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位於皇宮西北角，是宮中最為僻靜的宮殿之一。據說當年選址於此，是因為這裏地勢高爽，適合養病。但陸明舒跟著引路太監穿過一道道宮門時，隻感到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
    宮殿雖大，卻人跡稀少。沿途所見宮女太監都低著頭，腳步輕悄，如同鬼影。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雜著陳年熏香的氣息，讓人胸悶。
    正殿前，引路太監停步，躬身道：“姑娘稍候，容奴才通稟。”
    陸明舒站在廊下，抬頭看向匾額。“永壽宮”三個金字已有些黯淡，匾角結著蛛網。深秋的風穿過庭院，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漢白玉台階上。
    等了約莫一盞茶時間，殿門緩緩打開。一個年老的嬤嬤走出來，穿著深青色宮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麵容刻板如石雕。
    “太後宣陸氏女覲見。”
    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木頭。
    陸明舒定了定神，邁過高高的門檻。
    殿內比外麵更暗。窗戶都用厚厚的簾子遮著，隻留幾縷光線從縫隙透入，照出空氣中漂浮的塵埃。正中央擺著一張紫檀木鳳榻，榻上斜倚著一個身影，蓋著錦被，看不真切。
    “民女陸明舒，拜見太後娘娘。”陸明舒跪地行禮。
    沒有回應。
    隻有壓抑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老嬤嬤連忙上前，遞上藥盞。榻上的人勉強撐起身，就著嬤嬤的手喝藥，月光從簾縫漏進來，照出一張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
    太後看起來很老，但陸明舒知道她其實不過五十歲。深陷的眼窩，幹裂的嘴唇，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唯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異常明亮，銳利如鷹隼。
    藥喝完，太後喘息片刻，才緩緩開口：“起來吧。”
    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陸明舒起身，垂首站立。她能感覺到太後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從上到下，仔仔細細。
    “走近些。”太後說。
    陸明舒上前幾步，停在榻前三尺處。這個距離，她能清楚看見太後臉上細密的皺紋，以及眼中複雜的情緒——審視，探究，還有一絲……憐憫？
    “今日朝堂之事，哀家都聽說了。”太後緩緩道，“你做得很好。”
    陸明舒心中警惕，麵上恭敬：“民女隻是盡本分。”
    “本分？”太後輕笑，笑聲帶著痰音，“影衛第七號……先帝臨終前設立的最後一批影衛，哀家記得。那時你父親陸將軍還在世，向先帝舉薦了你。”
    陸明舒心中一震。太後知道她的身份！
    “不必驚訝。”太後看穿她的心思，“這宮裏的事，哀家雖病著，卻還知道一些。周顯以為掌控了一切，卻不知哀家一直在等，等一個能扳倒他的人出現。”
    “太後娘娘早就知道周顯通敵？”
    “知道，又有什麽用？”太後苦笑，“皇帝昏聵，沉迷丹藥，朝政盡付周顯之手。哀家一個深宮婦人，手中無權，身邊無人，除了等，還能做什麽？”
    她劇烈咳嗽起來，老嬤嬤連忙為她撫背。咳了許久，才漸漸平息。
    “好在，哀家等到了。”太後看著陸明舒，眼神深不見底，“你比哀家想象的更有膽識。持影衛令闖朝堂，當眾揭發當朝首輔……這份勇氣，連許多男子都不及。”
    “民女隻是被逼到絕路。”
    “絕路……”太後喃喃重複，忽然問，“你恨周顯嗎？”
    陸明舒沉默片刻，如實回答：“恨。”
    “因為他害了陸家？”
    “因為他害了太多人。”陸明舒抬起頭，“周擎，我父親，邊境戰死的將士，還有那些被他構陷的忠良。恨一個人，不是因為私仇，而是因為不公。”
    太後凝視她良久，緩緩點頭：“很好。你沒有讓仇恨蒙蔽眼睛。”
    她示意老嬤嬤。嬤嬤從內室取出一個紫檀木匣，捧到陸明舒麵前。
    “打開看看。”太後說。
