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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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獵戶小屋裏,時間以一種緩慢而沉重的方式流淌。
    陸明舒用盡最後的力氣,從小屋角落翻出一床布滿灰塵但還算完整的獸皮褥子,鋪在木板床上,將陸沉舟安頓好。又從屋外山澗中取了水,用破瓦罐燒開,一點點喂給他喝。
    陸沉舟的吞咽反射依舊微弱,大部分水都順著嘴角流了出來。陸明舒不厭其煩地擦拭,再喂,像照顧一個初生的嬰兒。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這是世間最重要的事。
    事實上,這確實是。陸沉舟的生死,如今係於她一人之手。
    赤陽丹半成品隻能壓製“蝕骨枯”三天。三天後,如果找不到完整的解藥,或者更有效的治療方案,他依舊會死。
    而她自己的生存倒計時,也在無聲地流逝——22天。如果不能在22天內完成任務,她也會隨著係統的懲罰而消失。
    雙重絕境,雙重壓力。
    但奇怪的是,當陸明舒坐在床邊,看著陸沉舟蒼白卻依舊俊美的側臉時,內心竟出乎意料地平靜。或許是因為前世的愧疚太重,今生的執念太深;或許是因為在經曆了宮中的生死一線、侯府的陷阱密布後,這間簡陋的山中小屋,竟成了難得的安寧之地。
    至少在這裏,暫時沒有人追殺,沒有無處不在的眼睛,沒有必須偽裝的惶恐。
    她可以隻是陸明舒,一個想要贖罪的女子。
    她可以隻是守著陸沉舟,守著她前世虧欠太多、今生想要拚命彌補的人。
    黃昏時分,陸沉舟的體溫突然開始升高。
    起初隻是微微發熱,但不到一個時辰,他的額頭就燙得嚇人,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幹裂起皮,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喉間發出痛苦的呻吟。
    陸明舒心中一驚。這是藥力反噬?還是“蝕骨枯”寒毒被壓製後的另一種爆發?
    她連忙用冷水浸濕布巾,敷在他的額頭、脖頸、手腕內側,試圖物理降溫。但效果微乎其微。陸沉舟的體溫還在持續上升,整個人開始無意識地掙紮,像是陷入某種可怕的夢魘。
    “冷……好冷……”他喃喃著,牙齒打顫,身體蜷縮起來。
    但下一刻,他又猛地推開身上的獸皮褥子,撕扯著自己的衣襟:“熱……燒起來了……”
    冰火兩重天。這是毒素在體內激烈對抗的典型症狀。
    陸明舒按住他亂動的手,防止他傷到自己。她的手被他滾燙的皮膚灼得生疼,卻能感覺到那溫度之下,一股陰寒之氣正在經脈中流竄——那是“蝕骨枯”的本源。
    赤陽丹至陽,即使隻是半成品,其陽剛之氣也足以激發寒毒的激烈反抗。兩股力量在陸沉舟脆弱的身體裏廝殺、衝撞,將他變成了戰場。
    再這樣下去,不等寒毒完全發作,他就會被這狂暴的內耗生生耗死。
    必須做點什麽。
    陸明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前世所學所聞。她雖不通高深醫術,但在侯府為婢多年,又經曆過生死,一些基本的急救和藥理還是懂的。
    降溫。穩定心神。補充水分。
    她將陸沉舟扶起,靠在自己懷裏,用勺子一點點給他喂溫鹽水。又去屋外尋了一些具有清涼鎮定的草藥——幸運的是,這山中物產豐富,她還真找到了幾株薄荷和金銀花的殘株(已是深秋,大多枯萎,但根部尚存些許藥性)。
    搗碎,煮水,喂服。
    忙活了整整一夜。
    天將破曉時,陸沉舟的體溫終於開始緩緩下降。雖然依舊低燒,但至少不再燙得嚇人。他的呼吸也平穩了些,不再那麽急促痛苦。
    陸明舒癱坐在床邊,渾身虛脫。這一夜的緊張和忙碌,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她靠在冰冷的土牆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但她不能睡。她必須保持警惕。誰知道這山中是否安全?誰知道追兵什麽時候會來?
    她強撐著站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破舊的窗紙縫隙,警惕地觀察著外麵的情況。
    晨霧籠罩著山林,一切都朦朧而寂靜。遠處傳來幾聲鳥鳴,清脆而空靈。看起來,暫時是安全的。
    她回到床邊,重新坐下,握住陸沉舟的手。他的手依舊冰涼,但至少有了些許溫度。
    “少爺……”她輕聲喚道,明知他不會回應,“你一定要撐下去。一定。”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聲音,陸沉舟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陸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湊近些,緊緊盯著他的臉。
    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什麽。
    她將耳朵貼近他的唇邊。
    “……桃……桃樹……”聲音模糊不清,但比昨天清晰了一些,“老宅……後園……第三棵……”
    桃樹。老宅。後園。第三棵。
    這就是他父親陸遠征埋藏證據的地方嗎?
