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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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晨光未露。
陸明舒藏身於太和殿側殿的梁柱陰影中,屏息凝聽。大殿內,百官已依序站立,肅穆無聲。鎏金銅爐中龍涎香的青煙嫋嫋升起,在高聳的藻井下盤旋、消散。
她在這裏已躲藏了近一個時辰。
昨夜與接應男子分別後,她持影衛令從西華門潛入皇宮。守門禁軍見到令牌時臉色驟變,但影衛令的權威不容置疑——這是先帝親賜,見令如見君。為首的將領猶豫片刻,終究放行,卻暗中派了兩人尾隨。
陸明舒察覺了跟蹤,在禦花園假山群中繞了數圈,用迷香放倒那兩人,換上了其中一人的禁軍服飾。如此才混到太和殿附近,趁著天色未明、守衛換崗的間隙,潛入側殿。
此刻,她透過雕花隔扇的縫隙,能清楚看見大殿內的情景。
皇帝端坐龍椅,冕旒垂麵,看不清神色。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背微微佝僂,手指不時輕叩扶手——這是長期服食丹藥的後遺症。陸明舒前世在侯府時聽說過,今上迷信長生之術,常年由太醫院煉製丹藥,早已掏空了身子。
禦階下,首輔周顯立於文官隊列最前。他今日穿著紫色仙鶴補服,腰佩玉帶,神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慣常的溫和笑意。任誰看去,都是一位忠君體國、德高望重的老臣。
陸明舒的手按在懷中。那裏貼身藏著周擎的信和賬目副本,還有影衛令。紙張的觸感透過衣物傳來,冰涼,卻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
“有本奏來,無本退朝——”司禮太監拖長聲音。
殿內寂靜片刻。
周顯緩步出列,躬身行禮:“陛下,臣有本奏。”
“講。”
“北境軍報,狄人今秋異動頻繁,恐有南下之意。鎮北將軍請調糧草三十萬石,兵甲五萬副,以備冬防。”周顯聲音平穩,“然國庫連年空虛,去歲江南水患、今春河東旱災,賑濟已耗銀百萬。若再撥軍需,恐難支撐。”
戶部尚書立刻出列附和:“相爺所言極是。戶部現存銀不足八十萬兩,若撥軍需,則百官俸祿、宮廷用度皆難維係。”
武將隊列中,一位老將軍忍不住開口:“北狄虎視眈眈,軍備豈可懈怠?若邊關有失,豈是銀錢能計?”
“李將軍此言差矣。”周顯側身,語氣依舊溫和,“軍國大事,自當慎重。北狄雖有小股騷擾,但今歲草原雪災,其部族自顧不暇,豈有大舉南侵之力?鎮北將軍所請,未免誇大。”
“你——”李將軍怒目而視,卻被同僚拉住。
陸明舒在陰影中冷笑。周顯當然不願撥付軍需——那些生鐵兵刃正通過他的渠道運往北狄,他怎會真的加強邊防守備?
“陛下,”周顯轉向龍椅,聲音誠懇,“臣以為,當派欽使赴北境核查實情,再議撥付。如此既不誤軍機,也不耗空國庫。”
皇帝沉默片刻,緩緩道:“準奏。”
“陛下聖明。”周顯躬身,退回隊列。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陸明舒看見幾個清流官員交換眼神,欲言又止,終究沒有站出來。周顯經營朝堂十五年,黨羽遍布,反對他的人要麽被貶黜,要麽“意外”身亡。剩下的,大多選擇了沉默。
但今日,她來了。
司禮太監再次高唱:“有本繼續奏來——”
陸明舒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影衛令,握在手中。令牌冰涼,蟠龍紋硌著掌心。她推開側殿門,一步踏進大殿。
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百官愕然回首。禁軍反應過來,刀劍出鞘:“何人擅闖——”
“影衛第七號,奉先帝遺命,呈報要案!”陸明舒高舉令牌,聲音清亮,在大殿中回蕩。
影衛令在晨光中泛著暗金色的光澤。蟠龍猙獰,那個“影”字筆力千鈞。
滿殿嘩然。
“影衛令?先帝影衛令?”
