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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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道的盡頭是一間廢棄的土地廟。
    陸明舒從神龕後的洞口鑽出來時,柳青正持劍守在門邊。見她滿身塵土、手臂滲血卻緊緊抱著鐵盒的模樣,柳青眼中閃過複雜神色,既有欣慰,也有擔憂。
    “拿到了?”柳青快步上前扶她。
    “拿到了。”陸明舒將鐵盒遞過去,聲音沙啞,“影七還在裏麵……”
    “我知道。”柳青接過鐵盒,動作利落地檢查她的傷口,“長春宮起火,守衛傾巢而出,半個皇城都看見了。影七既然選擇斷後,自有脫身之法。”
    這話說得冷靜,但陸明舒看見她握劍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我們先離開這裏。”柳青從包袱裏取出一套粗布衣裙,“換上,你的宮裝太紮眼。”
    陸明舒依言換衣。布料粗糙,顏色灰撲撲的,是京城平民女子最常見的樣式。柳青又遞來一麵銅鏡,陸明舒看見鏡中的自己——臉上被柳青迅速抹了層灰黃脂粉,眉毛畫粗,眼角點上幾點雀斑,連唇色都黯淡下去。原本清麗的容貌頓時變得平平無奇。
    “易容隻能維持幾個時辰,但夠用了。”柳青自己也換了裝束,扮作中年婦人模樣,鬢邊甚至有幾縷刻意挑出的白發,“周顯的人很快會搜到這一帶,我們在城西有處安全屋,先去那裏。”
    兩人收拾停當,柳青將鐵盒用油布層層包好,塞進一個裝滿藥材的背簍底層。陸明舒背上背簍,扮作采藥歸來的姐妹,跟著柳青出了土地廟。
    天還未亮,京城籠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遠處傳來更夫疲倦的梆子聲。兩人專挑小巷走,腳步匆匆卻盡量不發出聲響。
    穿過三條街巷後,柳青突然停住腳步,抬手示意。陸明舒立刻貼牆隱蔽。前方巷口傳來馬蹄聲和鎧甲碰撞的鏗鏘聲響,一隊禁軍舉著火把匆匆而過,為首的將領正在下令:
    “封鎖各城門!凡攜帶箱盒包袱者,一律嚴查!”
    “大人,具體查什麽?”
    “查……”將領的聲音壓低,但陸明舒還是聽見了,“查一個鐵盒,約一尺見方,上有蟠龍紋。找到者,賞金千兩!”
    馬蹄聲遠去。柳青與陸明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周顯動作好快。”柳青低聲道,“看來宮裏的眼線第一時間就報給他了。”
    “鐵盒不能隨身帶了。”陸明舒說,“太危險。”
    柳青沉吟片刻:“前麵有我們的一處暗樁,是個棺材鋪。把鐵盒暫存在棺材夾層裏,最安全。”
    陸明舒一怔,隨即點頭。確實,沒有人會搜查棺材。
    兩人繞道而行,又穿過幾條小巷,終於在一處僻靜街角看到一家棺材鋪。鋪麵很小,門板破舊,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了。柳青上前,在門板上敲了三長兩短。
    門開了條縫,露出一張蒼老的臉。老者看見柳青,眼神一閃,迅速讓開身。兩人閃身而入,門立刻關上。
    鋪子裏彌漫著木材和油漆的味道。幾口尚未完工的棺材靠牆擺放,地上散落著刨花和木屑。老者約莫六十歲,背微駝,但眼睛很亮。
    “青姑娘。”老者低聲行禮。
    “福伯,東西要暫存。”柳青直截了當,“最隱蔽的地方。”
    福伯也不多問,引著二人來到後堂。後堂更暗,隻有一盞油燈。福伯挪開牆角的香案,露出下方一塊活動地板。拉開地板,下麵是個淺淺的地窖,僅能容一人蜷身。
    “這裏原是藏壽材本的,後來改了。”福伯說,“官府查過三次,都沒發現。”
    柳青點頭,將背簍裏的鐵盒取出,用油布又裹了幾層,才小心翼翼地放進地窖。福伯蓋上地板,挪回香案,又在香案前點了三炷香,煙氣嫋嫋,掩蓋了地板移動的痕跡。
    “能存多久?”陸明舒問。
    “隻要我這鋪子不倒,存多久都行。”福伯聲音平靜,“但你們最好盡快取走。京城要變天了,這種地方也不安全。”
    “變天?”柳青敏銳地問,“福伯聽到了什麽?”
