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詭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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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知何時變小了,從瓢潑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冷雨絲,卻更添幾分侵肌透骨的寒意。竹葉上的積水偶爾滴落,砸在泥濘的地麵,也砸在陸明舒冰冷僵硬的脊背上。
    她死死盯著幾步外,那個蜷縮在泥水汙穢中、早已失去生命的寶藍色身影——永定侯府二小姐,周瑩。那張曾被譽為京城明珠之一的秀麗臉龐,此刻了無生氣,蒼白中泛著死灰,嘴唇微張,仿佛凝固了最後一聲無聲的驚駭或呼喚。昂貴的寶藍色織金襴衫浸透了泥水,緊貼在失去溫度的身體上,金線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詭異的光澤。
    是她。陸明舒絕不會認錯。前世宮宴上,她曾遠遠見過這位眼高於頂的侯府貴女,也聽過她與趙衡似乎有過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今生白馬寺碑林前,她與周顯擦肩而過,周顯那怪異的神色……是否那時,周瑩已經在這附近?或者,已經遭遇不測?
    她為什麽會死在這裏?穿著可能與荷花池碎屍案有關的衣料,死在針對她和“青隼”暗衛的伏擊現場附近?是巧合被卷入?還是……她本身就是這局中的一環?甚至,可能是伏擊者之一?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有武功,更像是被人挾持或誘騙至此,然後滅口。
    誰殺了她?是那些放弩箭的伏兵?還是……另有其人?
    巨大的疑問和更深的恐懼,如同這冰冷的雨絲,密密麻麻地纏繞住陸明舒。她感覺自己像一隻落入巨大蛛網的飛蟲,每一根顫動的絲線,都連接著更黑暗的陷阱。
    不能留在這裏!周瑩的屍體一旦被發現,永定侯府絕不會善罷甘休。而她,一個本該被禁足在侯府、卻深夜出現在凶案現場、渾身狼狽的“嫌犯”,將會是第一個被推出去的犧牲品!
    必須立刻離開!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再去看那具刺目的屍體,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竹林外跑去。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去“劉記”鋪子後巷!那是那個“青隼”暗衛在生死關頭,給她的唯一生路。盡管那也可能是一個陷阱,但她已別無選擇。
    雨絲迷蒙,夜色濃重。她憑著模糊的記憶和白日來時的方向感,在泥濘濕滑的山道上艱難跋涉。身上的灰藍色丫鬟裙早已濕透汙濁,緊緊貼在身上,冰冷沉重。鞋子早就不知道丟在哪裏,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碎石上,每走一步都傳來鑽心的刺痛。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傷口和膝蓋的擦傷,被雨水和泥汙浸泡,火辣辣地疼。
    她不敢走大路,專挑樹林和小徑。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添了多少新傷,終於,她看到了遠處白馬寺山腳下,那片在雨夜中亮著零星燈火的街市輪廓。
    劉記糕點鋪……她記得白日陳氏馬車停靠的大致方位。繞到那條街的後巷,那裏更加黑暗僻靜,彌漫著垃圾和汙水的餿臭味。雨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匯成渾濁的小溪。
    她數著巷子裏的槐樹。一、二、三……
    第三棵槐樹,樹冠如蓋,在雨夜中黑沉沉地矗立在巷子深處一戶人家的後牆邊。樹下堆著些破筐爛瓦,看起來與尋常肮髒的後巷並無不同。
    陸明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警惕地觀察四周,確認沒有可疑人影,才踉蹌著走到那棵槐樹下。
    敲磚七下……敲哪裏的磚?
    她蹲下身,借著遠處漏過來的一點點微光,仔細查看槐樹根部附近的牆麵。青磚老舊,布滿苔蘚。她的手在冰冷濕滑的磚麵上摸索著,忽然,指尖觸碰到一塊微微鬆動的磚頭。
    就是這裏!
    她屈起手指,用指節,對著那塊磚,輕輕敲擊。
    篤、篤、篤、篤、篤、篤、篤。
    七下,間隔均勻,力道適中。
    敲完之後,她屏住呼吸,緊緊貼著濕冷的牆壁,等待著。
    一秒,兩秒,三秒……
    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有雨絲落在樹葉和地麵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的、不知哪家傳來的犬吠。
    難道……暗衛騙了她?還是接應的人已經出事?