“不是失傳多年了嗎?”
“此女何人?怎會有此令?”
禁軍猶豫了。影衛令的權威他們知道——持令者如帝親臨,可直奏禦前,任何人不得阻攔。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從未廢黜。
周顯的臉色第一次變了。雖然隻是一瞬,但陸明舒捕捉到了他眼中閃過的驚愕,隨即是冰冷的殺意。
“陛下!”周顯疾步出列,“此女來曆不明,持偽令闖殿,罪同謀逆!當立即拿下!”
“偽令?”陸明舒直視他,“周相何以斷定是偽令?莫非見過真令?”
周顯語塞,隨即厲聲道:“影衛令失蹤十五年,滿朝皆知!突然出現,必有蹊蹺!禁軍,還不動手?”
禁軍上前,但陸明舒不退反進,一步步走向禦階。她舉起令牌,麵向百官:“影衛令乃玄鐵所鑄,蟠龍雙目鑲南海夜明珠,令背‘影’字第二筆有先帝親手刻痕——諸位大人若有疑慮,可近前查驗!”
幾個老臣互相看了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翰林顫巍巍上前,眯眼細看,忽然激動道:“是……是真令!老臣當年為先帝擬旨時見過!這刻痕,這夜明珠……沒錯!”
大殿再次嘩然。
皇帝的身體微微前傾,冕旒晃動:“你……是影衛?”
“臣女陸明舒,影衛第七號。”陸明舒單膝跪地,將令牌舉過頭頂,“今奉先帝遺命,揭發當朝首輔周顯——通敵叛國,謀害忠良,罪證確鑿!”
“嘩——”
這一句如同炸雷,在太和殿中掀起驚濤駭浪。百官震驚,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湧起。周顯黨羽紛紛怒斥:
“血口噴人!”
“汙蔑當朝宰輔,其心可誅!”
“陛下,此女瘋癲,當庭杖斃!”
周顯反倒冷靜下來。他抬手製止身後喧嘩,緩步走向陸明舒,眼神如刀:“你說本相通敵叛國,可有證據?”
“有。”陸明舒從懷中取出油布包,層層展開,露出裏麵的信和賬目,“此乃周顯之兄周擎親筆信,揭發其弟通狄之事。另有周顯與北狄往來賬目,蓋有北狄王庭印鑒。”
太監將證物呈上禦案。皇帝拿起信,手微微顫抖。周顯的臉色終於徹底變了,蒼白如紙,但他仍然強作鎮定:
“偽造!這定是偽造!陛下,臣兄去世十五年,筆跡豈能留存?此女必是狄人細作,偽造證據,離間君臣!”
“筆跡可請翰林院比對周擎生前奏章。”陸明舒寸步不讓,“至於賬目——周相每月朔望之夜,獨自進入佛堂密室,所為何事?不就是查看這些通敵證據,確認沒有遺漏嗎?”
周顯眼中殺機畢露:“你潛入本相府邸?”
“昨夜子時,佛堂密室。”陸明舒一字一句,“周相在那裏待了半個時辰,出來時神色恍惚——可是在兄長靈前心虛?”
“胡言亂語!”周顯轉向皇帝,撲通跪地,“陛下明鑒!此女昨夜確曾潛入臣府,被護衛發現後逃脫。她必是那時盜取臣兄遺物,偽造證據!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
他磕頭,額觸金磚,聲聲作響。
朝堂上陷入僵持。清流官員蠢蠢欲動,周顯黨羽則極力辯駁。皇帝看著禦案上的證物,又看看跪地的周顯,遲遲不語。
陸明舒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知道皇帝多疑、昏聵,周顯又善於偽裝。這樣下去,恐怕……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喧嘩。
“報——北境八百裏加急軍報!”