    福伯走到門邊,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才回身壓低聲音:“昨夜開始,五城兵馬司的人就在悄悄調動。我有個遠房侄子在兵馬司當差,晌午偷偷來告訴我,說周相下了密令,三日內要控製九門。”
    陸明舒心中一驚。控製九門,這是要兵變的先兆!
    “還有,”福伯繼續道,“周相府從前天開始,往府裏運了大量糧草和藥材,足夠支撐數月。我送棺材去城北時,看見周府後門的車隊排了半條街。”
    柳青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在準備圍城戰。”
    “不止。”陸明舒突然開口,聲音冰冷,“他在準備皇帝駕崩後的亂局。”
    地窖裏陷入短暫的沉默。油燈的火苗跳動著,將三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變形。
    “鐵盒裏的東西,必須盡快公之於眾。”柳青最終說,“但現在的難點是,怎麽讓該看到的人看到?周顯控製著朝堂,宮裏有賢妃,宮外有兵馬。一份先帝密詔,若無人支持,不過是張廢紙。”
    陸明舒想起鐵盒裏的三樣東西。密詔、影衛令、周擎的信。她突然問:“周擎是誰?”
    柳青和福伯都是一愣。
    “周擎是周顯的兄長,十五年前病逝了。”柳青說,“你問這個做什麽?”
    陸明舒沒有回答,而是轉向福伯:“福伯在京城多年,可聽說過周擎的事情?”
    福伯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眯起眼睛:“周擎……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周家本是寒門,全靠周擎考中探花,才在朝中站穩腳跟。周顯那時還是個紈絝子弟,整天鬥雞走狗。後來周擎突然病逝,周家沉寂了兩年,再後來周顯就像變了個人,官運亨通,一路做到宰相。”
    “周擎怎麽病的?”
    “說是突發惡疾,一夜之間就沒了。”福伯搖頭,“但坊間有傳言,說周擎死得蹊蹺。他死後第三天,周府就辦喪事,棺材釘得死死的,不讓任何人瞻仰遺容。周擎的妻子在丈夫死後不到半年就‘抑鬱而終’,留下一雙兒女,兒子後來墜馬死了,女兒嫁去江南,再沒音訊。”
    陸明舒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想起周顯書房裏那幅畫像,想起周顯看著畫像時那種複雜的眼神——有懷念,有愧疚,還有……恐懼。
    “周擎的信在鐵盒裏。”她緩緩說,“周顯如此緊張這個鐵盒,不隻是因為密詔和影衛令,更是因為那封信。那封信裏,一定有他必須隱藏的秘密。”
    柳青明白了:“你是說,我們可以用那封信逼周顯放人?”
    “不。”陸明舒搖頭,“周顯這種人,不會被一封信逼到絕路。但我們可以用這封信,找到他的弱點。”
    她看向柳青:“我們需要知道周擎死亡的真相。福伯,京城裏還有誰知道當年的事?”
    福伯沉思良久:“當年伺候周擎的老仆,應該都被周顯處理了。但……有一個人可能知道些內情。周擎有個同窗好友,叫李文淵,現任國子監司業。此人性格耿直,當年周擎去世後,他曾公開質疑死因,被周顯打壓,在國子監坐了十幾年冷板凳。”
    “他能幫我們?”