    陸明舒接過木匣。匣子很輕，鎖是精巧的機關鎖。她輕輕撥動，鎖應聲而開。匣內鋪著明黃綢緞，上麵放著一卷羊皮紙，和一塊……玉佩。
    那塊玉佩，和她懷中的梅花玉佩幾乎一模一樣，隻是花紋稍有不同——這是並蒂蓮。
    “這是……”
    “先帝留給哀家的。”太後聲音低沉，“兩塊玉佩，一塊給了影衛首領，一塊留在哀家這裏。持玉佩者，可調動先帝留下的最後一股力量——暗衛。”
    陸明舒心頭狂跳。暗衛！傳說中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秘密力量，甚至淩駕於影衛之上！周顯尋找多年而不得的，原來在太後手中！
    “先帝駕崩前夜，曾召哀家密談。”太後回憶著，眼神飄遠，“他說，周顯此人，野心太大，可用而不可信。若有一日周顯有不臣之心，便以此玉佩調動暗衛，清君側。”
    她苦笑：“可惜先帝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交代更多。哀家拿到玉佩時，周顯已掌控朝局，暗衛的聯絡方式也斷了。這些年，哀家一直在找機會，卻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暴露，不僅哀家性命不保，暗衛也會被周顯清洗。”
    陸明舒握緊玉佩，冰涼觸感讓她清醒：“太後為何現在交給民女？”
    “因為哀家時間不多了。”太後平靜地說，“太醫說，哀家熬不過這個冬天。而周顯雖死，他布下的網還在。朝中黨羽，軍中親信，地方勢力……若不連根拔起，遲早會死灰複燃。”
    她指著那卷羊皮紙：“這是暗衛名單和聯絡方式。哀家交給你，你要答應哀家兩件事。”
    “太後請講。”
    “第一，徹查周顯餘黨，一個不留。”太後眼神淩厲，“第二，保住皇帝的性命——無論他多麽昏聵，他終究是先帝血脈，是大夏正統。”
    陸明舒心中複雜。皇帝昏庸，害死忠良，縱容周顯十五年……但太後說得對，國不可一日無君，尤其在這內憂外患之際。
    “民女答應。”她鄭重道。
    太後似乎鬆了口氣，整個人癱軟在榻上，氣息微弱：“好……好……哀家可以安心去了……”
    “太後！”老嬤嬤驚呼。
    太後擺擺手，示意無礙。她看著陸明舒，忽然問：“你相信輪回嗎？”
    陸明舒渾身一僵。
    “哀家有時會做奇怪的夢。”太後緩緩道，“夢見一些未曾發生的事，夢見一些人……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在夢裏，你沒有揭發周顯，陸沉舟死在獄中，北狄破關，京城陷落……皇帝自焚於太和殿，哀家被俘，受盡屈辱……”
    陸明舒的手在袖中顫抖。太後描述的，正是她前世的結局！
    “那夢太真了……”太後眼神恍惚，“真到哀家醒來時，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後來哀家想，或許那不是夢，是另一個可能。而你……改變了那個可能。”
    陸明舒強壓心中驚濤駭浪，低聲道：“夢境終究是夢境。”
    “是啊……”太後閉上眼睛，“或許吧。你退下吧，哀家累了。”
    陸明舒行禮，捧著木匣退出正殿。殿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裏麵壓抑的咳嗽聲。
    老嬤嬤送她到宮門口，忽然低聲說：“姑娘，太後娘娘這些年，過得很苦。先帝去得早，皇上又……周顯把持朝政，娘娘在深宮中，眼睜睜看著江山傾頹，卻無能為力。今日能將暗衛交托，娘娘是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
    陸明舒看著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嬤嬤，鄭重道：“我會盡力。”
    離開永壽宮，陸明舒沒有立刻出宮。她找了個僻靜角落，打開木匣，仔細查看羊皮紙。
    紙上用密文寫著三十七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有代號和聯絡方式。她粗略一看，心中震撼——這些人遍布朝堂、軍營、地方，甚至還有宮中的太監宮女。有些人她聽說過，是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有些人她從未聽聞，卻處在關鍵位置。
    先帝布下的這張網，遠比她想象的更大，更隱秘。
    而她現在，是這張網的主人。
    她收起木匣，快步朝宮外走去。剛走到西華門，就看見接應男子焦急地等在那裏。