一個滿身塵土的傳令兵衝進大殿,撲倒在地:“陛下!北狄十萬大軍突襲雁門關!鎮北將軍……戰死!雁門……失守了!”
“什麽?!”皇帝猛地站起,冕旒亂晃。
滿殿死寂。
北狄南侵……在這個關頭?
周顯趁機高呼:“陛下!此女定是狄人細作!她前腳揭發臣‘通敵’,後腳狄人就破關——分明是調虎離山,亂我朝綱!”
百官看向陸明舒的眼神頓時變了,懷疑、憤怒、恐懼。
“不是!”陸明舒急道,“北狄南侵,正是周顯通敵的後果!他多年來輸送生鐵兵刃,壯大狄人軍備!如今時機成熟,狄人自然——”
“荒謬!”周顯打斷她,“若本相通敵,狄人豈會此時南侵?當繼續暗中交易才是!此女邏輯不通,分明是狡辯!”
局勢急轉直下。
禁軍再次圍攏,刀鋒逼近。陸明舒孤身站在大殿中央,百口莫辯。她看向禦案後的皇帝,皇帝的眼神冰冷,已帶殺意。
完了嗎?
就這樣功虧一簣?
不甘心。陸沉舟還在獄中,影七生死未卜,柳青受刑,周擎蒙冤十五年……
就在刀鋒即將加頸的刹那,殿外又傳來一聲高喝:
“且慢——”
一個身影踉蹌闖入大殿。滿身血汙,衣衫襤褸,左腿拖地,傷口深可見骨。但那人背脊挺直,手中高舉一物。
是影七!
他還活著!
“臣,影衛第三號,奉證物覲見!”影七聲音嘶啞,卻字字鏗鏘,“此乃北狄左賢王親筆信函,致周相通敵密約!另有周府管家周福口供畫押,證實周顯十五年來,共輸送生鐵八十萬斤,兵刃二十萬件!”
他撲倒在地,血從傷口湧出,染紅金磚。但他手中那卷羊皮紙,卻高高舉起。
太監顫抖著接過,呈上禦案。
皇帝展開羊皮紙,臉色越來越白,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那是北狄文字,但附有譯文。信中詳細約定了今年秋末的最後一批貨物交接時間、地點,以及破關後如何裏應外合。
落款是北狄左賢王的大印,還有……周顯的私章。
“周顯!”皇帝勃然暴怒,將羊皮紙擲下禦階,“你還有何話說?!”
周顯看到那私章,臉色徹底灰敗。他知道,那是真的——他的私章藏在書房暗格,除了他無人能取。除非……管家周福背叛。
他猛地轉頭,看向影七。
影七伏在地上,卻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染血的、冰冷的笑。
“周福何在?”皇帝厲聲問。
“已押至宮外。”影七勉力道,“他願當庭作證。”
“帶!”
周福被兩個禁軍押進大殿。這個在周府侍奉四十年的老仆,此刻麵如死灰,渾身顫抖。他不敢看周顯,隻跪地磕頭:
“陛下……老奴有罪……相爺他……他確實通狄……大老爺當年發現,相爺就……就毒死了大老爺……老奴親眼所見,不敢說啊……”
滿殿死寂。
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俱全。
周顯站在大殿中央,忽然笑了。笑聲嘶啞,瘋狂。
“好……好得很……”他環視百官,那些平日對他阿諛奉承的麵孔,此刻都寫著驚恐、鄙夷、疏遠,“你們……都很好……”
他猛地轉向皇帝,眼神怨毒:“陛下以為,臣為何要通敵?若不是陛下昏聵,沉迷丹藥,荒廢朝政;若不是國庫空虛,邊軍欠餉;若不是忠臣被貶,奸佞當道……臣何必出此下策?!”
“放肆!”皇帝氣得渾身發抖。
“臣放肆十五年了!”周顯撕下偽裝,麵目猙獰,“這十五年,是誰在維持朝局?是誰在賑濟災民?是誰在平衡各方?是臣!陛下除了煉丹修仙,可曾過問政事?這江山,早就是臣在撐著!”