    就在她心不斷下沉,幾乎絕望時——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老舊門軸轉動的聲音,從她身側響起!
    不是麵前的牆,而是旁邊那戶人家後牆上,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與牆麵融為一體的、隻有半人高的窄小木門,悄無聲息地向內打開了一條縫!
    裏麵沒有光,隻有更加深沉的黑暗。
    一個蒼老嘶啞、辨不出男女的聲音,從門縫裏飄了出來,低得如同耳語:
    “信物。”
    陸明舒心頭一緊,連忙從懷中掏出那枚沾著暗衛血跡的小鐵牌,從門縫塞了進去。
    裏麵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檢查。然後,木門開大了一些,剛好容她側身通過。
    “進來。快。”
    陸明舒不再猶豫,側身擠進了門內。身後的木門立刻無聲地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存在過。
    門內是一條極其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黑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的灰塵和一股淡淡的、奇異的藥草味。前方隱約有極微弱的光亮。
    那個蒼老的聲音在前方指引:“跟著光走,別碰任何東西。”
    陸明舒依言,摸索著牆壁,朝著那點微光走去。甬道曲折,似乎向下傾斜。走了大約二三十步,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不大的地窖。
    地窖中央,點著一盞造型古拙的銅燈,燈焰如豆,散發出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周圍。燈光下,坐著一個穿著深灰色粗布衣袍、頭發花白稀疏、麵容被深深皺紋和陰影覆蓋的老者。他背脊佝僂,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一塊軟布擦拭著手裏的一件東西——正是陸明舒剛剛遞進去的那枚小鐵牌。
    老者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頭。燈光映亮了他半張臉,皮膚如同風幹的橘皮,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潛伏在暗處的老梟,上下打量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陸明舒。
    “你是陸家那丫頭?”老者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陸明舒心中警惕,點了點頭:“是。前輩是……”
    “我是誰不重要。”老者打斷她,將擦拭幹淨的鐵牌放在一旁的小幾上,“重要的是,‘玄七’那小子,把他那條快交代了的命,還有這枚‘青隼令’,托付給了你。”他的目光落在陸明舒緊捂著胸前的動作上,“他讓你帶的東西,帶來了?”
    玄七?是那個暗衛的代號?
    陸明舒點了點頭,從懷裏取出那個依舊用油紙包著的碎片包,卻沒有立刻遞過去。“玄七前輩他……怎麽樣了?”她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者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語氣平淡無波:“中了三箭,兩處要害,又強行動用了禁術突圍,把追兵引向了相反的方向。現在……怕是已經流幹了血,涼透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談論天氣。
    陸明舒的身體晃了晃,一股寒意從心底直衝頭頂,比外麵的冷雨更甚。那個冰冷沉默、卻在最後關頭將她推開、獨自迎向死亡的暗衛……死了?
    “他……是為了救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無比。
    “是為了侯爺的命令。”老者糾正她,語氣依舊沒有波瀾,“‘青隼’的存在,就是為了完成侯爺的命令,不惜代價,包括性命。他做得很好,完成了他的任務——把你和東西,送到了這裏。”
    不惜代價……包括性命。陸明舒咀嚼著這幾個字,心頭沉甸甸的。這就是陸沉舟手中“青隼”的宿命嗎?那陸沉舟自己呢?他把自己當作誘餌,是不是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東西。”老者再次提醒,枯瘦的手伸了過來。
    陸明舒將油紙包遞給他。
    老者接過,卻沒有立刻打開,而是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油紙的表麵和邊緣,那雙銳利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了然和更深的凝重。
    “水腥氣,淤泥味,還有……極淡的‘隱泉石’粉末和‘龍涎香’灰燼。”他低聲自語,隨即看向陸明舒,“你進了‘隱泉洞’,碰了‘寂照燈’?”
    他果然知道!而且僅憑油紙包上的氣味和沾染的微量痕跡,就判斷出了她的經曆!