    “若為周擎申冤,他或許願意。”福伯說,“但此人脾氣古怪,不輕易信人。”
    陸明舒與柳青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們去見他。”陸明舒說。
    “現在不行。”柳青按住她,“天快亮了,禁軍馬上要全城大索。我們必須先去安全屋避風頭,等搜查過去了再行動。”
    她說的有理。陸明舒隻得點頭。
    兩人辭別福伯,從棺材鋪後門離開。此時東方已現魚肚白,街巷中開始有人聲。挑擔的小販、趕早市的婦人、睡眼惺忪的學子,京城漸漸蘇醒。
    安全屋在城西一條不起眼的胡同裏,是個獨門小院。柳青用鑰匙開了門,院子裏有口井,三間正房,看起來和普通民宅無異。
    “這裏原本是個絲綢商的外宅,商人破產後,被我們的人買下。”柳青閂好門,仔細檢查了院牆和門窗,“至少今天這裏是安全的。你休息,我守夜。”
    陸明舒確實累了。從昨夜潛入藥圃到現在,精神高度緊張,傷口也隱隱作痛。她簡單清洗了傷口,柳青為她重新上藥包紮。藥粉灑在傷口上時,陸明舒疼得吸了口冷氣。
    “忍著。”柳青動作麻利,“傷口不深,但沾了髒東西,必須清理幹淨。”
    包紮完畢,柳青又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幾個還溫熱的饅頭。
    “福伯塞給我的,吃吧。”
    陸明舒接過饅頭,慢慢啃著。饅頭很幹,她需要就著水才能咽下。柳青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也拿著饅頭在吃,但眼睛始終盯著窗外。
    “柳青,”陸明舒突然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柳青咀嚼的動作停了一瞬,繼續吃完嘴裏的饅頭,才說:“我不是在幫你。”
    “那是在幫誰?”
    “幫我自己。”柳青轉頭看她,眼神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晰,“陸明舒,你知道影衛為什麽存在嗎?”
    陸明舒搖頭。
    “先帝設立影衛,本意是監察百官,平衡權臣。但周顯掌權後,影衛漸漸變了味,成了他鏟除異己的工具。”柳青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我父親曾是禦史,因彈劾周顯貪墨軍餉,被誣陷下獄。影衛奉命‘查案’,三天後,我父親在獄中‘自盡’。”
    陸明舒握緊了手中的饅頭。
    “那年我十四歲,母親帶著我和弟弟連夜出逃。但周顯的人追來了,母親為護我們,死在路上。弟弟才八歲,被追兵的馬蹄……”柳青頓了頓,聲音依舊平穩,“我跳進河裏,僥幸活了下來。後來遇到影七,他救了我,帶我入影衛。”
    “所以你要報仇。”
    “不全是。”柳青搖頭,“剛開始是報仇,但後來我發現,周顯不倒,像我父親那樣的冤案就會一直發生。今天是我父親,明天可能是李禦史、王尚書、張將軍……朝堂需要清明,百姓需要公道。這比報仇更重要。”
    陸明舒沉默良久,輕聲說:“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柳青轉過臉,“陸沉舟救過我。那年我剛入影衛,執行任務時失手,是他冒死把我從包圍裏帶出來。他那時也不過十六歲,卻對我說:‘活著,才能做想做的事。’”
    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所以現在,我要救他。不隻因為他是陸沉舟,更因為他是那個在黑暗中,還願意相信光明的人。”
    陸明舒覺得眼眶發熱。她低下頭,用力咬著饅頭,鹹澀的液體混著食物的味道咽下去。
    “休息吧。”柳青起身,“一個時辰後我叫你。我們要趁白天人多的時候,混出城西。周顯的人重點把守城門,但不會想到我們敢在白天行動。”
    陸明舒躺在簡陋的床鋪上,卻毫無睡意。她想起陸沉舟,想起他前世最後看她的那個眼神——失望,痛心,卻依舊有溫柔。她想起影七,想起他擋在追兵前的背影。想起柳青,想起她平靜敘述過往時微微顫抖的手指。
    這些人都在這場漩渦中掙紮,而她,是漩渦的中心。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她聽見柳青急促的聲音:“醒醒!有人來了!”
    陸明舒瞬間清醒,翻身下床。柳青已貼在門縫邊,手握劍柄。
    院外傳來敲門聲,不緊不慢,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
    “查戶籍!開門!”