    “陸姑娘！”男子迎上來，“出事了！”
    “怎麽了？”
    “周顯雖死，但他的親信將領控製了部分禁軍，正在城中搜捕‘餘黨’！”男子壓低聲音，“他們以肅清周顯同謀為名，實則清除異己。已有三位禦史被下獄，李司業府邸也被圍了！”
    陸明舒心中一沉。果然，周顯的黨羽開始反撲了！
    “影七呢？柳青呢？”
    “影七傷勢太重，還在昏迷。柳青姑娘……尚未救出。”男子臉色難看，“周顯死前，將一批重要犯人轉移到了秘密地點。我們的人正在查，但需要時間。”
    時間……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帶我去見暗衛。”陸明舒果斷道。
    男子一愣：“暗衛？先帝的暗衛？他們還……”
    “還在。”陸明舒亮出玉佩，“太後已將暗衛交給我。現在，帶我去見他們的首領。”
    男子眼中閃過震驚，隨即化為狂喜：“是！姑娘隨我來！”
    兩人避開大街，專走小巷。城中果然已亂，不時有騎兵馳過，百姓門窗緊閉，商鋪大多歇業。路過李司業府邸時，陸明舒看見門口圍著重兵，裏麵傳來嗬斥聲和哭喊聲。
    她握緊拳頭，沒有停留。
    暗衛的聯絡點在城東一處不起眼的茶館。茶館今日歇業，門板緊閉。男子在門上敲了特定節奏，門開了一條縫。
    “何事？”
    “並蒂蓮開。”陸明舒舉起玉佩。
    門立刻大開。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躬身行禮：“屬下暗衛玄字三號，參見令主。”
    茶館後堂，陸明舒見到了暗衛在京城的幾位首領。總共五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來和普通百姓無異。但他們的眼睛都很亮，動作幹脆利落，顯然訓練有素。
    “周顯餘黨正在清洗朝中清流，我們必須立即行動。”陸明舒開門見山，“玄三，你帶人保護李司業等官員家眷，必要時可強行救人。”
    “是。”
    “玄七，你聯絡軍中暗衛，查清哪些將領是周顯死忠，哪些是被脅迫。”
    “是。”
    “玄九，你帶人搜尋周顯轉移犯人的秘密地點，重點查找陸沉舟和柳青下落。”
    “是。”
    “玄十二，你監視皇宮，尤其是皇帝身邊。周顯曾長期給皇帝下毒，太醫署中可能有他的人。務必保證皇帝安全——至少，在我們肅清餘黨之前。”
    “是。”
    一條條指令發出，暗衛領命而去。效率之高，讓接應男子都咋舌。
    “姑娘……不，令主，”男子猶豫道，“我們現在人手還是不足。周顯經營十五年，黨羽遍布，若要連根拔起……”
    “我知道。”陸明舒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所以我們需要盟友。”
    “盟友？”
    “周顯的敵人，不止我們。”陸明舒眼神銳利，“那些被他打壓的武將，被他排擠的文臣，被他迫害的家族……這些人，都是潛在的朋友。”
    她取過紙筆，快速寫下幾個名字：“聯絡這些人，告訴他們，報仇的機會來了。但要小心——有些人可能是周顯埋下的暗樁。”
    男子鄭重接過名單：“屬下明白。”
    眾人散去後，陸明舒獨自留在茶館後堂。她取出太後給的羊皮紙，又仔細看了一遍。三十七個名字，三十七個暗樁。這是先帝留下的最後底牌，也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
    但還不夠。
    周顯雖死，但他背後是否還有更大的黑手？北狄為何偏偏在此時南侵？是巧合，還是另有陰謀？
    還有太後那些話……關於夢境，關於輪回。太後是否也重生了？或者，隻是瀕死之人的幻覺？
    她揉揉眉心，感到一陣疲憊。從重生到現在，不過十幾天，卻仿佛過了十幾年。每一天都在生死邊緣掙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還不能休息。
    陸沉舟還沒找到，柳青還在獄中，影七生死未卜。朝局未穩，邊關告急，內憂外患……
    她站起身，推開後窗。外麵天色陰沉，烏雲壓頂，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風吹進來，帶著濕冷的氣息。
    陸明舒深吸一口氣，關窗，轉身。
    路還很長。
    而她，必須走下去。
    【生存時間倒計時：11天22小時47分15秒……】
    倒計時在跳動。
    暴雨將至。
    而風暴眼中，她已無路可退。
    第四十三章完