    陸明舒沒有隱瞞,點了點頭:“是。我看到了燈,還有陸韞侯爺的銘文。還有……一個被扭斷脖子、穿著夜行衣的屍體,以及牆上的刻字。”
    老者沉默了片刻,將油紙包小心打開。昏黃的燈光下,那些瓷片和金屬碎片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拿起那塊內壁刻著“火雷…三九…鷹”字樣的瓷片,又仔細看了看其他碎片,特別是那幾塊帶著白底青花紋路的。
    “丙九哨卡的出入令牌碎片,夜鷹小隊的緊急聯絡瓷瓶碎片……還有兀良哈狼騎的調兵符殘片。”他一一辨認,聲音低沉,“都是從‘隱泉洞’帶出來的?”
    “有些是,有些……是從祠堂香灰甕裏找到的。”陸明舒如實道。
    老者眼中精光一閃:“祠堂?你竟能潛入侯爺書房重地?”他的語氣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明顯的驚訝。
    陸明舒沒有解釋,隻是道:“侯爺燒了一封假信,卻把這些碎片藏在了祠堂香灰甕裏。我不明白。”
    “燒假信,是為了穩住某些人,或者……迷惑某些人。”老者將碎片重新包好,動作異常小心,“藏起這些關鍵碎片,是為了留下線索,或者……作為某種憑證。侯爺行事,向來走一步,看十步。他讓你看到這些,或許……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計劃的一部分?陸明舒心頭一震。難道她從重生醒來後的每一步,甚至她的“悔悟”和“掙紮”,都在陸沉舟的預料和算計之中?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窒息和……冰冷。
    “那‘寂照燈’呢?那到底是什麽?為什麽陸韞侯爺說‘燈在,則北境安;燈熄,則劫起’?”她追問。
    老者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審視,有衡量,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那盞燈……與其說是實物,不如說是一個象征,一個信物,一個……凝聚了陸家三代鎮守北境之血誓與氣運的樞紐。具體為何,老朽亦不盡知。隻知此燈關乎甚大,不僅北境蠻族覬覦,朝中……亦有豺狼虎視眈眈。侯爺以身為餌,以燈為引,所為者,絕非僅僅揪出幾個內鬼或打退一次犯邊那麽簡單。”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宮燈將熄’……嘿,刻那字的人,倒是看得明白。隻是這‘熄燈’之手,來自宮內,還是宮外,抑或是……內外勾結,就難說得很了。”
    果然!那“宮”字指向的,就是宮廷內部!陸沉舟麵對的敵人,不僅在邊境,更在廟堂之上,甚至可能直達天聽!
    “永定侯府……與這件事有關嗎?”陸明舒想起周瑩的屍體和周顯那身寶藍色衣服,“荷花池屍體手裏的碎布,還有周瑩……”
    老者臉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芒:“你見到了周家那丫頭?”
    “她死了。在竹林裏,離我和玄七前輩接頭的地方不遠。”陸明舒低聲道,“穿著寶藍色的衣服。”
    老者沉默良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發出輕微的篤篤聲。“永定侯府……水也不淺。周顯那小子,是個牆頭草。他妹妹周瑩,據說與宮中某位貴人走得近。她死在那裏,衣服又與碎布吻合……這潭水,被徹底攪渾了。有人想把永定侯府也拖下水,或者……永定侯府本身就不幹淨。”他看向陸明舒,目光如炬,“丫頭,你惹上大麻煩了。周瑩之死,很快就會被發現。而你,是最後一個可能見過她,或者與她之死有關的人。永定侯府,還有那些幕後黑手,都不會放過你。”
    陸明舒臉色蒼白,她早已料到這一點。“那我該怎麽辦?回侯府?還是……”
    “侯府你現在不能回。”老者斷然道,“那裏恐怕也已經不安全了。荷花池浮屍,周瑩橫死,再加上侯爺離京……暗地裏的眼睛,隻怕早已將侯府盯得死死的。你回去,是自投羅網。”
    “那我該去哪裏?”