    是坊正的聲音。但柳青臉色更凝重了,因為她聽見了至少十個人的腳步聲,還有鎧甲摩擦的細微聲響——禁軍混在其中。
    “不能開門。”柳青低聲說,“後牆,走。”
    兩人迅速收拾,陸明舒背上空背簍,柳青將床鋪偽裝成人睡著的模樣。剛弄好,外麵的敲門聲變成了撞門聲:
    “再不開門,以匪徒論處!”
    “砰!砰!”
    門閂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柳青拉著陸明舒翻出後窗。後院很小,牆頭卻很高。柳青蹲下:“踩我肩上!”
    陸明舒不敢猶豫,踩上她的肩。柳青發力站起,陸明舒順勢扒住牆頭,翻身而上。牆外是另一條小巷,空無一人。她回頭伸手,柳青後退幾步,助跑躍起,抓住她的手,也翻上牆頭。
    兩人剛跳下牆,就聽見前院傳來破門而入的聲音。
    “搜!”
    “床上是偽裝的!人剛走!”
    “追!”
    腳步聲朝後院湧來。柳青拉著陸明舒鑽進小巷,七拐八繞,專挑狹窄處跑。身後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經能映出她們的身影。
    “分開跑!”柳青突然說,“我引開他們,你去國子監找李文淵!”
    “可是——”
    “沒有可是!”柳青推她一把,“記住,周擎的信是關鍵!找到李文淵,告訴他真相!他會幫你!”
    說完,柳青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邊跑邊故意踢翻一個竹筐,發出巨大聲響。
    “在那邊!”追兵果然被引走大半。
    但仍有三人朝陸明舒追來。她咬牙狂奔,肺像要炸開一般疼。轉過一個街角,前方突然出現一隊巡邏的禁軍,正好堵住去路。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陸明舒環顧四周,發現旁邊是家酒樓的後門,門虛掩著。她閃身而入,反手關門。門內是個堆滿雜物的後院,酒壇、菜筐、柴禾堆得到處都是。她鑽進柴禾堆後的縫隙,屏住呼吸。
    追兵到了門外。
    “人呢?”
    “肯定進了這裏!”
    門被推開,腳步聲進入後院。陸明舒透過柴禾的縫隙,看見三雙軍靴在眼前晃動。
    “搜仔細點!”
    一個士兵用長矛往柴禾堆裏捅。矛尖離陸明舒的臉隻有寸許,她能聞到鐵鏽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她緊緊捂住嘴,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長矛又捅了幾下,沒發現異常。
    “可能翻牆跑了。”一個士兵說。
    “去外麵看看。”
    腳步聲遠去,門被重新關上。但陸明舒不敢動,她怕對方留了人在外麵蹲守。
    果然,過了約莫一盞茶時間,門又開了。一個聲音說:“真沒人,走吧。”
    這次腳步聲真的遠去了。
    陸明舒又等了半刻鍾,才小心翼翼地從柴禾堆裏爬出來。她渾身都是灰,手上還被木刺紮了幾個口子。但她顧不得這些,確認後院無人後,從後門溜了出去。
    街上的搜查似乎更嚴了,幾乎每個路口都有禁軍盤查。陸明舒不敢走大路,隻能在小巷中穿行。她記得國子監在城東,而她現在在城西,需要橫穿半個京城。
    走到一個岔路口時,她突然聽見前方傳來打鬥聲。悄悄探頭看去,隻見柳青正被七八個禁軍圍攻,她劍法淩厲,已放倒三人,但左肩中了一刀,鮮血染紅半片衣襟。
    陸明舒心中一緊,正要衝出去幫忙,卻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
    “別動。”是個低沉的男聲。
    她渾身僵硬,反手肘擊,卻被輕易製住。那人將她拖進旁邊的一間廢棄店鋪,才鬆開手。
    陸明舒轉身,看見一張陌生的臉。約莫三十歲,麵容普通,穿著普通的灰色布衣,但眼神銳利如鷹。
    “你是誰?”她戒備地問。
    “救你的人。”男人簡短地說,“柳青交代過,若她出事,讓我接應你。”
    “我憑什麽信你?”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物——是柳青的劍穗,上麵沾著新鮮的血跡。
    陸明舒的心沉了下去。
    “柳青她……”
    “還活著,但被捕了。”男人說,“周顯要活口,所以暫時不會殺她。我們必須盡快行動,在她開口之前,拿到能翻盤的東西。”
    “你要帶我去哪裏?”
