……你唯一的生機。”
    唯一的生機?可她腦海裏那不斷減少的倒計時,分明在告訴她,陸沉舟若死,她絕無生機!
    “如果我不呢?”陸明舒握緊了油紙包,向後退了半步。
    暗衛的眼神驟然一厲。他沒有動,但陸明舒卻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將她籠罩,周圍的雨絲似乎都改變了方向,向她壓迫而來。
    “由不得你。”他緩緩抬起一隻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在雨夜中泛著冷白的光澤,仿佛下一刻就能輕易扭斷她的脖子,就像扭斷密道中那個“青蚨”殺手的脖子一樣。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刻——
    “咻——啪!”
    一支響箭,帶著淒厲的尖嘯,驟然劃破雨夜,在竹林上空炸開一團刺目的紅色焰光!即便在暴雨中,那光芒也清晰可見!
    是信號!而且是極其緊急的示警信號!
    暗衛的臉色瞬間變了!那一直如同麵具般的冰冷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眼中閃過一絲驚怒。
    幾乎在響箭炸開的同時,竹林四麵八方,驟然響起了密集的、輕微卻迅疾的破空聲!不是雨聲,是弩箭!無數支弩箭,如同毒蜂出巢,從竹林的陰影中攢射而出,目標明確——正是暗衛和陸明舒所在的這片空地!
    “趴下!”暗衛厲喝一聲,身形如鬼魅般一晃,已擋在陸明舒身前,寬大的僧衣袖袍猛地一卷,竟帶起一股淩厲的勁風,將射到近前的七八支弩箭盡數掃落!箭簇釘入濕軟的泥土或竹竿,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但弩箭太多了!來自不同方向,覆蓋了幾乎所有的閃避角度!
    暗衛一把抓住陸明舒的後領,將她猛地向臥石後麵一甩!陸明舒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裏,滾到臥石後。與此同時,她聽到“嗤”的一聲輕響,是利物入肉的聲音!
    暗衛身體微微一震,悶哼一聲,左肩處已然中了一箭!箭矢力道極大,穿透了僧衣,深嵌肉中,鮮血瞬間湧出,在灰衣上洇開一團刺目的暗紅。
    他沒有停留,反手拔出一柄短刃,格開又一輪射向陸明舒藏身處的箭矢,目光如鷹隼般掃視竹林,厲聲道:“‘青蚨’?!還是‘影衛’?藏頭露尾,出來!”
    回應他的,是更多、更密集的弩箭!同時,竹林深處,響起了沉悶而迅捷的腳步聲,不止一人,正在快速合圍!
    這不是普通的伏擊,而是有備而來、精心布置的絕殺!對方的目標,顯然不隻是陸明舒,更包括這個“青隼”暗衛!
    暗衛眼神冰冷到了極點,他知道不能戀戰。對方人數不明,且有強弩在手,在這片不利於閃躲的竹林裏,硬拚隻有死路一條。
    他一把抓起還摔在泥水裏的陸明舒,低吼:“走!”不由分說,拖著她朝著竹林更深處、地勢更複雜、竹子更茂密的方向衝去!
    箭矢如同附骨之疽,緊追不舍,嗖嗖地擦過身側,釘入周圍的竹竿。暗衛帶著傷,動作卻依舊快得驚人,在竹林中東繞西拐,利用地形和竹叢竭力躲避。陸明舒被他拖著,跌跌撞撞,渾身泥水,冰冷和恐懼讓她幾乎麻木,隻能拚命跟上。
    身後的追兵緊咬不放,腳步聲和弓弦聲越來越近!
    “分開走!”暗衛忽然將她往旁邊一推,塞給她一個冰冷堅硬的小鐵牌,“去‘劉記’鋪子後巷,第三棵槐樹下,敲磚七下,有人接應!快!”
    “那你……”陸明舒急道。
    “不用管我!”暗衛打斷她,猛地轉身,迎著追兵來的方向,短刃出鞘,在雨夜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記住,東西藏好,別落到任何人手裏!走!”
    他最後看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隨即義無反顧地撲向了黑暗中的追兵,瞬間,金鐵交擊聲和短促的慘叫聲響起!
    陸明舒心髒狂跳,知道此刻不是猶豫的時候。她握緊那塊帶著血腥味的小鐵牌和懷裏的油紙包,看了一眼暗衛消失在雨夜竹影中的方向,咬緊牙關,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沒命地狂奔!
    雨水模糊視線,竹枝抽打在臉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她不知道方向,隻知道拚命往前跑,遠離身後的殺機和血腥。
    不知跑了多久,身後的聲音漸漸遙遠,直到徹底被暴雨聲淹沒。她力竭地靠在一棵粗壯的竹子後,劇烈喘息,肺葉火燒火燎,冰冷的雨水灌進口鼻,嗆得她咳嗽不止。
    暫時……安全了?
    她攤開手掌,看著那枚沾著血的小鐵牌。正麵刻著一個簡單的“隼”字,背麵是一串數字。劉記鋪子後巷,第三棵槐樹……那是白天張嬸提到過的地方!
    暗衛在最後關頭,給了她一條生路。而他本人,生死未卜。
    陸明舒用力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或許還有血水),將鐵牌和油紙包一起貼身藏好。她必須立刻去那個接頭地點!那裏可能有關鍵的接應,也可能是另一個陷阱。但她別無選擇。
    辨明了一下大致方向(白馬寺山門在那邊),她掙紮著站起身,正準備繼續前行,忽然,腳下一滑,踩到了什麽軟綿綿的東西。
    她低頭看去。
    雨水衝刷過的泥地上,半掩著一隻蒼白的手。手指纖細,塗著蔻丹,此刻卻沾滿泥汙,無力地張開。順著那手看去,一個穿著寶藍色綢緞衣裳、卻早已被泥水浸透汙損的身影,蜷縮在幾叢竹子之間的凹陷處,一動不動。
    寶藍色綢緞……金線繡邊……
    陸明舒的呼吸驟然停止。
    她顫抖著,慢慢走近。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頭發散亂,遮住了大半張臉,但身上那件昂貴的、被汙泥和血跡玷汙的寶藍色織金襴衫,卻無比刺眼——與王婆子描述的、從荷花池屍體手中發現的那片碎布,顏色質地,何其相似!
    而更讓陸明舒渾身血液凍結的是,當一陣風掀起那女子臉上的亂發時,露出的那張即便蒼白如紙、雙目緊閉也難掩秀麗姿容的臉——
    她認得!
    是永定侯府的二小姐,周瑩!永定侯世子周顯的嫡親妹妹!
    她怎麽會死在這裏?!穿著與荷花池疑案可能有關的寶藍色華服,死在白馬寺竹林,死在這場針對她和“青隼”暗衛的伏擊之中?!
    是滅口?是誤殺?還是……這根本就是針對永定侯府的又一個陰謀?
    陸明舒踉蹌著後退一步,巨大的驚駭和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
    這潭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還要血腥!
    雨,還在下。冰冷的雨水衝刷著周瑩蒼白的臉,也衝刷著這片被陰謀和死亡浸透的竹林。
    陸明舒站在那裏,渾身濕透,冰冷刺骨,看著眼前這具突兀出現的貴女屍體,再想起生死未卜的暗衛,懷裏的碎片和鐵牌,還有那盞神秘的“寂照燈”……
    她知道,自己已經徹底踏入了這片血色泥沼的最深處。
    退無可退。
    【生存時間倒計時:26天14小時09分58秒……】
    倒計時,如同死神無聲的腳步聲,在暴雨的喧囂中,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