    老者沉吟片刻,緩緩道:“侯爺離京前,曾留有一處隱秘的暗樁,連‘青隼’中也隻有極少數人知曉。本是備作萬一之需。玄七將‘青隼令’給你,或許……也是想讓你去那裏暫避風頭,同時,將你帶來的東西和看到的事情,交給那裏的主事之人。”
    “在哪裏?”陸明舒急切地問。
    “城南,清水巷,最裏頭那家棺材鋪。”老者緩緩道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地名,“鋪主姓方,是個瘸子。你去那裏,出示‘青隼令’,對他說:‘掌櫃的,可有上好的柳州陰沉木?我要訂一副,尺寸是七尺三寸。’他會明白。”
    棺材鋪?陸明舒心頭一凜。但此刻,她已別無選擇。
    “我該如何過去?現在外麵……”
    “從這裏的地道可以出去,通往兩條街外的一處廢棄染坊。從那裏出去,小心些,應該能避開大部分耳目。”老者站起身,佝僂的身形在燈光下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他走到地窖一側,推開一個看似牆壁的暗格,露出後麵黑黢黢的洞口。“順著這條道一直走,盡頭有梯子,上去就是染坊的後院枯井。記住,出去之後,立刻離開,不要停留,不要回頭,直接去清水巷。”
    陸明舒點點頭,將老者的話牢牢記在心裏。她走到地道口,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盞昏黃的銅燈和老者模糊的麵容。
    “前輩……還未請教……”
    “名字不重要。”老者揮揮手,背對著她,重新坐回燈下,拿起那枚“青隼令”細細端詳,聲音飄忽,“若你能活著見到侯爺,或許……還有知道的一天。快走吧,丫頭。時間,不多了。”
    陸明舒不再多言,對著老者的背影深深一福,然後轉身,義無反顧地鑽入了那條黑暗的地道之中。
    地道比想象中更長,更曲折。她摸黑前行,隻能扶著冰冷潮濕的土壁,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微光,和一把靠在牆邊的簡陋木梯。
    她攀著木梯爬上去,頂開一塊沉重的木板,帶著黴味的空氣湧了進來。她爬出枯井,發現自己果然在一處破敗庭院的角落裏。四周堆滿廢棄的染缸和朽木,雜草叢生,寂靜無人。遠處,隱約傳來五更天的梆子聲。
    天,快亮了。
    雨已經完全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東方隻有一線微弱的魚肚白。
    她不敢耽擱,辨明方向,朝著記憶中的城南清水巷摸去。一路上,她盡可能避開主街和巡邏的兵丁,專挑最肮髒僻靜的小巷。身上的衣服半幹,沾滿泥汙,赤足上更是血跡斑斑,每走一步都疼痛鑽心。但她咬牙忍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去棺材鋪,找到那個姓方的瘸子,把東西交出去,然後……等待陸沉舟的安排,或者,尋找新的生機。
    清水巷位於城南貧民區的最深處,狹窄,肮髒,兩旁是低矮破舊的棚戶,空氣中彌漫著貧困和絕望的氣息。巷子盡頭,果然孤零零地立著一間門麵歪斜、招牌模糊的鋪子,門楣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白紙燈籠,上麵寫著一個漆黑的“奠”字。
    棺材鋪。
    鋪門虛掩著,裏麵沒有燈光,一片死寂。
    陸明舒站在門口,深吸一口冰冷汙濁的空氣,推門走了進去。
    鋪內光線昏暗,充斥著木材、油漆和香燭混合的怪異氣味。四處堆放著一些半成品的棺材板、紙人紙馬,角落裏甚至還靠著一副刷了黑漆的薄皮棺材,在昏暗中顯得格外陰森。
    一個穿著灰色短打、身形幹瘦、左腿有些跛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門口,拿著刨子,慢吞吞地刨著一塊木板。聽到推門聲,他頭也沒回,沙啞地問道:“買棺材?還是訂做?”
    陸明舒走到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取出那枚“青隼令”,低聲道:“掌櫃的,可有上好的柳州陰沉木?”