    “國子監。”男人說,“李文淵今日告假在家,不在監內。我知道他住處。”
    陸明舒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點頭:“帶路。”
    男人也不多話,轉身就走。他顯然對京城巷道極為熟悉,專挑最隱蔽的路線,有時甚至從民居的後院穿過。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一處清靜的街巷,兩側都是青磚小院,門前種著槐樹。
    “左邊第三家,黑漆門的那戶就是。”男人指道,“李文淵性情孤傲,不喜應酬,家中隻有一個老仆。你敲門就說,為周擎之事而來。”
    “你不進去?”
    “我在外麵把風。”男人說,“記住,你隻有一刻鍾時間。無論成與不成,一刻鍾後必須離開。周顯的人很快就會查到這條街。”
    陸明舒深吸一口氣,走向那扇黑漆門。
    門環冰涼。她抬手,敲了三下。
    片刻,門開了條縫,一個老仆露出半張臉:“找誰?”
    “求見李司業。”陸明舒壓低聲音,“為周擎先生之事。”
    老仆臉色微變,打量她一番:“等著。”
    門又關上。陸明舒站在門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晨光已經完全鋪開,街上開始有行人,不遠處有個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氣。
    門再次打開,這次開得大了些。老仆側身:“進來吧。”
    小院很整潔,種了幾叢竹子,青石板路掃得幹幹淨淨。正堂裏,一個五十餘歲的清瘦男子正坐在書案後,手中拿著一卷書,但眼睛卻看著門口。
    他穿著半舊的儒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麵容嚴肅,眼神中透著審視。
    “你是何人?”李文淵開口,聲音低沉。
    陸明舒走到堂中,行禮:“晚輩姓陸,為周擎先生的冤情而來。”
    “冤情?”李文淵放下書卷,眼神銳利,“周兄病逝十五載,何來冤情?”
    “先生真相信周擎是病逝嗎?”
    堂內陷入沉默。老仆悄然退下,帶上了門。
    良久,李文淵才緩緩開口:“當年周兄身體康健,突然暴斃,我確曾懷疑。但太醫署出具脈案,周府操辦喪事,一切合乎禮法。我雖質疑,卻無證據。”
    “現在有證據了。”陸明舒說,“周顯藏匿了一個鐵盒,裏麵有先帝密詔、影衛令,還有周擎的一封信。”
    李文淵猛地站起:“信?什麽信?”
    “晚輩還未看到信的內容,但周顯為此鐵盒,不惜派人追殺,可見信中必有隱秘。”陸明舒直視他,“先生是周擎至交,可知周擎生前,可曾留下什麽話?或有什麽異常?”
    李文淵在堂中踱步,花白的眉頭緊鎖。過了許久,他才停步,聲音有些發顫:
    “周兄去世前三天,曾來找過我。”他回憶著,“那日他神色凝重,交給我一個錦囊,說若他出事,讓我三年後打開。但第二年,周顯就尋了個由頭,將我貶到國子監閑職,並派人日夜監視。我擔心錦囊被搜走,便將它藏在……”
    他快步走到書架前,挪開幾本書,從牆縫裏摳出一個小小的、褪色的錦囊。
    “十五年,我一直不敢打開。”李文淵的手在顫抖,“我怕打開後,看到的真相我無力承擔。”
    “現在可以打開了。”陸明舒輕聲說。
    李文淵閉了閉眼,終於扯開錦囊。裏麵是一張折疊的紙,紙已泛黃,墨跡也有些暈染。他展開紙,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得慘白。
    “這……這不可能……”
    “先生,上麵寫了什麽?”