    永定侯府的老宅,在京郊南麵的陸家莊園。那是陸家祖產,陸遠征年輕時常住的地方。陸沉舟小時候也在那裏生活過幾年,直到十歲才搬回京城侯府。
    如果證據埋在老宅後園的桃樹下,那確實是個隱蔽的地方。老宅常年隻有幾個老仆看守,幾乎與世隔絕。
    但問題來了——她現在能去老宅嗎?
    陸沉舟生死未卜,她不能離開。而且老宅雖然偏僻,但既然影七都知道證據的存在,難保沒有其他人也在盯著那裏。貿然前往,無異於自投羅網。
    可是,那些證據……如果真的關係到十年前宮變的真相,關係到陸遠征的死因,甚至關係到當今朝局的穩定……
    陸明舒的內心激烈掙紮。
    前世,她對這些政治陰謀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她眼裏隻有周顯,隻有那個虛情假意的男人,為此不惜背叛陸沉舟,最終害死了他,也害死了自己。
    重生歸來,她隻想贖罪,隻想救陸沉舟。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個漩渦裏,有宮廷秘辛,有朝堂爭鬥,有血腥的往事,也有未卜的未來。
    她逃不掉。
    或許,從她重生那一刻起,從她選擇回到陸沉舟身邊起,就注定了要麵對這一切。
    “少爺……”她輕輕撫平陸沉舟緊皺的眉頭,“如果你醒來,你會怎麽做?你會去取出那些證據嗎?你會……為你的父親報仇嗎?”
    陸沉舟當然無法回答。
    但陸明舒心中,卻漸漸有了答案。
    如果那些證據真的能揭示真相,如果真的能還陸遠征一個公道,那她……應該幫陸沉舟取出來。
    不是為了複仇,不是為了攪動風雲。
    隻是為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托付,為了一個兒子應有的知情權,也為了……讓該負責的人,負起責任。
    “等你好一些……”她低聲道,“等你能走了,我陪你去老宅。我們去把東西取出來。然後……再做決定。”
    做出這個決定後,陸明舒的心中反而輕鬆了一些。有了目標,就有了方向。不像之前,隻是被動地逃亡,被動地應對。
    她重新振作精神,開始規劃接下來的行動。
    首先,是陸沉舟的傷。赤陽丹半成品隻能壓製三天,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她必須在剩下兩天內,找到完整的赤陽丹,或者其他解毒方案。
    完整的赤陽丹在哪裏?很可能還在長春宮,甚至就在那位娘娘手中。但皇宮現在是回不去了,她這個“失蹤的浣衣局宮女”恐怕已經上了黑名單。
    其他解毒方案……或許可以嚐試尋找其他名醫?但陸沉舟中的是宮廷秘毒“蝕骨枯”,尋常大夫別說解,可能連聽都沒聽過。
    除非……找到那個神秘老者。
    他既然能給出“寒潭棘+赤陽丹”的方子,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可他在哪裏?怎麽找?
    陸明舒想起了影七的話——“如果你見到那個老東西……告訴他,十年前的事,我不怪他了。”
    影七和老者之間,顯然有很深的糾葛。而老者幫助她和陸沉舟,是為了還陸遠征的救命之恩。
    那麽,老者會不會……也在暗中關注著他們?會不會在某個時候,再次出現?
    她隻能等待,並做好準備。
    其次,是生存問題。這間獵戶小屋雖然隱蔽,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食物、水、禦寒的衣物、藥品……都需要解決。
    她檢查了一下小屋裏的存貨。牆角有一些風幹的肉條和雜糧,數量不多,但節省著吃,夠兩三天。水可以從山澗取。衣物……她和陸沉舟身上的都單薄破舊,山中夜晚寒冷,必須想辦法保暖。
    她從小屋裏找到一把生鏽的柴刀,又翻出一張破舊的弓箭(弓弦已斷)。修修補補,或許能用。
    接下來的兩天,陸明舒過起了近乎原始的生活。
    白天,她照顧陸沉舟,喂水喂藥(用找到的草藥勉強維持),擦拭身體降溫。趁他情況穩定時,她帶著柴刀和修好的弓箭,去附近山林裏尋找食物和柴火。
    運氣不錯,她設的簡易陷阱抓到了一隻野兔。又找到了一些晚秋的山果和可食用的塊莖。柴火更是充足,山中枯枝遍地都是。
    她還用獸皮和找到的破布,勉強縫製了兩件簡陋的披風,夜裏可以禦寒。
    陸沉舟的情況時好時壞。體溫反反複複,時而高燒,時而發冷。意識一直模糊,偶爾會呢喃幾句“父親”“桃樹”“不要交給他們”,但從未真正清醒。
    第二天傍晚,陸明舒正在屋外處理野兔,突然聽到屋內傳來一聲悶響。
    她急忙衝進去,隻見陸沉舟不知何時摔下了床,正掙紮著想爬起來。他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沒有焦距。
    “少爺!”陸明舒跑過去扶他。
    陸沉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少爺,是我,明舒。”她柔聲道,“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陸沉舟的瞳孔微微收縮,仿佛在努力辨認她。幾秒鍾後,他眼中的戒備和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明……舒?”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
    “是我。”陸明舒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少爺,你終於醒了。”
    陸沉舟的手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他環顧四周,眼神困惑:“這……是哪裏?”