他指著禦案上的丹藥壺:“陛下可知,那所謂長生丹,實乃劇毒之物?臣每月進獻,陛下每月服用——若不是臣,陛下早在五年前就該駕崩了!”
“你——”皇帝猛地站起,又跌坐回去,臉色慘白如紙。
滿朝震驚。原來周顯不僅通敵,還長期給皇帝下毒!
“禁軍!禁軍何在!”皇帝嘶聲大喊。
禁軍湧上,但周顯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劍,抵在自己頸間:“都別過來!”
他看向陸明舒,眼神複雜:“陸家丫頭……你很好。比你父親強。陸沉舟那小子……也沒看錯人。”
陸明舒心中一緊:“陸沉舟在哪裏?”
周顯笑了,笑容詭異:“他?在一個你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除非……”
話音未落,他突然暴起,不是自刎,而是撲向禦階!
“護駕!”
禁軍一擁而上。刀劍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密集。周顯被數把長刀貫穿,釘在地上。但他最後的目光,卻看向大殿穹頂,眼神空洞,嘴唇翕動,似在念著什麽。
陸明舒讀出了那口型。
他在說:“兄長……對不起……”
血泊蔓延,染紅禦階。
權傾朝野十五年的首輔周顯,就此斃命。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皇帝粗重的喘息聲,和血跡滴落的嘀嗒聲。
良久,皇帝虛弱地開口:“將周顯……抄家。九族……下獄。”
“陛下,”一位老臣出列,“周顯雖伏誅,但北狄已破雁門,軍情緊急……”
“朕……”皇帝撫著胸口,臉色發青,“朕不適……退朝……”
他起身,踉蹌了一下。太監連忙攙扶,匆匆退入後殿。
百官麵麵相覷,最終默默散去。幾個禁軍上前,抬起周顯的屍身,拖出血痕。影七也被扶起,抬去醫治。
陸明舒站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忽然感到一陣虛脫。
贏了?
周顯死了,真相大白了。
可是陸沉舟呢?
她衝到大殿門口,攔住正要離開的禁軍統領:“陸沉舟在哪裏?周顯死前說——”
“陸姑娘。”統領打斷她,神色複雜,“周顯已死,其黨羽正在清查。陸公子下落,我們會全力搜尋。”
“可是——”
“姑娘先回吧。”統領拱手,“今日之事,姑娘有功於朝。陛下必有封賞。”
他說完,轉身離去。
陸明舒站在太和殿前,晨光終於完全鋪開,照在漢白玉台階上,也照在未幹的血跡上,紅得刺眼。
百官從她身邊走過,無人停留,無人交談。那些眼神,有敬畏,有忌憚,有疏離。
她贏了這一仗,卻好像失去了什麽。
影七被抬走前,曾用盡力氣對她說了兩個字:“地牢……”
地牢?周府地牢?
對!陸沉舟最初就被關在那裏!周顯死前的話,也許是故布疑陣!
她轉身就要往宮外跑,卻被人攔住。
是幾個太監,為首的麵白無須,聲音尖細:“陸姑娘,太後有請。”
永壽宮太後?
陸明舒心中一凜。那位深居簡出、病重多年的太後,為何突然要見她?
“姑娘請。”太監側身,不容拒絕。
陸明舒看了看宮門方向,又看了看永壽宮方向,最終咬牙。
陸沉舟,再等我一下。
她跟著太監,走向深宮。
而在她身後,太和殿的血跡漸漸幹涸。陽光照射下,那攤暗紅顯得格外猙獰,仿佛預示著,這場風暴,遠未結束。
周顯雖死,但他的黨羽還在,他布下的網還在。
而皇宮深處,還有更多秘密,等待揭開。
【生存時間倒計時:12天18小時33分21秒……】
倒計時仍在跳動。
新的危機,已在暗處滋生。
第四十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