    李文淵跌坐在椅子上,紙從他手中滑落。陸明舒撿起,隻見上麵隻有一行字:
    “吾弟顯,通敵叛國。證據在書齋《左傳》夾層。”
    落款是周擎,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天。
    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陸明舒握著這張薄薄的紙,終於明白了。明白了周顯為何對鐵盒如此緊張,明白了周擎為何突然“病逝”,明白了周家為何能在周擎死後迅速崛起。
    周顯的通敵證據,竟是被自己的兄長發現並留下。而周擎留下的這封信,如今成了扳倒周顯最關鍵的證據——如果,能找到那份通敵的證據。
    “書齋……”李文淵喃喃,“周府的書齋,早在大火中燒毀了……”
    “但《左傳》可能還在。”陸明舒說,“周顯疑心重,兄長留下的東西,他未必會全毀。他可能會留著,以確認沒有其他副本。”
    “你想潛入周府?”李文淵看穿她的想法,“那是龍潭虎穴!”
    “我有人在那裏。”陸明舒想起陸沉舟,“而且,我必須去。”
    李文淵凝視她良久,終於點頭:“好。我雖一介書生,但在朝中還有些清流朋友。你若能找到證據,我可聯絡他們,聯名上奏。”
    “不。”陸明舒搖頭,“不能上奏。周顯掌控朝堂,奏折根本到不了皇上麵前。”
    “那該如何?”
    陸明舒看向窗外,晨光越來越亮,新的一天已經開始。而她的生存倒計時,還在無聲跳動。
    “我們要在百官麵前,公開證據。”她緩緩說,“三日後的朝會,是唯一的機會。”
    “朝會戒備森嚴,你如何進去?”
    陸明舒沒有回答。她想起鐵盒裏的影衛令,想起影七說過的話——“影衛令可調動所有影衛,包括宮中的暗樁”。
    也許,這就是最後的賭注。
    “先生隻需準備好,”她說,“三日後,若聽到宮中有變,請立即聯絡信得過的官員,準備……撥亂反正。”
    說完,她躬身一禮,轉身離開。
    走出小院時,接應的男人還在原地。見她出來,他什麽也沒問,隻說:“周府的地形圖,我拿到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絹布,上麵細致地繪製著周府的布局。陸明舒一眼就看到了書齋的位置——在周府東側,單獨的一個小院。
    “據我們的人觀察,書齋雖焚毀,但地基還在。周顯每月會去一次,獨自在裏麵待半個時辰。”男人說,“裏麵一定有什麽。”
    陸明舒將絹布仔細收好:“我要進去。”
    “今晚子時,周顯要去宮中赴宴,是唯一的機會。”男人說,“但周府守衛森嚴,尤其是書齋附近,至少有二十名暗衛。”
    “我有辦法。”陸明舒想起影衛令,“給我一套夜行衣,還有迷香、飛爪。”
    男人深深看她一眼:“好。傍晚時分,我來接你。”
    他帶著陸明舒又穿過幾條街巷,來到另一處安全屋。這次是個地下密室,入口在一家布莊的倉庫裏。男人留下食物和水,還有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休息,養精蓄銳。”他說,“晚上是一場硬仗。”
    男人離開後,陸明舒坐在密室的油燈下,拿出那張從錦囊中取出的紙,又看了一遍。字跡工整,筆力遒勁,可以想象周擎寫下這行字時,是怎樣的心情。
    發現親弟弟通敵,他該多麽痛苦。留下證據,又是多大的勇氣。而這份勇氣,最終要了他的命。
    她將紙貼身收好,躺下閉目養神。但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各種畫麵——陸沉舟在獄中的樣子,影七擋在追兵前的背影,柳青肩頭的血,李文淵慘白的臉。
    還有周顯。那個權傾朝野的宰相,那個害死兄長、囚禁陸沉舟、追殺她至此的男人。
    今晚,她將踏入他的老巢。
    成敗,在此一舉。
    【生存時間倒計時:14天8小時47分12秒……】
    倒計時在跳動。
    夜晚,即將來臨。
    而周府的書齋裏,藏著能顛覆一切的秘密。
    陸明舒握緊了拳頭。
    這一次,她不會退。
    絕不。
    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