    刨木聲停下了。
    瘸子緩緩轉過身。他約莫四十上下,麵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訥,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他的目光落在陸明舒手中的鐵牌上,停頓了一下。
    “要訂一副,尺寸是七尺三寸。”陸明舒繼續說道,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瘸子沉默地看著她,又看了看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良久,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刨子,用一塊破布擦了擦手。
    “有。”他終於開口,聲音平板無波,“不過,陰沉木料子金貴,要看貨,得去後頭庫房。姑娘,跟我來。”
    他跛著腳,走向店鋪後門。陸明舒握緊鐵牌,跟了上去。
    穿過一條堆滿木屑和雜物的狹窄過道,後麵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對麵,是一間更加低矮昏暗的屋子,門緊鎖著。
    瘸子從腰間摸出一把陳舊的銅鑰匙,打開門鎖,推門進去。
    陸明舒緊隨而入。
    屋內沒有窗戶,隻有牆上掛著一盞油燈,光線比外麵更暗。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類似石灰的味道。屋子中央擺著一張破舊的方桌,桌上放著些淩亂的工具和賬本。
    瘸子關上門,轉過身,臉上的木訥和平靜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如刀的審視。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刮過陸明舒全身,最後定格在她臉上。
    “令是誰給你的?玄七?還是莫七?”他開門見山,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玄七。”陸明舒答道,“在白馬寺竹林,他為了救我,引開追兵,生死不明。這是他臨別前給我的,讓我來這裏,找方掌櫃。”
    “東西呢?”瘸子——方掌櫃追問。
    陸明舒再次取出那個油紙包。
    方掌櫃接過,就著油燈的光,快速檢查了一下裏麵的碎片,臉色變得異常凝重。他拿起那塊刻字的瓷片,看了又看,又嗅了嗅油紙,眉頭緊緊鎖起。
    “你進了‘隱泉洞’?”他問,語氣與那地窖老者如出一轍。
    “是。”陸明舒將之前的經曆,包括發現周瑩屍體,簡略地說了一遍。
    方掌櫃聽完,久久不語,隻是用手指反複摩挲著那塊瓷片,眼神變幻不定。
    “方掌櫃,”陸明舒忍不住問道,“侯爺他……到底在謀劃什麽?北境現在如何?這‘寂照燈’和這些碎片,究竟意味著什麽?還有周瑩的死……”
    “閉嘴。”方掌櫃冷冷打斷她,眼神嚴厲,“你不需要知道那麽多。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玄七讓你來這裏,是讓你避禍,不是讓你刨根問底。”
    他將碎片重新包好,貼身收起,然後走到牆邊,在某塊磚上按了幾下。
    “哢噠”一聲輕響,牆角地麵的一塊石板,竟然向內滑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有階梯向下延伸。
    “下去。”方掌櫃命令道,“裏麵有幹糧、水和傷藥,也有幹淨衣服。待在裏麵,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出來,也不準發出任何聲音。外麵無論發生什麽,聽到什麽,都與你無關。明白嗎?”
    陸明舒看著那個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黑暗洞口,心髒緊縮。但她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
    “侯爺……什麽時候能回來?”她最後問了一句。
    方掌櫃看著她,那雙平靜得近乎空洞的眼睛裏,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別的什麽。
    “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他避而不答,隻是側身讓開,“下去吧。記住我的話。”
    陸明舒不再多問,默默走向那個洞口。就在她即將踏入黑暗的刹那,方掌櫃忽然又開口道:
    “丫頭。”
    陸明舒回頭。
    方掌櫃盯著她,一字一句,聲音低沉而清晰:“如果你還想活著見到侯爺,就忘掉‘寂照燈’,忘掉你看到的一切,忘掉周瑩。從此刻起,你隻是一個因為害怕趙家報複、偷偷躲起來的、膽小的侯府小姐。其他的,你什麽都不知道,也從未見過。記住了嗎?”
    陸明舒迎著他冰冷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
    然後,她轉過身,踏入了那片代表著暫時安全、卻也意味著徹底隔絕與未知的黑暗之中。
    身後的石板,緩緩合攏,將最後一絲光線和外麵的世界,徹底隔絕。
    【生存時間倒計時:26天07小時33分19秒……】
    黑暗,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吞沒。
    隻有腦海裏那冰冷跳動的數字,和懷中那枚沾著血的小鐵牌,提醒著她,時間仍在流逝,而這場以陸沉舟的性命、以北境安寧、甚至以更多人為賭注的巨大棋局,仍在無聲而慘烈地進行著。
    而她,已被迫藏身於這棋盤之下,最黑暗的縫隙裏。
    等待著,不知是黎明,還是……最終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