    “山裏的一間獵戶小屋。我們暫時安全。”陸明舒扶著他坐回床上,喂他喝了點水,“你中了毒,昏迷好幾天了。”
    陸沉舟閉上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良久,他重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明悟。
    “……周顯……”他吐出兩個字。
    “是他下的毒。”陸明舒低聲道,“但背後……還有別人。”
    陸沉舟沉默著。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漸漸變得銳利。那個溫潤如玉的侯府世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經曆過生死、看清了某些真相的男人。
    “我父親……”他突然開口,“留下了一些東西。”
    陸明舒心中一緊:“你記得?”
    “記得一些。”陸沉舟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他死前……交給我一個鐵盒。讓我……埋在老宅後園的桃樹下。他說……如果有一天,我遇到性命之憂,或者……朝廷有巨變,就去取出來。”
    他的目光轉向陸明舒,眼神複雜:“他說……那盒子裏,裝著足以讓一些人萬劫不複的東西。也裝著……陸家最後的護身符。”
    “你埋了?”
    “埋了。”陸沉舟點頭,“那年我十一歲。親手埋的。第三棵桃樹下,東南方向,三尺深。”
    他頓了頓,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陸明舒連忙給他拍背,等他緩過來,才小心翼翼地問:“那盒子裏……到底是什麽?”
    陸沉舟搖了搖頭:“父親沒說。他隻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因為一旦打開,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他的眼神變得幽深:“我一直以為,那些話隻是父親的叮囑。以為那個盒子,隻是個紀念。直到我中毒昏迷……在夢裏,我一次次回到那個桃樹下,一次次聽到父親的聲音……”
    他看向陸明舒:“你說得對。背後還有別人。周顯……沒那麽大的本事,也沒那麽大的膽子。‘蝕骨枯’是宮廷秘毒,他一個武將,從哪裏得來?”
    陸明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部分真相:“是宮裏有人……借他的手,除掉你。因為你手裏的東西,對某些人來說,是致命的威脅。”
    陸沉舟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他沒有問“你怎麽知道”,也沒有表現出驚訝。仿佛這一切,他早有預感。
    “所以……”他緩緩道,“我現在是眾矢之的。周顯要殺我,宮裏的人要殺我,可能還有其他人……也要殺我。”
    “但你現在還活著。”陸明舒握住他的手,“我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毒。然後……再做打算。”
    陸沉舟看著她,目光深邃。許久,他輕聲道:“你為什麽……要救我?在侯府,我那樣對你……”
    陸明舒的心狠狠一痛。前世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的冷漠,他的失望,他的最終放手。而她的背叛,她的愚蠢,她的無可挽回。
    “因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欠你的。”
    “不欠。”陸沉舟搖了搖頭,“你不欠我任何東西。在侯府,你隻是個婢女,做你該做的事,領你該領的罰。沒有誰欠誰。”
    他說得如此平靜,如此理所當然。仿佛那些曾經的傷害和隔閡,都隻是主仆之間的尋常。
    可陸明舒知道,不是這樣的。前世不是,今生……也不該是。
    “不管你怎麽說,”她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我都會救你。直到你完全康複,直到你安全無虞。”
    陸沉舟與她對視。晨光從窗欞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她的眼神堅定而清澈,沒有退縮,沒有閃躲。
    他忽然覺得,這個他從未真正注意過的小婢女,有些不一樣了。
    不隻是因為她救了他,不隻是因為她敢帶著他逃亡。
    而是因為……她眼裏有種東西,像燃燒的火焰,又像深沉的寒潭。那裏麵,有決心,有執念,有某種他看不懂,卻莫名被觸動的……重量。
    “好。”他終於道,聲音很輕,“那我們就……一起活下去。”
    話音剛落,他的臉色突然一變,猛地捂住胸口,劇烈咳嗽起來。這一次,咳出的不是黑血,而是鮮紅的、帶著泡沫的血。
    “少爺!”陸明舒驚呼。
    陸沉舟的身體軟軟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微弱,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
    赤陽丹藥效……要過了!
    三天期限,到了!
    陸明舒的心沉到穀底。她撲到床邊,握住陸沉舟冰冷的手:“少爺!撐住!你一定要撐住!”
    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去找老者?去哪裏找?
    回皇宮偷完整的赤陽丹?那是送死!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就在她絕望之際,小屋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
    三聲,不疾不徐。
    陸明舒猛地轉身,抓起手邊的柴刀,警惕地盯著那扇破舊的門。
    “誰?”
    門外,傳來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
    “開門吧,丫頭。再不救他,他就真死了。”
    是那個神秘老者!
    【生存時間倒計時:22天10小時15分33秒……】
    倒計時無聲跳動。而門外的老者,帶來了最後的希望,還是……另一場危機?
    陸明舒握緊柴刀的手,指節發白。
    她該開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